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手的媳妇

“废手”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我是在事情发生后的一个星期才知道的，当时我和我的小伙伴大壮正在村里的公共茅厕解手。茅厕很窄，光线全靠一扇小窗。里面只有一个坑，因常年堆积着粪便，奇臭无比，数不清的飞蝇贪婪地在此聚餐，发出电流似的嗡嗡声。

我们两个挨着肩挤在门口，实话说，滋味并不好受，我屏住了呼吸。但，这里是我们的“基地”，大壮曾经宣布过。为追随这两个字的神秘气息，我放弃了家中光亮的卫生间。

此刻的我，脑袋被熏得有点发胀，我不知道为何大壮的一泡尿可以持续那样长的时间，他向我解释说，那是因为他是“真正的男人”。我并不清楚所谓“真正的男人”应该是何模样，也没有追究的念头。我的小伙伴大壮不管对于什么事件，都有着一套自己的理论，而我，是他忠诚的拥趸者，深信不疑。

大壮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我转述关于“废手”的新闻，我表现出了饶有兴趣的样子。废手并不是一个明星，他是我们的朋友，但准确地形容，又不能算是。他比我们足足大了十岁，已经是可以去镇子里上中学的年纪了，我们的村子只有一个小学堂。可他从来没有上过学，认的字还不如我的多。他总是跟着我们混日子，一起下河摸泥鳅，一起上山摘野果。我们在树上像只猴子蹿来蹿去，用力把果子摇下来，他便温顺地一个个拾起来放在篓子里。有时候太阳很大，我们就喊，废手，你过来。他三步跨两步地就来了，然后把手撑开，假装自己是一把伞，我们两个就笑嘻嘻地躲在他的阴影下。

废手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啊，我偶尔被感动了，决定把他的排名放在第一。大壮却告诉我，把一个傻子当朋友，你也会变成一个傻子的。是的，这就是他不用上学的原因。因为他是个傻子，智商不过是三岁儿童，而且他是个“废手”，不能摊开自己的左手手掌，手指始终如同握着一个秘密，钩子一样蜷缩着。所以，大家都喊他“废手”，渐渐地，没有人能记住他的真名姓了。不过，他对此，毫不介意。

他的家里经营着一家鱼档，父母都有六七十岁了，老来得子，全指望他将来送终，即使他身上诸多缺陷，也对他疼惜有加。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会溺爱到为他买来一个媳妇，据说新媳妇是城里人，长得跟仙女似的。废手的二姨花了不少的功夫才把她骗过来，这件事已经成为了她向众人炫耀的资本，更重要的是，新媳妇还是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这个名头几乎使我震惊，年纪尚幼的我，双眼尚不能分辨“美”与“丑”，不明白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大学生”在我的心里却实在地是智慧的代名词，我莫名的对此怀着崇敬。

我们村里还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在小学堂教授我们课程并兼任校长的曾老师虽是名牌大学毕业，也是外来人口。我每次见到他，都一改顽劣的本性，谦卑地低下了头。他的笑容是那么和蔼可亲，柔柔地镀了一层光似的，他的衣服也总是穿得那么整齐得体，好几次，我都梦见自己扑在他充满肥皂香的怀里，甜甜地喊他阿爸。

他们居然这样对待一个和曾老师身份一样的人，这种行为比茅厕的恶臭更让人无法忍受。我拉好自己的裤子，又朝坑里狠狠地啐了一口，“废手是个傻子，他们全家都是恶人”。大壮不解地转过头来，我早已飞奔着离开。

我要去看看那个新媳妇。

尚未走近废手的家，就有一股鱼腥气像只手一样牢牢地擭住我的鼻子，地上四散的鱼鳞星斗似的在发着光。档口前围着不少的顾客，我的大伯父也在其列，他手上还拎着一把芹菜。废手他爸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给鱼开膛破肚，他妈负责在桌前收钱，废手使用着自己正常的右手，听着客人的指指点点改变渔捞的方向。

真是冷酷的刽子手，我睨了他们一眼，轻车熟路地绕到他们家的屋后。这里长了一棵高大的玉兰树，香气盈人，并且它非常地靠近二楼的窗户。以前废手他妈曾看到废手身上出现了不少的伤痕，为了保护他，就禁止他跟我们这些坏孩子来往，还把他锁在二楼的房间里。可欺负废手的不是我和大壮，我还偷偷地来看他，就是爬上这棵玉兰树，我轻轻地敲敲窗户，废手就一骨碌地从床上下来，把窗户给打开，隔着防盗网，我塞进去了几颗刚摘的蛇莓，废手一把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又咧着被染红的牙齿对我傻笑着。想到这里，我在心里默默地原谅了废手。

新媳妇在哪里呢，我的两只脚盘在树上，手扒在窗户上往里看，只见她用双手抱着腿，整个人蜷成了一张弓的形状，头发蓬松着，肩膀不停地抽搐着，似乎在哭泣。可是我的手上现在没有果子，怎么样才能哄她？

有了，我顺手在树上扯了一朵玉兰花，花朵又白又香，像是一颗灯盏，我妈说女孩子都会喜欢花的。我又敲了敲窗户上的玻璃，确保她在里面能听到我的动静，果然，她把头抬起来了，她真的长得很好看，虽然双眼红肿，但是透着一种迷离的水雾似的神采。嘴巴和鼻子都是小巧的，一定是女娲造人的时候都舍不得落力，微微地捏了一下便收束。在这一天，我才领悟了曾老师在田字格上一笔一划教我写的“美”在现实中怎样的。我看得呆了，连她走近了，脸上还是痴痴的。

她一把将窗户打开，眉头却倏地拧紧，像条皱巴巴的毛巾。她的神情似乎充满着痛苦，警备地问着，“你是谁？”

“你叫我松子就好了，喏，给你的”，我把玉兰花递了进去，花朵在手心已经捏得温热。

她狐疑地打量着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接了过去，恍恍惚惚地呢喃了一句，谢谢。

“你为什么要哭啊？”好奇心使我追问下去。

“我想家了，你能不能救我出去？”

我挠了挠脑袋，显得很苦恼，“我不知道怎么样救你，废手的妈凶巴巴的，之前把废手关了一个月呢。”

她眼中星屑似的希望重新暗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一滴泪缓缓地滑了下来。

“你别哭啊！”我心里着急起来，“我知道怎么帮你了！”

“你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能力？”她并不听劝，仍是哽咽着。

“我们学校的曾老师可厉害呢！什么事都懂，他肯定能帮你！”

“真的吗？”她终于止住了泪，抬起那张美丽的脸。

“我从来不骗人，”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灵活地从树上爬了下来，不忘回头冲她喊着，“你等我消息。”

那句话袅袅地直接带我奔进了曾老师的宿舍里，曾老师的宿舍就在我们教室的隔壁，是村委会特意分配给他的，房间很小，只放了一张铁架床，门旁放了一个小锅炉，此时他正在案上埋头批改作业。见我火急火燎地跑来，疑惑地站起身，“别急，你爸又打你了吗？”我喘了口气，又使劲地摇摇头，然后才一五一十地将废手新媳妇的事迹告诉了他，听罢，他也陷入了思索当中。

“这种事情一定要告到派出所那里才行，但是无凭无据，我们也不能闯到人家家里去要人。”

“那可怎么办啊，新媳妇哭得比我还挨打时候还厉害呢！”

“这样吧，我给你纸笔，你让她把事情写在信里，我再想法子帮她。”

我一口应允，第二天又马不停蹄地去找新媳妇。当我从窗户外探出脑袋时，新媳妇激动地从床上蹦了起来，眉梢挂满了喜气。我用手指抵住了嘴巴，示意她小声点，才悄悄地把纸笔塞到了她的手上。

从新媳妇那里要到了信，我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生怕被人注意到，走路沉甸甸了起来，连去教室的路上，都感觉比从前漫长。

将信拿给曾老师后，我如释重负。曾老师仔细地阅读过一遍，眉间透露着不忿，他叮嘱我一定要对此事保密，并悄悄地去镇上的派出所替她报了警。

过了几天，警察便前去废手的家中解救新媳妇了，警车呜呜地响个不停，像盘桓在坟上的乌鸦一般悲鸣着。村里很多人都赶过来凑热闹，大伯父拎着一茬新的芹菜不落于人后，大壮也不例外，他身子小小的，轻轻松松地挤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大腿，站到了最前面。

回来后，他告诉我说，废手的爸妈都被拉去拘留了，废手在档口前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废手真的是个傻子，大壮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我沉默着，一个人悄悄地溜到了山上。夏天又快来了，山花烂漫，慢慢就会结出一个个五彩斑斓的野果子。

但，废手再也不会是我们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