「如果每一夜，你都梦见同一个人，是应该感到庆幸，抑或感到伤悲？」
庄秦看向我的眼神，有一些张皇，有一些惶惑，有一丝甜蜜，更有一点苍凉。
比我上次见到她，她是更瘦一大截了，虽然看起来眼睛更加玲珑动人，脸庞更加精致秀丽。
这人世间，哪一寸繁华不是用数不清的代价作为血的祭品？
问出这个问题，即表示，梦里的人，已是昨日的人，是旧时的人，是告别的人，是远方的人，在幽深的心底，不在清浅的眼前。
问出这个问题，即表示，她对那人，依然心存一丝眷恋，或者她以为，自己还留有余情。
但人世间大多数「我以为」，都属自欺欺人，南辕北辙，想到这里，我只好撕开真相——我心底的真相，即便露骨，即便残酷。
「梦境并非真相，或者粉饰太平，或者添盐加醋，因为现实空洞而残酷，所以梦境缱绻来弥补，才会在那暗无天日的数小时里，惊心动魄，情不自禁，总之，胡编乱改，想象力作祟，不必执着。」
「不，你不曾参与我的梦，你不知它的深浅轻重，然而，我也不能怪你旁观者轻，因为这出戏，统共你不曾登台。」
于是她给我讲了一个有关离别的故事。
记得有一个作家说过，没有什么故事，是不能够用三句话说清楚的，于是我尝试着运用这个理论，对她的故事进行归纳总结，就有了下面的句子——
在中国北方的某座城市，邂逅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她以为自己坠入了爱情的漩涡，他却只是游戏。她离开他，虽然他曾经挽留。
这就是她和他之间的故事，没有惊涛骇浪，没有风生水起，也没有光怪陆离，或者花枝招展，就是平平淡淡的相遇，平平淡淡的吸引，平平淡淡的分别，平平淡淡的遗憾。
旅途中的情情爱爱，似乎都得以眼泪或者叹息来句读的，千篇一律，没有意外，但是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又不能自已地沦陷投入，手无缚鸡之力。
离别的那个夜晚，她独自坐在窗前，听了一整晚的风声。第二天清晨，天冷得人绝望，她独自站在街头，呼着滚滚的白气，揉搓着手掌，等一辆带她一步步离开他的出租车。那一刻，她只是痴想，如果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街头，她一定舍得盘桓，哪怕前方天寒地冻，路遥马亡。
他终究不曾出现，每个人的耐心和诚意，都只有那么许多，经不起一丝一毫地撩拨，还有挑衅。
「如果爱他，翻山越岭去找他，求个柳暗花明，或者鱼死网破，如果只是怀念，那就止于怀念，到如今，我还怀念大学时候那双棕色皮鞋，但我何尝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合不合脚又是一回事，当初就不曾好好保留，换了个时间，不一定就能醍醐灌顶。」
「你最清醒，你永远最清醒，因为你从不奢求爱情，你以为尘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声色犬马，电光幻影，所以你从不执迷，我时而羡慕你目中无尘，时而可怜你千帆过尽，终究孑然一身，但细想想，夏虫不可语冰。你我都何曾幸福？」
「世人有几个人敢拍拍胸脯声明她是幸福的？趁早休提，直到那一天，管它人间是是非非，海是不是枯，石是不是烂，你统共忘记幸福这回事，你就修成正果。」
她在我身前，摇了摇头，可想而知，对我宣言的人生境界，她不置可否，或者干脆不屑一顾。
「我和你不一样，我会一次次地重蹈覆辙，直至葬身爱情的漩涡，我和你不一样。」
呵，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其实到头来，每个人都一样，只要他往前再多走几步，回头看，每个人都一样。
「连梦都告诉我，在他身边，我不会幸福。我的头发一秒一秒变得稀疏，牙齿一秒一秒脱落，皮肤一秒一秒皱缩，眼神一秒一秒混沌，但是他是年轻的，他有他的灯红酒绿，年轻气盛，他和我不相干的，他看见我，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一个贫穷的，落魄的，绝望的，卑劣的老妇，于是我逃离，我梦见自己，在汹涌人潮，灯火朦胧的夜晚里奔逃，不知道停在哪里，总而言之，不是这里，不是这里，不是这个男人，不是这颗心……」
「既然知道，又为何念念不忘？」
「因为快乐，你不知道的，一种让人灵魂升起的快乐，一种让人通体舒畅的快乐，一种让人感到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的快乐。两个贫穷的人，走在街上，理直气壮，是谁说过的，好像是萧红，后来的他辜负了她，但是她会恨吗？我想不会，虽然我不能够知道，但是，那样的回忆，是别人给不了的。」
快乐是致命诱惑，这一点我是明白的。有些人能够担保你安全，有些人能够担保你富裕，有些人能够担保你光彩，但不一定能够担保你快乐，真相是，太多人没有资格，或者说没有勇气仅凭快乐而去裁判一份感情因为它如此缥缈，如此不确定，但是又如此销魂，如此沉沦。
走得越远，经历得越多，越是觉得，能够让你快乐的人，只会越来越少，而那个让你快乐的人，注定无法长久，因为这样的男人，把他逼成丈夫，是曹禺戏剧里那个叫陈白露的女人说的，总有些不忍。
醒来的清晨，浓雾笼罩山峦，山间的路丝毫看不真切，像一个人历史的轨道，所有的前尘旧事，恍惚如过眼云烟。
梦里听见鸿蒙的声音，幽幽地问：
「庄秦，你可曾后悔过，你人生中的每一个决定？」
「绝不。」
因为无力挽回，所以何必叹愧，放肆斩钉截铁，少却许多是非。
我牵住她的手，告诉她，这世间纯白无暇如斯，从无寂寞沧桑可言，你看这浮浮沉沉，天地一白的雾，阳光照耀，转眼成空，它在教你忘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