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年代,电影电视机的屏幕显示的还是黑白的画面,直到彩色电视机的出现,才知道旧时的天空并不只有单纯的黑白灰。所以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老实巴交,脑子转的慢。
所有兄弟姐妹里面,我混的最差劲。成家之后依然连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在纺织厂当一个小工人,回家还要受老婆奚落,忍受着三天两头无休止的争吵的同时还要操心着女儿的学习,女儿很听话也很努力,就是成绩一直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拆迁,或许,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我的人生也就这样苟且的活着了吧。
这场拆迁改变了我....
在一声雷鸣般震耳的巨响,伴着母亲的一生长叹,我木然从神游太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在一片空荡荡的平地上,笔直如同一个烈士的我们的老房子,被挖掘机给予了致命一击。
伴随着我们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无助的轰然倒塌在我面前。静静伫立在一块土块垒成的平地上,眼睁睁看着几个农民工拿着锤头用力的捶打着它的身体,扑面而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尘土气息,我掩住口鼻,老房子拖着半截残破的身体,放弃了最后不甘的挣扎。它完全消失了,变成了一摊破碎的砖瓦。
老房子被挖掘机推平,在不久的将来,它的尸体上会长出一栋栋高楼。
“爸爸,爸爸”女儿小曼风一样从断壁残垣中摇摇晃晃欢快的跑过来,献宝一样的把相机拿到我眼前一晃,“我把咱家老房子拍下来了,等着赶明得空你去照相馆洗出来”。不等我回话,便一溜烟跑到她奶奶那去邀功去了。孩子从小跟着她奶奶一起生活,是她奶奶每天推着改装过的婴儿车,去市场捡水果菜叶含辛茹苦的养大的,所以小曼特别亲奶奶。
今天拆老房子,大哥大嫂也来帮忙搬家。它们清点着我们刚从老房子里打包出来的凌乱堆放在路边的行李衣物。精明能干的大嫂没几分钟就叫来了搬家公司,手脚麻利的把我们的家具物什丢上卡车,匆忙间还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尘土眉间都是掩不住的喜色。母亲把最大的那套拆迁房给了大哥,她当然春风得意了。
为了省事,大嫂把我匆忙装进几个大编织袋里的书自作主张都卖了。我有些恼怒,看着大嫂的笑脸,却也没出声反驳,一个人捏着她给我的几张卖书得来的纸币,觉得沉甸甸的。我把女儿小曼叫过来,把这钱给了她。
三姐在一旁看不出喜怒,但是她眼睛里面闪着一种叫算计的光芒,我看的清清楚楚。她开口了:“妈,去大哥家太远了,马上就要过年了,要不你先在我家住着吧,我家近,把你的东西先搬到我家,过完年再到大哥家也不迟。”
大哥的脸色明显不悦起来,大嫂的嘴张了又合像是要说什么,大哥一个眼神过去,她刚想发脾气,又看了一眼母亲,她便讪讪的没有说话,但是过了一会会儿,她又像想通了一般,脸色由阴转晴起来。
“我听咱妈的,”他看着母亲,等待着母亲的回答。
“那行吧,妈就先在你妹妹家住几天。”母亲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
谁都想不到,母亲在三姐家一住就是好几年。
搬家不久后就迎来了春节,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带着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聚在三姐家吃了一顿还算其乐融融的年夜饭。
在大年初三的凌晨,熟睡中的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大哥在值班的时候突发心脏病去了。
拆迁过后1
听说那晚大哥是负气离家,在冷冰冰的保卫处,他起身想给自己倒一杯热水,突然心脏病发,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直到第二天早上替班的同事发现了他。春节的喧闹还未褪去,他却一人冷冷清清的躺在殡仪馆的棺材里生着闷气,无人诉说。不知大嫂知道会作何感想。这些年,大哥忍得太多了,终于落得清静了。
在殡仪馆。不忍细听嫂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知道,这哭声中包含着太多的情绪,有难过,有后悔,有失望,有不甘。大哥人没了,即将到手的房子也飞了。但说不定这哭声中也包含着几分真感情吧,
人啊,往往都是这样,拥有的时候就不够珍惜,失去的时候追悔莫及,然而为时已晚。
我想安慰她几句,但看着棺材里大哥毫无生气的脸,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得干巴巴杵在那,低着头不停搓手。
“大嫂,别太难过了,人都已经走了,回不来了,日子还要过的”。三姐一边抹泪一边安慰着大嫂。“就是,嫂子,日子还要过。”我顺着三姐的话说到。事发突然,瞒着母亲匆匆处理过大哥的后事,我便和三姐商量如何告诉母亲。
母亲上了年纪,怕她经受不起这突来的变故,我和三姐商量了一下,挑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母亲。母亲搬了个马扎子,坐在院子晒太阳。老年丧子,得知这个消息后,母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我受的住,生老病死,很正常。”她颤颤巍巍的起身,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那根细长的拐杖上,“哒、哒、哒...”每一声都敲打在我心上。母亲回到了三姐家那间暂时属于她的几平米的偏院小房间。我站在房门口,阳光沉默的打在玻璃窗上,房间里的母亲低着头,表情看不出喜怒,我就站在窗外看着母亲。沉默、沉默、久久无言。
大哥死后,嫂子又来过几次,母亲不让她进门,反复几次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来过。她知道,没有了大哥,互相见面只会徒增伤感而已,大哥死了,她便彻底的丧失了房屋的继承权,所以也没有必要再来了。不知道她心里的懊悔多一点,还是不甘多一点。
失去大哥之后,母亲提出想和我住,奈何我们搬出老房子之后,一家三口暂时挤在两间不到20平米的出租屋。环境很差,实在腾不出给母亲住的房间,毕竟母亲年岁已高。我看母亲在三姐家被三姐照顾的也还不错,只要三姐尽心尽力的照顾母亲,母亲愿意的话,我无条件同意让三姐照顾母亲,拱手让出母亲那套拆迁房我的继承权。我只希望风烛残年的母亲能过的好一些,别再受苦。
母亲同意了,于是就这样在三姐家安顿了下来,我工作不忙时便会带着小曼到三姐家陪母亲聊会天,唠唠嗑,周六周日的话会带母亲到街上散散步。日子也就这般不咸不淡的度过。
拆迁过后2
没过多久,三姐如愿以偿,得到了母亲和房子。母亲签了遗产分割协议,把房子给了三姐。
拆迁不久,我下岗了。日子越发艰难,但我仍旧没有打母亲房子的主意。在我心里,房子是母亲的,是我们兄妹几个拼尽全力得到的,我听母亲的,也尊重母亲的选择。
只要母亲过的开心,得不到母亲的那套房子无所谓,虽然它很值钱,可我只要握紧属于我自己的那套,我不贪心。老婆在家骂我蠢,死脑筋,我充耳不闻。
三姐起初对母亲还算可以,但不到一年就原形毕露。因为两家离得还算近,我时不时会去三姐家,给母亲买点补品,看望母亲。周内都是晚上下班后,周六周日会把母亲接出来去街上走走锻炼身体。
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一长,三姐便对母亲不耐烦起来。直到母亲像我诉说委屈之前,我仍蒙在鼓里,这都是后话了。被自己曾经疼爱的女儿时常摔摔打打指桑骂槐的拐着弯说母亲吃白食,不干活。
这种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的日子,不知母亲心里是什么滋味。
晚上去看望母亲时,时常是铁将军把门,三姐和姐夫把母亲一人锁在屋子里,自己出去溜达。一切初露端倪。我灵敏的嗅到了一丝什么,可母亲什么都没说。但每次我和小曼去看她,她都会不顾三姐在旁边的眼刀子,慈爱的把自己省下来的好吃的塞给小曼。小曼推拒,但她坚持要给。
有时候我和母亲一起散步的时候,母亲终于忍不住和我讲在三姐家受得委屈:姐夫让她想吃饭自己去煮,衣服自己洗。天气日渐转冷,在那间小小的偏房却连暖气都没有,只有几床薄被。而最过分的是姐姐任由姐夫欺负母亲,不吭一声。我这才知道母亲的委屈。
那日,照例带小曼去看望我的母亲,小曼对三姐家很是抵触,每次都十分的拘谨。穷人家的孩子都非常敏感。小曼很懂事,她用眼睛观察打量着一切,礼貌却不发表自己的任何意见。
从三姐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小曼突然和我说“奶奶好可怜,这么冷的天,她盖这么薄的被子不冷吗?”
我刚要回答她的问题,她却自顾自说起来:
“屋里连个暖气都没有,姑姑为什么不让她住在她们住的那个大房间呢?”
“我们过几天买点好吃的给奶奶送过去吧,我看你今天带过去的点心都被姑姑吃了,奶奶都没吃几块。好吗爸爸?”
“爸爸,我们下次去赶集的时候,给奶奶买个棉袄吧”。
我摸着她的小脑袋,郑重地说了一句:好
亲眼目睹了母亲在姐姐的艰难处境。我便愈发坚定了要带母亲离开的信念。这个声音在我心里一点点生长、壮大,像滚雪球一般,只有我一人知晓。
母亲 把房子给了三姐,署着母亲名字的便只剩下一张存折,母亲之前由于信任也是交由三姐保管。三姐一家做的越来越过分,母亲从三姐那要出了存折,并把它交给了我。三姐很不情愿的掏出存折递给我。我翻开存折,看到上面的数字不对,有好几个月的钱都被转出,而母亲并不知情。我很生气,三姐变了,不再是我认识的三姐了。我如实的告诉了母亲,母亲气的浑身发抖,因为母亲从未让三姐去帮她取钱,三姐居然背着她偷偷的.....
怒气积攒到一定程度便会倾泻而出,但是现在并不是爆发的时候。母亲很明白,三姐终究是起了坏心思。突然想起来我右小腿那道从膝盖蜿蜒到小腿肚的那道疤,是小时候三姐的镰刀划伤得,很深的一条口子,很久很久才愈合。她那时便已经如此狠心了。我不知三姐一家会为了这些钱作出什么伤害母亲的更过分的事情。总之三姐家不能再呆了。
我记得母亲看三姐的眼神很失望,或许那时母亲就更加坚定了要搬离三姐家的想法吧。
那天之后母亲偷偷对我说:帮我从你姐家离开吧,我想和你住,在你姐家实在呆不下去了。我和母亲说好。母亲说她不想等,她想马上搬出去。哪怕去养老院住也行。
我让母亲先别把这事和三姐一家讲。母亲什么也没问,我知道她懂我的意思。我以最快的速度物色到一家还不错的养老院,房子还没下来,只能委屈母亲了。那一晚,我在提心吊胆中度过。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三姐家,三姐和三姐夫都在家,看他们的表情,我就知道母亲听懂了我的意思,昨晚什么都没说。母亲把自己想搬出去的想法和盘托出,三姐很惊讶,但随即冷哼一声,瞥了一眼站在母亲旁边搀扶着她的我,一副了然的样子,看我的眼神满满的瞧不起。她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随你,便把脸扭到一旁不在看我们,三姐夫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电视机画面...
拆迁过后3
就这样收拾几件简单的衣服,母亲搬出来了,住在养老院。
期间三姐去看过一次,听母亲讲她带了一点水果,态度很不好,可能觉得母亲除了她家无处可去,因为我老婆当年曾和她大吵过,有过节,所以她丝毫不在意,觉得母亲最后一定会回到她家。
可是她错了,这么多年她从未真正了解过母亲。母亲一生要强,父亲在我们幼年去世,母亲把自己当男人用,她累到拉血水依然咬牙坚持,一个人撑起我们的家,从未抱怨过一句,我心疼母亲。我懂她,她一旦做出选择,便不会改变决定。
两个多月后,母亲依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在我白天上班的时候,跑到养老院来找母亲,母亲说我不回去,我就在养老院住着。劝说无果,三姐这才开始慌了,连着好几次到养老院求母亲,母亲铁了心似的,无论三姐用什么方法,骂得多么难听、多么刺耳都毫不动摇。就这样僵持着,三姐终于不再来骚扰母亲了。
在母亲住在养老院的这段时间,我几乎隔三差五就往这儿跑,给母亲带些吃的喝的,陪母亲聊天,在养老院门口散步。一如既往。
小曼读高中了,住校,一周回家一次,不用我说,哪怕再忙,她也会抽出一个晚上或者几个小时和我一起看看她奶奶。她从小就特别亲她奶奶。
有时候看着小曼我总会想,都说血浓于水,可是三姐为什么还不如一个孩子,连小曼都知道孝顺她的奶奶....
是不是只有漂泊的人们,才懂得生活的苦涩.是不是所有的人们,都在金钱里丧失着良知.
半年后,新房子差不多装修完毕,母亲在养老院摔了一跤,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我和妻子在医院鞍前马后在医院照顾了半个月。我也因此落下了后遗症,每到夏天皮肤就密集的出红疹,钻心的痒不能抓不能挠的,这些年在逐渐好转。
从医院出来,我和老婆直接把母亲接回了我们的新家,还好母亲当年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把房子完全给三姐,所以母亲重新去律师处更改了遗嘱,把她的房子过户给了我。虽然现在房子的户主名字是我,但我认为,只要母亲还活着一天,这就永远是母亲的房子。
母亲骨折后一直在床上躺着,我另找到了新工作。妻子也辞掉了工作在家专心照顾我们的母亲。
母亲真的老了,她愈发需要我们。
时常午夜梦回,回到那个过去老房子还没拆,一家人团结一心一致对外的那段时光。那个时候,我、大哥、三姐、母亲,大家都在。墙上垒起高高的砖头,每一个夜晚都过的提心吊胆,深更半夜来砸我们房子的黑影,我手握砖头狠命一拍,摸头时手上暗红粘稠的液体...天旋地转中那盏写着“坚持八年就是胜利”的燃气灯...满头大汗从梦中惊醒的凌晨三点钟,泪水打湿脸庞。都变了,回不去了。
三姐来新房下闹过几次,把我们的门锁砸的变了形,往我们的窗户扔石头。她叉着腰在楼下破口大骂,什么老不死、狗东西,什么难听拣什么说。妻子害怕的在房间走来走去,我在窗户边上,看着楼下的三姐像疯狗一样逮谁咬谁,毅然按下了110的号码。终于,往日情分最后的血脉温情被这一砖头拍的稀碎,烟消云散。
她闹了一阵子没占到半分便宜,也就没了动静。
拆迁过后4
记得母亲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她找大仙儿给全家人都算了一卦,我曾缠着母亲让她告诉我我的卦象,母亲不肯说,只是一直嘴里机械的重复念叨着“一子送终、一子送终……”我印象深刻,没想到,多年之后。大哥二哥已去世,三姐和母亲闹掰了,老死不相往来。这话应验了。
父亲早死,母亲含辛茹苦拉扯我们四个孩子长大,我是最小的,也是最不受宠的,三姐她是我们兄妹几个之中唯一的女孩,父亲活着的也最疼她,可她被利益蒙蔽了双眼做出了最让母亲伤心的事情。偏偏最后勉强生下来的我这个小儿子,在她晚年,真真正正的尽到了孝道。
母亲坐在床上看着落地窗外摇曳的树影“世事无常啊”她感叹到,用仅剩的那颗门牙咀嚼着儿媳妇儿塞到嘴里剥了皮的青葡萄,风吹走了那声无奈的叹息。
谁都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在母亲身旁陪伴照顾她的,只有曾经和她大吵大闹过的儿媳妇儿和孙女一家。
住进新房子,邻居他们都说我运气好,得到了两套房子,还有一个懂事的女儿。可是,吹过的刺骨的冷风、受过的诋毁白眼和看不见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只有我自己知道。
支撑我走下来的只有一句话:我始终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快高考了,小曼好像突然开窍了。最近的几次模考都很不错。她一直很努力。小曼小时候吃她奶奶在市场捡的水果和蔬菜,穿的是哥哥姐姐们穿剩不要的衣服,和我一样受着贫穷的洗礼。可她从未嫌弃过这个家,在我被所有人都不理解的情况下鼓励我:爸爸,我相信你。她像我一样善良,有责任感,还有执着的傻气。小曼是个好孩子。
这么多年,我们一家吃过的苦够多了,也吃够了。
高考结束,小曼考上了上海一所重点大学。
一天在市场偶然听说,三姐她病了。或许她早就病了,只是她自己不曾发觉。天道好轮回。虽然我并不曾去看望她,但我仍旧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
又是一年冬天,起风了,人总是会变的。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才六点多钟天就已经暗下来,路灯也亮了起来,照亮了眼前的路。今天小曼放假回家,这次能在家呆一个多月,可以多陪陪她奶奶和我们了。我拢了拢衣服,提着在市场买来新鲜的水果蔬菜和鱼、肉,快步向那栋发出温暖召唤的房子,终于到了,伸手,敲门。“爸,你回来了!”隔着防盗门我听到了小曼的声音。几秒钟后,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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