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祥生被管家阿坤带入肖府时,肖老爷一家正在用晚膳。
客厅一隅的“三五”牌西洋钟当当地敲响了八下,祥生被突如其来的钟声吓了一跳,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
“老爷好、太太好、小姐好。”林祥生礼貌地向八仙桌上每一位肖府的人打招呼。
“这孩子还真懂事。”肖振邦和太太何惠芬相视一笑。
“快坐下来吃饭吧,金嫂,快给孩子拿一副碗筷来。”肖太太转身吩咐佣人。
祥生确实饿坏了,不久前突然遭遇的变故,让他限入巨大的恐惧与悲痛之中,被肖老爷派人从孤儿院领出来之前,他已经整整一周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饿坏了吧,祥生,快吃吧。”肖老爷抄起象牙筷,把一块红烧蹄髈夹到祥生碗里,抚着祥生的头,怜惜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你记住,这儿就是你的家,以后我就是你爹,太太就是你娘,还有,雅清就是你妹妹了。“
“是,老爷。“祥生睁大了乌溜溜一双机灵的大眼,冲着和蔼可亲的肖老爷,使劲点了点头。
“还叫老爷?“肖太太在一旁提醒。”
“哦,爹,娘,妹妹。”,回过神来的祥生很快改口了。
一旁的雅清噗哧笑出了声。“你笑什么?”,肖太太瞪她一眼,雅清捂着嘴,凑到肖太太耳旁说了一句悄悄话。肖太太也笑了,“不许嘲笑祥生,记住,以后他就是你哥哥了,快叫哥哥。”
“好,祥生哥哥,那你以后可要保护我哦。”那天雅清穿着一件白色西洋连衣裙,一头秀发用蓝色的丝带箍住,笑起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变成两弯新月的样子,格外迷人。
“雅清妹妹,你放心,我学过拳脚功夫,保证不会让人欺负你。”祥生第一次看到这个妹妹,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当下拍着胸脯表示。
肖老爷在一旁哈哈大笑,“这就对了,今后做哥哥的一定要保护好妹妹哦。”
少年祥生就这样成了肖家的一员。雅清对祥生的身世有些好奇,偷偷向肖太太打听,可是肖太太只是含糊地告诉她,祥生是个没爹没妈可怜的孤儿,让她对这个哥哥好一点。
直到有一个星期天,雅清去后花园临摹她最为喜爱的那株镶金贵妇人月季花的时候,才无意间对祥生的身世有所了解。
“真是罪过呀,这孩子一夜间就成了孤儿。”金嫂拿着花洒给美人蕉和茉莉花浇水,与恰好到花园晾晒床单的顾嫂相遇,两人聊天的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了这位肖家新成员的身世上去了。
“林家米铺生意做得这么大,也不晓得阿是得罪了什么人,引得仇家上门放的火?”正在抖甩开床单的顾嫂操着一口苏州口音说道,“这年头,恶毒的人不晓得有多少呢。”
“阿弥陀佛,幸亏老爷太太心地好,肯收养林家儿子,这孩子要是被送到孤儿院去,这辈子就造了孽啦。”金嫂也跟着叹息了起来。两人谈兴正浓,并没有注意到月季花丛后驻笔倾听雅清。
肖老爷书房里那张旧《申报》证实了佣人的说法。那则用大号黑体字标出的新闻标题格外触目惊心: “林记米铺惨遭火灾,夫妇殒命唯子幸存”。
报纸详细报道了农历六月初五那天发生在本市的一桩神秘火灾,位于虞洽卿路上的林记米铺于子夜时分突发大火,米铺老板林达泰与老板娘邹凤仙死于火灾,其子林祥生因半夜闹肚子,恰在街口公厕而逃过一劫。但报道对林家米铺起火的原因语焉不详,警局对火灾的调查也毫无头绪。
林家米铺那场惨烈的大火到底如坊间传说的是仇家报复,还是如消防局火灾勘察人员推测,是老鼠咬破的电线短路所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最终成为一桩无头公案。但外界对于沪上知名的怀仁纱厂老板、慈善家、浙江商会会长肖振邦都给予了一致的高度评价,称他义薄云天,宅心仁厚,不仅号召了商会和慈善总会承办林家人的后事,还主动承担抚养林家后人的义务。
得知祥生的悲惨身世后,雅清对祥生更多了一份关注与同情。每天放学回家时,她会时不时地带些点心给她的祥生哥吃,凯司令的奶油蛋糕、吴大成的生煎包、老山东的糖炒栗子……这一切都让祥生对这个妹妹充满了感激。
祥生为人乖巧听话,对于肖老爷和肖太太言听计从,唯有在读书这件事上,他始终不肯答应肖家老爷和太太。
有一次肖老爷和肖太商量要安排祥生插班到南洋模范学校上学的时候,祥生突然跪倒在肖老爷和肖太太面前。
“爹、娘”他言辞恳切而坚决地对肖老爷和肖太太说,“只要二位大人不逼我上学,我做啥都可以,我可以给家里洗衣做饭打扫倒马桶,对了,我跟着我爹学过一点拳脚功夫的,我可以去接送保护妹妹上下学呀。”
“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可以随随便便下跪呢。”肖老爷和肖太太哭笑不得。
“这孩子,上个学就像要他的命一样,看来这孩子就不是读书的料,也罢,正好我们纱厂也需要一个管仓库的学徒,就让他先跟账房老黄去学学盘存吧。”肖老爷最后松了口,不再逼着祥生去上学。
2
光阴倏忽,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肖家千金肖雅清已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现在的她是上海美术专科学院的一名学生。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异常寒冷,雅清走出校园与同学互道再见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看见家里前来接她的轿车,因为天冷,连平时成群结队地在路边揽生意的黄包车都全无踪影。
干脆就沿着霞飞路走一走,顺道看看国泰大戏院里有什么新上映的电影。雅清心里想着,便和校园传达室的人打了声招呼,说如果家里车来的话,就说自己去看电影了,让司机晚些时间去国泰剧院接。
冬季的天色黑得早,路灯下行人寥寥,一个个衣着臃肿步履匆匆,寒冷的西北风吹得梧叶漫天飞舞,街道广告牌上的老刀牌香烟和仁丹广告被寒风吹得四分五裂,噼啪作响。
雅清才走过一个街道就后悔了,早知道这么冷,应该去电话亭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今天怎么没派司机来接,或者干脆就先去同学美芸家里的。但现在一切为时已晚,此刻清冷的街道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顶风而行。
叭叭,一声清脆的喇叭声响起,一辆黑色别克私家轿车缓缓驶到她身旁,是自家的车。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雅清喜出望外,连忙打开后座车门坐了上去。
“今天怎么来这么晚?”雅清问管家,管家并不答话,雅清抬头望去,那个戴着礼帽沉默不语的人竟然不是阿坤,再看司机,是一个陌生的络腮胡子。雅清顿知不妙,转身想要拉开车门,却被身边男子一把抓住,一管黑洞洞的枪口顶上了她的腰间。
“别动,肖小姐,我们只求财,不会为难你的。你要是再动,可别怪子弹不长眼。”
没想到报上经常看到的绑票事件居然落到自己头上,真是倒了大霉。雅清暗自叫苦不迭,但此刻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只能停止反抗,老老实实地坐着,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她的身子忍不住地颤抖着。
就在络腮胡司机打算踩一脚油门开车的一刹那,不知道哪里窜出个黑影,一下子挡在车前。
“小瘪三,寻死啊?”络腮胡子头伸出车窗骂道。不料他话音未落,那黑影已快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驾驶窗口一侧,没容他做出反应,已被黑影箍住脖子,拖出车窗,被击倒在地。
“别过来,你再上前一步小心我开枪杀了她。”戴礼帽的绑匪挟持着雅清下了车,路灯下他脸颊旁那块暗红的疤痕扭曲着,显得极为恐怖,他厉声冲着来袭者警告。
来袭者却嘿嘿冷笑一声,“开枪?是真家伙吗?来呀,试试看,朝这儿打。”来袭者拍拍胸膛,径直迎上前去。
雅清循声望去,来者可不正是祥生哥嘛。“哥哥救我!”雅清喜极而泣。
“妹妹别怕,他们要是伤你一根汗毛,我把他们脑袋拧下来扔进黄浦江。”林祥生边说边迎上前去。
那持“枪”的绑匪眼见同伙被擒,手中假枪也被识破,登时慌了手脚。眼看对方身材高大魁梧,步步紧逼,只得慢慢向后退去,眼看退到围墙处便无路可退了,他顾不得再挟持雅清,猛地将她向祥生一推,没命似地向街角暗处飞奔而去。
受到惊吓的雅清扑在祥生怀里,嘤嘤哭泣起来。
“别怕,别怕,有哥哥在,没有人敢欺负你。”祥生轻抚雅清因害怕哭泣而微微颤动的肩膀安慰道。雅清发端馨香芬芳的气息扑入他的鼻翼,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在他心中荡漾开来。
经巡捕房审讯,驾车的绑匪很快就招供了,原来他和逃跑的绑匪并不熟识,前段时间他在闸北一家赌馆里都输光了老本,恰逢对方前来试探,两人一拍即合,决定绑票大户人家来捞上一票。
两人经踩点后,摸清了肖家千金放学时间和车辆接送线路,设法盗来一辆与肖家同款的别克汽车,伪造了车牌,为了壮胆,又弄来一支仿真勃朗宁手枪。他们先是将肖家汽车的四只车轮胎扎泄了气。然后提前一步来到雅清学校附近设伏,只待其出现在人少之处时,便将其诱骗上车。
两个绑匪千算万算,不曾算到林祥生那天纱厂收工早,回家得知车辆无法准时前去接雅清,担心雅清在学校久等,便想到提前赶到学校告诉雅清,不料正撞见绑票发生,眼看雅清便要被绑匪带离,情急之下,林祥生不顾安危,直接冲上前去挡在车前,不想这一险着,居然成功救下了肖雅清。只是这次绑票案的另一名绑匪已逃,身份和去向全无线索,警署也一筹莫展。
“也是幸运,这次遇上的两个绑匪只是小蟊贼,要真碰上亡命之徒,手上拿的是真家伙,结果就未可知了。”事后肖老爷与太太谈及此事时,仍不免心有余悸。
“幸亏祥生这孩子机灵啊,当年没有看错人。”肖太太也拍着胸口称幸。
“爹,娘,以后就让我去接妹妹上下学吧,我一定会把雅清保护得好好的。”祥生主动向肖老爷和肖太太提出每日接送雅清上下学的任务。
没想到,当年祥生不肯读书,答应要保护妹妹上学的一句看似戏言的诺言,还真的实现了。不过这样一来,肖老爷和肖太太倒是放心了许多。
3
雅清其实并不喜欢坐车,更多时候,她喜欢在黄昏的霞飞路散着步回家,这令林祥生有些开心,他喜欢这段和雅清单独相处的时间。
入秋以来,霞飞路两旁的梧桐树叶渐渐泛黄,落日的余晖为远处高高低低的楼房、近处的鳞次栉比的店铺镀上了一层古铜色,呈现出秋天特有的色彩。
雅清是个充满浪漫情怀的女孩,看到街道旁海报牌上《乱世佳人》的电影海报时,她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真是罗曼蒂克极了。她对这部影片中的男女主角的爱情发出了的感叹。
“罗什么曼?还有克?”林祥生好奇地问雅清,“这是洋文吗?是什么意思啊?”
雅清先是一楞,继而笑得前仰后合。“罗曼蒂克就是洋文,是浪漫的意思。”雅清好不容易忍住笑。
“那浪漫又是什么意思呢?”祥生还是不懂。“我肚子里墨水没有你多,好妹妹,你就给我解释一下嘛。”祥生挠着脑袋问。
“浪漫就是,就是……唉,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这个词呀,只可意会,不能言传。”雅清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突然一红,把话题岔开了。“祥生哥,我想看电影,前面就是国泰剧场,你陪我去看场电影吧。”
祥生不知道为什么雅清要脸红,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告诉他浪漫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到雅清脸红的样子时,心里不免又是一动。听雅清说要看电影,祥生正求之不得,连声说好。
肖太太接完雅清电话,转身对肖老爷嘀咕了一句,“真是女大不中留,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意中人了。”
“你说,雅清该不会是和她哥哥好上了吧?”肖老爷放下报纸,端起宜兴紫砂壶呷了一口碧螺春,随口说道。
“哪有哥哥和妹妹相好的,这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 肖太太嗔怪道。
“也是,”肖老爷想了想说,“虽说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真要好上了,传出去总是不妥的。”
国泰影院放的正是时下热映的电影《乱世佳人》。白德瑞和郝思嘉曲折多变的爱情令雅清潸然泪下,手中那条白手帕早已沾满泪水。
既然是一部看了会让自己难受的电影,为什么雅清还要再看一次?更何况,她和同学林美芸已经看过一次了。林祥生实在搞不懂。
之前他是建议雅清看卓别林的电影的,他最爱看卓别林的默片了,这位喜剧大师滑稽的鸭子步每次都能逗得全场观众笑得合不拢嘴。
祥生后来才知道的,雅清喜欢这部电影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是那个叫周若谦的男人,他是雅清所在的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雅清后来的聊天中总是时不时地提起这位周若谦教授,称他画风独特,别具一格,是油画大师林风眠的同门师兄弟,曾收到过民国教育总长蔡元培的聘书,言辞之中对他充满了钦佩。
有几次祥生去接雅清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这位周教授把雅清送到校门口,两人边走边谈,雅清在教授面前时而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时而像个恭恭敬敬的小学生。
祥生注意到,周教授长得与《绝代佳人》中那个白德瑞有几分神似,特别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望向肖雅清时,会放射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光茫,好像一口深邃无底的井,足以把雅清吞噬掉。
祥生对周教授的眼睛有些害怕,偏偏雅清不怕,她迎向教授的目光热烈而又大胆,令祥生感觉到,雅清已经被这口可怕的深井勾去了魂。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肖太太发现祥生回到家时显得无精打采,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开始肖太太以为祥生是在纱厂做事累了,便提醒肖老爷不要让祥生做得太辛苦。
可肖老爷却告诉太太,知从日本人聚集到杨浦区一带大办纱厂以来,怀仁纱厂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原料紧缺,还时不时停工,祥生这个车间管理人员,自然是不会做得太辛苦的。
“振邦,你有没有发现,祥生这孩子可能真的对雅清动了心思?”肖太太有天对肖老爷说。
“你也有这种感觉?我还以为是我多心了。”肖老爷从老花眼镜上抬眼望向肖太太。“我也轧出了一点苗头。”
肖老爷和肖太太不约而地从祥生看雅清的眼神,以及种种举止态度上,看出了几分端倪。
“不过雅清的心思似乎并不在祥生身上。”肖老爷深吸一口吕宋雪茄说,“祥生这孩子,知恩图报,救过雅清,对雅清也好,他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一直以来都是兄妹相称的,如果真的相好了,这种事传出去难免会有风言风语。”
4
“林祥生,请你以后别再寸步不离跟着我了好吗?我又不是小孩子。”雅清一走进家门,就当着肖老爷和肖太太的面,怒气冲冲地对跟在她身后的林祥生说道。
“雅清,怎么跟哥哥说话的,没大没小,一点规矩也没有。”肖太太嗔怪着女儿,目光却探询地望向祥生。林祥生腋下夹着油画板夹,手中捧着一叠宣纸,低着头站在门口木讷不语。
“怎么啦,两兄妹从小到大,还没见你们闹过别扭呢。“肖老爷也觉得奇怪,这两小无猜,相亲相爱胜过亲兄妹的两个孩子,今天是怎么啦。
“雅清,一定是你不懂事,又欺负老实人了,对吗?“肖太太走到女儿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雅清别让祥生太难堪。
“我想住到学校去,不想天天被接来送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们班上的周丽娜,何巧云,人家都独自一人去法国、美国留学了。“雅清跺一跺脚,答非所问地说。
“那怎么行,你从小娇生惯养,哪吃得起苦。”肖太太马上表现出反对的态度。
“妈,你别说了,我决定了,如果不让我住校,那我就呆在家里,整天哪儿都不去好了。”雅清说完,一头扎进闺房,又砰地一声撞上房门。
肖太太深知女儿说一不二的小姐脾气,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无奈望着丈夫。
“放心吧惠芬,学校的食宿条件还不错的,你让她去住一段时间吧,用不了多久,她就回来了。”肖老爷对太太说。
“祥生,你说说,到底和雅清怎么了。”肖老爷向祥生招招手,“来,坐下,边吃饭边说。”
祥生当然不会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肖老爷和肖太太,他只是说,雅清觉得自己像个被管束的孩子一样,缺乏自由,而他又因为担心雅清的安全,每次接送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惹恼了雅清。两人为此发生了一点口舌之争。
“是我不好,我不该惹恼妹妹。”祥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脸沮丧。
“这不怪你,你是关心妹妹,倒是雅清这个臭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就让她去住校吧,回头她就后悔了。”肖老爷宽慰了祥生,劝他不要计较雅清的态度。
肖老爷和肖太太哪里会知道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的那一场小风波呢。
下午祥生如常在五点前到达雅清校门外,他站在那棵梧桐树下左等右等不见雅清出来,正等得心焦,忽然就看见雅清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校外走来,走近了一看,那个男人正是那个酷似白德瑞的周教授。
那位周教授穿一身白西装,打着领结,左边西装口袋下一根金灿灿的怀表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一副玉树临风的派头。
而雅清这天穿着浅蓝素花点礼服,外套一件白色小洋装,头上还带着一顶米色贝雷帽,那种西方文化熏陶下的高傲、任性、炽热与东方女性的知性、柔美、含蓄结合得恰到好处。
两人走在一起,显得格外般配而惹人注目。
“祥生哥,”雅清率先发现了林祥生。转头向那位周教授介绍,“这是我哥林祥生,祥生,这位是我们油画系的周教授。”
“哈罗,密斯特林。”周教授向林祥生友好地伸出右手。他的手白得有些耀眼,手指纤细而修长,有几分像女人的手。
“娘娘腔,”祥生心里嘀咕了一声,伸出大手握住那只手。“周教授,我是个粗人,您说洋文,我可听不懂哟。”
“哎哟,”周教授忽然失声叫了起来,”雅清,你哥哥是做什么生活的?手劲怎么这么大?”
“哥,你轻点好不好,”凭着女孩子特有的敏感,雅清能够感受到祥生这种不太友好的做法是出于某种醋意,连忙打起了圆场。“周教授,真是对不住,我哥他从小练过拳脚功夫,手劲很大。”
“不好意思,周教授,我是个粗人,手重了。”林祥生看到雅清微嗔的眼神,不情愿地向对方道了歉。心里却暗想,这个软柿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就凭他也想打雅清主意。
“没关系,密斯特林真是性情中人。”周教授揉捏着被祥生捏得生疼的右掌,挤出一个大度地微笑。
这场小小的尴尬本来就这样过去了,偏偏发生了后来的亲吻事件。
后来祥生从画室帮雅清取来了油画板和宣纸,才走出校门口,就发现雅清和周教授的身影已经半隐在梧桐树后了。
放学已经半天了,校门外行人罕至。祥生慢慢靠近时,发现周教授的左手已经搂在雅清纤细的腰肢上,更可恶的是,他居然俯下脸,向雅清的脸颊吻了下去。
“噢!“周若谦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一头撞到梧桐树干上,发出一声惨叫。
“你干什么呀,你发什么神经。”当雅清她看清是祥生的所为时,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冲着祥生质问。她扶住站立不稳的教授,发现教授的额头上已经隆起一个红肿的包块。
“疼吗?要不要紧呀。”雅清仔细查看着半蹲在路边的教授伤势,显得焦虑而不安。这让祥生更感觉到难受。
“哦,没事,不要紧,雅清,或许是你这位哥哥对西方的文明礼仪欠缺了解,他一定是误了。” 周教授显现了良好的修养,他并没有冲祥生发火,只是婉转地向雅清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和莫名其妙。
“好了,现在,我把你的雅清妹妹还给你,你可以护送她回家了。”教授耸耸肩,轻抚着额头红肿的包块,冲着呆立在一旁的祥生露出一个无奈而礼貌的微笑,随后转身离去。
教授的礼貌和大度更凸显了祥生的粗鲁和狭隘。“去,你去向教授道歉!”雅清望着缓步离去的教授,迟疑了半晌,突然对祥生命令道。
“我不去,我为什么要去道歉,要道歉的人应该是他,他凭什么这样对你!”祥生嘟囔着。“你要骂我打我都可以,我就是不能向他道歉。”
“你去不去?你如果不去向教授道歉,以后就不要跟着我!”,雅清忍不住撂下狠话。
“我不去。”,祥生倔劲上来了,“我没错,凭什么要向他道歉? 雅清,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他对你不怀好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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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祥生知道他的冲动会所付出这样的代价,或许就不会发生他那天对周教授的失态行为。但一切已为时过晚。
雅清住到了美专的学生宿舍,起初是一周回家一次,后来变成了一个月一次,回家遇见祥生时,态度也冷漠了很多。
有一次祥生在后花园拉住雅清想服软认错,可是雅清冷冷地说,“我给过你机会,可是你并不珍惜。再说周教授,哦不,若谦,他现在是我男朋友,我不希望他对我们兄妹关系有所误会。”
肖太太以为女儿在学校住不了多久,便会回家来,没想到,雅清竟没有回家的意思。肖太太有点急了,责怪丈夫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女儿住校。
“现在女儿好几个星期不回家里,和什么人交往也不清楚,要是被人骗了,可怎么得了。”
“我打听过了,雅清在学校很好,她的那个油画教授,对雅清很照顾,也对她有几分意思。教授叫周若谦,其父是国民政府要员,周教授曾在西洋留学,油画技派一流,连北大的蔡元培校长都为他写过推荐书,也算是家学渊源。我看啊,雅清有他照顾,吃不了亏。”肖老爷轻轻掸去落在长衫上的烟灰,一脸轻松地说。
随着春天的到来,整个上海的棉纱原料几乎全被日本商人垄断,混乱的时局下怀仁纱厂也受到了严重影响,生意一落千丈,肖振邦一筹莫展,忧心冲冲。
纱厂无事可做的时候,祥生无数次来到美术专科学院门外的那棵梧桐树下徘徊,望向铁门内的校园世界,里面人影幢幢,却看不到他日益思念的雅清妹妹。他恨电影里那个让雅清着迷的白德瑞,更恨那个周教授,恨他那双充满了诱惑的深井般的眼睛,他就是用这双眼睛勾走了思想单纯的雅清的魂。
有一天他忍不住向走出校门的学生打听雅清,终于有一个女生表示她认识雅清,可她的消息不啻虚一颗重磅炸弹炸碎了祥生的心。
“你是说怀仁纱厂老板的千金?听说她跟油画系的周教授在外面公寓同居了呀,早就不住在学校了。”
“什么,怎么可能,你们学校竟然允许有这种事发生?”祥生愤怒地摇撼着那名女生的肩膀,发出咆哮。
“有什么不可以,现在提倡恋爱自由,只要当事人两厢情愿就可以!你这人有毛病呀,我好心告诉你,你冲我发什么神经。”女生愤怒地回应。
联想到雅清最近一个多月都没有回家,不是说参加学校活动,就是说去苏州、杭州一带写生,原来这些都是雅清的托词,真相是雅清早已和这个可恶的周教授在校外同居了。
祥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又不知道如何跟肖老爷和肖太太诉说,极度压抑纠结之下,连举止也变得怪异起来。
金婶有次在给雅清的闺房打扫卫生时,发现祥生竟然对着雅清梳妆台上的一幅照片在抹眼泪,照片上雅清笑容甜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像两弯新月,那是她18岁生日那天拍的。
“这两兄妹感情真当好,雅清长久不回家住,祥生想他妹妹都想得掉眼泪啦。”金婶给肖太太送莲子红枣汤时,忍不住称赞祥生有情有义。
“这兄妹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确实不一般啊。”肖太太嘴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起了疑心。
长久一段时间以来,祥生频繁出入雅清闺房的举动引起了肖太太的注意。一天晚上肖太太起夜时,隐约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似乎是从雅清房里发出的,肖太太蹑手蹑脚搬了板凳,站上去透过门上方的气窗望去。
昏暗的壁灯下,雅清的卧床上摊满了衣物,祥生赤裸着身子,手中捧着雅清一件丝绸内衣,放在脸上狂嗅着,流露出一种贪婪和极度兴奋的神情,灯光下他的面目扭曲而又恐怖,他的双腿紧紧绞缠着雅清的衣裙,不住地疯狂扭动。
肖太太惊得一个趔趄差点跌下板凳,她捂住差点失声叫出声的嘴,心里砰砰真跳。屋内似乎听到了动静,灯光很快熄灭了。
“祥生,你这几天替我跑一趟江苏吧,去吴江县青枫镇看看,听说那里还有棉花,不然纱厂真的要倒闭了,工人再没有生活做,就要走光了。”第二天,忧心忡忡的肖老爷在饭桌上对祥生说。“一处没有,就多找几处,厂里反正也没有什么活干,你在外面就多呆一段时间好了。”
祥生敏锐地意识到,昨晚上的事,很有可能被发现了,肖老爷此举是对他有所防范。他想这样也好,这段日子以来自己快憋屈死了,与其在家睹物思人,对这份感情求之不得,不如走得远一点,时间久一点,或许能让自己的心活过来。
到了外地后祥生很快发现,随着日本人在上海大肆开办纱厂,附近江浙一带的棉花存货全部被日本人垄断了。
“要和日本人打仗了,哪里还有多的棉花给你们私人纱厂呀,被发现是要枪毙的。”棉花商们都这样告诉祥生,每个人都表示出爱莫能助的样子。
林祥生一连走了好几个城镇乡村,发现那些棉花供应商户不是断供,就是有货也不敢给私人纱厂供货。
“我们的纱厂也给国民政府供货的呀,”祥生向他们解释。“还是不行呀,订单都接了,这些货已经都有主了,不能坏了信用。”那些还有存货的少数商户还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这天清晨,祥生百无聊赖地躺在一家乡村旅馆的硌人的硬板床上,回味着梦中他和雅清的痴缠,虚幻得如同镜花水月,这些都是现实中并不曾有过的大胆而亲昵的行为,他有种快感过后的空虚落寞,此刻他希望能够再回到梦境中去。
窗外下起了雨,雨声击打在窗外铁皮管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使得祥生难以再度入眠,他回忆起曾和雅清打着雨伞并肩走在霞飞路的情景,那时候是多么快活,而现在他孤身一人躺在异乡的乡村旅舍,雅清呢,雅清此刻该不会和那个周教授并肩走在雨中吧,他们一定很快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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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上海来的林先生住这儿吗?”胡思乱想中的祥生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大声在问旅馆的门房。自己在这儿举目无亲,怎么会有人找我,带着几分诧异他连忙翻身起床。
“我听说上海怀仁纱厂的一位林先生来这一带寻找棉纱原料很久了,所以我就打听过来了。”来访的客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
“这么说您是有货喽?不知先生怎么称呼,宝号哪里?”祥生喜出望外地迎上去。
“林先生还认识我吗?”来人摘下礼帽。
来人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如果从右侧望去,与常人无殊,然而从左侧望去,却可以发现他左边脸颊上烙着一块巴掌大小的暗红的疤痕,显得异常恐怖。
听声音有几分熟识,祥生楞了几秒,蓦地想起了当年的绑票案,这不是当年挟持着雅清的绑匪吗?真是冤家路窄,会在这异乡碰上了。“是你?你居然找上门来?是要我绑了你去见官吗?”祥生冷笑一声。
那人并不答话,一双鹰目直勾勾地盯住林祥生,半晌才说出一句,“像,真像,和林老板一模一样,我当年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你到底是谁?”祥生更是疑惑不解,“你说的林老板是谁?”
“林达泰。”来人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你认识我父亲?”林祥生惊讶万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地,能遇上当年绑匪已是出人意料,更不可思议的是,此人居然认得自己已过世的父亲。
“唉,少东家,你不认得我了吧?也难怪,那时你年少,隔了这么多年,又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你对我没什么印象了吧,我是在林老板的米铺做伙计的赵老七呀,当年是林老板在十六铺码头看我做苦力挣不了几个铜板,才把我带到林记米铺做事的,林老板,也就是你爹,他对我有恩呀。”
“赵老七?老七?祥生模糊地回想着当年在林记米铺的往事。幼时耳边似乎总听到爹娘会喊到这个名字,“老七,新米到啦,去卸货吧。”“老七,这个月工钱拿去,该添双新鞋了。”米铺里头似乎确有这么个壮实的身影在堂前屋后忙碌着,难道就是眼前的这个人?祥生若有所思,不敢确定。
赵老七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伸手到怀里掏了一会儿,取出一件物事递给祥生,“你瞧瞧这个,这个你该认识吧?“
那是一块亨德利怀表,银色的外壳有些发暗,表壳也有被磕碰过的痕迹,祥生翻转怀表,发现金属背壳上刻着一个林字,正是父亲生前最为钟爱的怀表。
“我爹的怀表,怎么在你这里?”祥生开始有些相信眼前这个人了。“你真的就是林记米铺当年那个老七?”
“是啊是啊,少东家,你还记得吗?当年你不肯去上私塾,藏猫猫躲进了米铺后面仓库的米袋后面。你爹让我去外面找你,我在外面到处叫着找你。后来吃晚饭的时候,你自己从米堆里钻出来了,满头的白米。”
回忆渐渐被唤醒了,年幼的祥生屏气凝息,躲在一大堆米袋后面,外面传来爹娘焦急的声音,“老七,你去外面看看,祥生是不是又去捉蛐蛐了,再到马路上看看,莫让人贩子拐走了。”不会错,眼前这人,就是当年米铺的伙计老七。祥生确信。
“少东家,我现在又累又饿,连夜赶了十几里路来找你,就怕晚一步你走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现在终于找到了。你这儿有吃的吗?“赵老七如释负重地出了口气,像是一列经过了长长的旅途后到站的蒸汽火车。
“看到这个疤吗?就是那场大火烧的。”赵老七儿狼吞虎咽,一口吞掉大半个烧饼,又唏哩哗拉喝下大半碗米粥,抹了把嘴,恨恨地说。
“你说,这把火是有人故意放的?”祥生双眸闪现出两点火光,当年隔街望着烈火中笼罩的米铺惨像,像电影般闪回在眼前。当年若不是好心的街坊将他死死拉住,不然他就要冲进火海去找父母了。
“不错,指使放火的人,就是你的养父,肖振邦!“赵老七咬牙一字一顿地吐出肖振邦三个字。
“怎么可能,”如同晴天霹雳,林祥生被震得失声惊叫,“他把我从孤儿院领出来,养育了我十六年,待我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怎么可能会是杀害我爹娘的凶手?”
“当年我也是命大,平日里都是住在店里的,这天偏巧发了工钱,我向老板娘打了招呼,要去十六铺码头看看一起干活的兄弟,无意间听到码头帮的兄弟说,有个纱厂老板出八根金条,让他们去办一件事。等我赶到米铺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我冲到里屋,烟浓火大,什么也看不清,只摸到你爹这块怀表,还有,我脸上这块伤疤,就是那次烙下的。”
填饱了肚子的赵老七娓娓道来,平缓的语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令林祥生目瞪口呆。
“可是他,他为什么就要下这么狠毒的毒手?”林祥生悲愤交加,“难道我爹娘与他有仇?可他为什么又要抚养我呢?”
“说来话长啊,祥生,林老板在世的时候,我曾听他说起过,当年,你爹和肖振邦都是从浙江慈溪的青溪镇到上海闯码头的,是老乡加患难兄弟啊。”
在赵老七的讲述中,林达泰与肖振邦的恩怨往事逐渐在林祥生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当年祥生的父亲林达泰也曾在米铺做过伙计,体格健壮的他为人老实又肯干,深得米铺邹老板喜爱,邹老板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女儿邹凤仙,平日帮衬着米店的生意,她也对林达泰有几分喜爱。邹老板看出两人互相有意,也认定林达泰为人可靠,便在临终前女儿许配给了林达泰。
邹老板死后,林老板夫妇俩继承了这个米铺,在夫妻二人辛苦经营下,生意也越做越大了。而那肖振邦呢,他要力气没力气,又吃不得苦,全靠脑子活络,先是靠坑蒙拐骗成了街头小混混,后来又投靠了黑龙会,明争暗抢一些地盘和财物,还害了不少同乡兄弟,林老板这才和他疏远的。肖振邦凭借赚来的黑钱,很快就购置了洋房,开办了纱厂,还娶了复兴银行行长之女何惠芬,一转眼便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六根金条就想收买我,作你的清秋大梦?你回去告诉姓肖的,要我隐瞒他当年在十六铺码头抢同乡张阿三的棉花,逼得他跳黄浦江的事,想也休想!”那天在米铺干活的赵老七目睹了林达泰当场拒绝肖振邦手下收买的情景。
林达泰对于刚刚当选上浙江商会会长和慈善总会会长肖振邦而言,始终是个心头大患。一旦林达泰在浙江商贾大会上对肖的发家史有所披露的话,势必会让肖身败名裂甚至吃上官司,更不要说在上海滩商界立足了。
“这一定是导致肖振邦要下狠手的原因。”赵老七叹了一口气,“肖老板真是个人面兽心的狠角色啊,他本想满门灭口的,没想到那天我和你都不在店里逃过一劫,他对于我是毫无印象也谈不上顾忌,可恨的是,他居然还利用收养你来达到顺利坐稳商会和慈善总会的目的。”
林祥生绝对想不到自己多年来居然是认贼作父,将杀害父母的凶手当成了恩人,回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对养父母一直以来的感恩戴德,简直就像一个笑话般可笑。
更可悲的是,让他魂牵梦绕的雅清,竟然是仇人的女儿。
7
上海的五月一直处于连绵的阴雨当中,这天早晨雨却难得地停了,但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如同肖振邦的阴郁的心情。从吃过早饭起,他就一直坐在太师椅上,神色木然地抽着雪茄。
“是想女儿了吧?雅清嫁得确实忒急了一点。”肖太太以为丈夫是因为思念出嫁的女儿,于是开解道,“祥生这孩子已经走火入魔了,也只能趁这个时机让他死了心,再说雅清也不小了,迟早是要嫁人的,周家和我们倒也门当户对,又是明事理的人家,又不会不让女儿回来看我们,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真是妇人之见,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我难道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吗?再说,我既然把祥生打发出去,就是想好了要走这一步的,祥生回来,也好死了心了。”肖振邦长叹了一口气,“你是不知道啊,昨天国民政府陆军第八十五军二十三师缪师长派人到纱厂,要我们准备好一批上等棉纱布供应给部队,现在形势吃紧,工厂棉花供应不上,祥生这边又没有消息,我怕他们上头怪罪下来,不好交代呀。”
“不好交代,有什么不好交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有钱也买不到原料,棉花到处被杨浦区的日本纱厂垄断了,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肖太太不满地嘟囔着,默然地走到女儿房中,想到那晚站在气窗外看到的那不堪的一幕场景,忍不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恶心,祥生,这个祥生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再让他和雅清住在一个屋檐下真是不行了。
“赶紧把这些衣服统统扔了”她叫来佣人金嫂吩咐道,“一件也不要留,太脏了,实在是太脏了。”
“罪过啊,这么好的料子,这么好的丝绸,怎么就不要了呢。”不明就里的金嫂嘀咕着,不知道女主人受到了什么刺激,又不便多问,只能遵照着去做了。
祥生回来的时候,肖老爷正坐在怀仁纱厂的办公室想着心思。是工头小杜在外头的叫喊声惊动了他。“祥生哥回来了,是祥生哥回来了。”
办公室大门被推开了,明亮的光线突然照射进来,格外刺眼,来人的身影在逆光中看不太真切,肖老爷眯起眼,手掌放在眼眉处挡住光线,“祥生,真是你回来了吗?”
“是的,肖老板,是我回来了。”
“祥生,你怎么啦?”肖振邦有些奇怪,“你喊我什么?肖老板?我是你爹呀。”
“肖老板,你糊涂了吧?我爹是林达泰,你只是收养了我,不过你放心,你的养育之恩,我是一定会报答的。”林祥生的声音显得十分冷静。
“祥生,你是怨我们把你雅清妹子许配了周若谦吧?其实,这婚期也是男方订下的,男方家老太爷病了,要冲喜,婚事办得确时急了点,也偏巧是你外出期间,可并不是要刻意瞒你。” 今天的祥生确实有几分古怪,肖振邦诧异之余,不由得把心中揣测的原因说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林祥生突然爆发出一连串怪笑,他笑得停不下来,渐渐地,声音又转变为一阵模糊不清的呜咽和缀泣,“原来雅清嫁人了呀,你们把我支出去,就是为了让雅清好早点嫁出去,嫁得好,嫁得好,雅清本来就不该属于我。”
“你也不要难过了,祥生,我知道你喜欢雅清,可你们毕竟是兄妹间……”肖振邦劝慰的话突然被打断了。
“肖老板,你的女儿,林某高攀不起,我还是把生意上的事跟你交待了吧,这次我弄来十吨棉花,是黑市交易,对方开价十八根金条,明天晚上12点,对方是看在你肖老板的名头上才肯出货的,所以要请你亲出面,自带人去十六铺码头提货,我已经几天没合眼了,我要回家好好睡上三天三夜。”
“祥生,你到底是怎么了?”肖振邦厉声问道,“你口口声声叫我老板,眼里真的不认我这个爹了吗?”
他的质问并没有得到回应,随着大门砰然一响,光线猛然暗了下来,祥生已扬长而去。
落花风飞去8
深夜的十六铺码头,一眼望去,黑压压的船只泊在江岸码头上,林立的船桅在昏暗的桅灯下影影绰绰。
肖老爷的别克轿车就停在码头空旷处,阿坤则带着一帮工人等候在岸边。
“交易时间到了”阿坤高喊一声“兄弟们请出来吧”
江面上传来一声尖厉的呼哨,数十只小货船的桅灯突然齐齐点亮了,水声与人声哗然,船与码头间很快搭起了几条跨板,从船上下来一群黑衣人,带头的汉子身穿黑色对襟短衫,头戴黑色礼帽,左脸颊上一块巴掌大小的暗红疤纹显得极其骇人。
“金条带来没有?”来人冲阿坤问道,“我们要先看看。”
“那你们的货,我们要也验验。”阿坤面上笑着,嘴上却不肯让步。
“金条在哪?”来人问。
阿坤回头朝肖老爷的车呶了呶嘴,“十八根金条,分文不少。”
“行,你去把金条拿来,让我们看一眼,我带你上船看货。”
阿坤转身去肖老爷车上取来皮箱,冲来人打开皮箱。皮箱内六根金条一排,共三排,整整十八根金条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那个疤痕脸无声地笑了笑,阿坤觉得他笑比不笑显得更为丑陋,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赵老七,是他主子肖振邦当年害死的林达泰家中的帮工。
“不错,上船看货吧。”赵老七说。
“行,那箱子,我还是放回车上,如果货没有问题,卸货完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看来肖老板对我们还是有戒心呀。”赵老七冷笑一声,“这样吧,你拿着金条在岸上等,请肖老板亲自上船验货,这样总可以放心了吧?”
“这个,这个恐怕……”阿坤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得问问肖老板意思。”
“没问题,你尽管去和肖老板商量,如果他老人家不肯屈尊上我们的船,那就取消生意喽,反正杨浦区那边日本人的纱厂也需要这批货。”赵老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请肖老板。”阿坤不敢擅自作主,转身跑向轿车。
赵老七远远望见对方俯下身子与车中的人交流了半晌,随即车上下来一人,缓步走向码头,那人一袭藏青长衫,外罩紫红马褂,手拄司蒂克,虽然身材不甚高大,但颇有气势。
“这位想必就是怀仁纱厂的肖老板了吧?”赵老七的眼睛里火焰一闪,很快熄灭了。
“在下正是,敢问这位朋友,既然知道是和怀仁纱厂做生意,金条也看到了,还这般小心谨慎,莫非是我肖某人在上海滩的名声很差么?”肖振邦话带暗讽地冷笑着。
“肖老板言重了,我们这帮兄弟,都是小地方出来,没做过这么大的生意,所以谨慎一点总是不错的。”赵老七说道,略一欠身,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难得肖老板看得起,那就请上船验货吧。”
阿坤带来的人想跟随肖老板上船,赵老七手一挥,船上下来的人纷纷迎上前挡住了。“船小容不下那么多人,请肖老板一个人上船,如果不放心,那就取消交易吧。”
肖老板略一沉吟,抬手示意手下的人留在岸上,自己跟随着赵老七登上货船。
就在肖振邦俯身钻入船舱的一瞬间,眼前忽然一黑,脑袋已被一个布袋罩住,什么也看不见了,随即被人猛然一推,跌倒在了一摊软绵绵的事物上,感觉像是装了棉花的麻袋。
凭着年青时闯码头的经验,肖老板意识到今天自己是大意翻船了。他想喊,可是声音却被闷沉的布袋封闭了,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9
四月以来的绵绵雨水就像肖太太悲伤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肖老板已经失踪了一星期,和肖老板一起失踪的还有管家阿坤和那帮提货的纱厂工人。
“祥生啊,你爹和阿坤一点消息也没有,那天他们这么多人一起去提货的,怎么可能凭白无故的一个个都不见了呢?”肖太太坐立不安,赶到怀仁纱厂追问着祥生。
“我去码头看过了,什么也人也没有,爹和阿坤,还有那帮跟去的弟兄们一个都没看见,我也打听过了,码头附近都说没看到过他们人。”祥生摊着手无奈地说。“现在厂里的弟兄们都来找我要遣散费了,我头也大了,再说,不是报警了嘛。”
“你就不能再去找找吗?你又不是不晓得,警察局这帮人出工不出力,茶水钱拿了不少,就是不肯卖力做事啊!”
“好了好了,我再去打听打听吧,大不了多雇几个私家侦探活动活动。”祥生一边指挥着乱糟糟的工人拆卸机器,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
看着祥生敷衍的样子,肖太太忍不住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但现在除了祥生之外,她无依无靠,丈夫失踪的事,她并没有告诉自己的娘家人,也没敢告诉已出嫁的女儿,虽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是她还是寄希望于肖老爷会在某天突然回到家里。
“祥生啊,生意是你接进的,对方是什么来头,你总该清楚吧?还有,你说对方让你爹去接货,可是,那批货呢?货到哪去了?”肖太太突然到点什么,追问起祥生来,“会不会是被人谋财害命了呀?”
“我当然清楚,对方就是江苏乡下的棉花商啊,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现在人和货都不见了,你让我怎么办?我也只是牵个线,难道是阿坤这个老家伙,他和对方合谋,谋了财又害了命?然后分了财物,一群人逃之夭夭?”
看到祥生也作出不吉利的猜测,肖太太忍不住放声号啕起来,她的的预测很快被证实了。
肖老爷的尸体是在失踪第十天的时候被发现的。当时黄浦江上的一位船老大正在江中垂钓,猛然间鱼钩像是被一条大鱼缠上了,拖也拖不动,他连忙撒下鱼网去捞,却捞起了已被江水泡得肿涨的尸体,吓得连忙报了警。
肖老爷是被人绑住手脚后沉江而死,凶手不是一人。警察局立案后的调查很快又陷入僵局。
根据祥生的笔录,警察局派人去了江苏青县一带的棉花商户查访,并未查到与怀仁纱厂做过生意的供货商。另根据祥生所述推断,唯一可能知情的应该就是管家阿坤和陪同提货的一干人等,但全城寻找管家阿坤,也不见所踪,至于一同前往的提货工人,也都不见踪迹。
祥生作为肖老爷义子,且因并未参与交易,被排除在嫌疑之列。“或为外县凶徒假充棉商谋财害命。”警局后来留下这样一句猜测,将凶案收入案卷。
肖振邦头七的晚上,雅清突然回来了,她孤身一人出现在肖府娘家,身着黑色素服,鬓角插着一朵白花,容颜憔悴却依然清丽,饱含泪水的她看起来更为楚楚动人。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姑爷呢?”肖太太看见女儿,悲恸中又起了疑心,“他怎么不跟你来?”
“他还在南洋”雅清略带迟疑地回答,“那个画展对他来说太重要了,筹备了一年,不能放弃,所以,他安排人送了花圈和上好的丝绸被面。”
肖太太长叹一声,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坠落下来。“靠不住,男人一个个都靠不住”她悲叹道,“你爹抛下我走了,你那个祥生哥,他,他就像变了个人,不管不顾,一点情份也不讲,现在,现在你这个姑爷,也是这样……”
“祥生哥他人呢?”雅清突然想到什么,问肖太太。
“他现在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什么,眼里早没有我这个娘了,从你住校开始,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肖太太突然想起她曾看到的不堪一幕,顿觉难以启齿。
午夜时分肖太太在堂前的太师椅上沉沉睡去,连日的不眠不休早已令她身心俱疲,恍惚中,她看到肖老爷拄着司蒂克从大门外走来,她迎上前去,“你可回来了啦,振邦,你快把我急坏了,你去了哪里?”
“我只是回了趟老家,老家的棉花多,我去收购了好多好多棉花,”肖老爷挽住太太的手,“你可别抢走这些棉花,这些棉花都是我的。”
“你出门一趟,怎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肖太太嗔怪着挽住丈夫。
“不行,我得把你绑起来,不然你要抢走我的棉花,抢走我的金条,这不行,这不行!”肖振邦突然脸色一变,从怀里抑制出一条麻绳,不由分说地缚住了她的手脚。
10
是雅清的凄厉的喊叫声将肖太太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她就发现自己双手双脚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红木太师椅上,更令她难以置信和忍受的一幕又出现在她眼前。
雅清衣衫不整地从自己房中冲出,裙裾已被撕开一道口子,雪白的大腿裸露着,祥生紧追其后。肖太太顿时明白了,“畜生,你这个畜生,你对自己妹妹也要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你对得起你爹,对得起我们吗?”
林祥生猛地把雅清扑倒在灵堂的案前,很快就撕扯掉雅清的裙装。“放开我,我是你妹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雅清声嘶力竭地反抗着,娇小的她显然不是林祥生的对手,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很快就被制服了,她在祥生的身下无言地呜咽着,嘴唇被生生咬出血来。
“对,我是畜生,我就是畜生!”林祥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粗暴地侵犯着雅清,“我要让你们看看畜生是怎样报仇的,畜生怎样对付杀害自己爹娘的仇人!”
“恩将仇报的畜生,你血口喷人,你的爹娘怎么会是我们害的,那是一场意外的火灾,老爷好心收养你,你却这样对我们,老爷一定是你害死的,畜生,你这个畜生,早知如此,真不该把你领进家门。”肖太太悲愤难当,挣扎着扑向祥生,但她身子一歪,连成人带椅倒在地上,当场昏死过去。
“祥生哥,你的爹娘,真的是我爹害的?”雅清突然停止了挣扎和啜泣,“如果真是这样,我愿意把我自己给你,但是求你放过娘。”
林祥生一楞,“哼,你骗我,你心里不是装着那个白德瑞,那个周教授吗?”
“不,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真心话,他心里没有我,他心里只有自己的油画,他的名望,如果他在乎我,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就不会不陪着我回家。”雅清平静地说,“只有你会保护我,不会伤害我,对吗?你答应过的。”
“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女人?”林祥生突然心中升起一股怜惜,望着雅清梨花带雨后的平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雅清的发泄是一种无情的摧残,没错,他曾答应过要保护她的。
“愿意,可是,我们不要在这里,爹在上面看着我们。”雅清凄然地说。
林祥生抬眼望去,堂前悬挂的照片上,肖老爷果真含笑地望着他们,望着眼前这一幕恩怨情仇,嘴角似乎还隐约带着一丝讥讽。
林祥生心中仇恨的火焰一瞬间又被燃起,他猛地将雅清抱起,大踏步地走入房中。“好,那我们就到房里快活,我要让他看看,你越不让我得到的东西,我就越要得到。”
肖太太后来是被林祥生的惨叫声惊醒的,她看见林祥生从雅清房里冲出来,右眼上插着一只银发簪,鲜血汩汩地从他捂着眼睛的指缝中流淌出来,很快染红了整个衣襟。
他像只受了伤的野兽,狂躁地在肖老爷的灵堂前四下冲撞,乒乒乓乓,香烛果品被打落了一地,最后摸到大门口,狂号着冲了出去。
林祥生在济慈医院住了半个月,等他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为一个独眼龙。是赵老七把他送进医院并救治了他。
“我爹和我娘两条命,加我一只眼睛,换他肖振邦一条狗命,真是便宜他了。”出院那天,祥生对赵老七说。
“那些提货去工人得了钱财都回乡了吧,这些人我信得过,但是阿坤呢?他为了几根金条就能够出卖跟随了几十年的肖老板,难保不会出卖你我。”祥生向赵老七打听阿坤的下落。
“少东家,你放心吧,”赵老七用手掌在脖子处一抹。“阿坤这条狗,再也不会说出秘密了。”
尾声
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人又开进了城市,上海滩的秩序因此而变得混乱,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枪声。
怀仁纱厂也早已关停,机器设备被拆卸一空、变卖,混乱的时局下,纱厂工人都被遣散了各自另谋生计。
肖太太终日蛰居在家,闭门不出,直到有一天,清洁工人和附近街坊闲聊时,才发现异常的气息。站在肖府大院外就可以闻到从肖府中传来阵阵恶臭,初时大家以为是垃圾腐败的气味,后来议论多了,渐渐就有了可怕的推测。
彼时的雅清,已成为教会医院的一名护士,她不愿再回到那个令她伤心欲绝的家中,直到警局派人通知后,匆匆赶回肖府,才发现躺倒在卧室中的母亲已死去多日,尸身开始腐烂。
母家的死令雅清伤心欲绝,却也让雅清没有了任何牵挂,办完了丧事的雅清,委托娘家一个远房亲戚卖了房子,她再也不想再次踏入这个已没有丝毫生气的家。
雅清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知道这个孩子并不是周若谦的,因为她与周教授结婚之后,迟迟不孕,公婆早已对她看不顺眼,就连昔日对她恩爱有加的丈夫态度也有了转变,对她日益冷淡,就连自己的老丈人办丧事期间也不肯出面,借口在南洋要举办油画展而一走了之。
早已心死的雅清找到一家诊所打胎,偏生遇到了一位好心的教会医院护士,她告诉雅清,胎儿也是一条生命,不能因为看不见而杀戮,这和杀一个成年人没有区别。
雅清心想,虽然祥生没有肖家血缘,但自己毕竟是肖家的人,就把这孩子生下来吧,终究算是肖家的一点骨血。
一九三七年八月,淞沪战争全面暴发。
上海滩终日被炮火笼罩,日军与国民政府军的战况日益激烈。位于租界的教会医院也随之日渐繁忙,不断有血淋淋的国军伤兵被收治进来。
这时一段非常时期,雅清带着哺乳期的孩子,在教会医院帮忙收治国军伤兵。这天,她为一位刚刚抬进来的伤兵擦拭着满脸的血迹和焦土,突然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是深深凹陷着的,仔细一看,这个伤兵可不正是林祥生吗?
冤有头,债有主。百感交集的雅清,一时不知所措。一旁的白瓷托盘中,针管药剂触手可及,只要注射过量,立刻就能报了杀父之仇。
此刻的肖雅清已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面对的正是杀父仇人,虽然他的父母是自己的父亲指使人所害,但自己的清白,自己的家,不是也毁在他手中吗?
国仇家恨瞬间在雅清心中掀起了波澜。这个曾经救过自己、发誓要保护她,最终却又拆散了自己的家,又无情地伤害她的人;这个在日本人侵略时毅然从军,为国负伤的林祥生,此刻就躺在自己面前,奄奄一息。
“上帝是慈爱、怜悯的,同时有是公义、圣洁的……”雅清心中默念着教义,手却颤抖拿起了注射器,她尝试着忘记仇恨,可是内心却不断闪现着父母亲的死和自己惨遭玷污的的不堪一幕。
就在针头即将刺入林祥生左臂的一肯瞬间,“哇---”的一声婴儿啼哭传来,教会医院的王嬷嬷抱着她襁褓中的儿子向她走来,“雅清,该给恨生哺乳了。”
陆恨生,雅清给孩子取这个名字,不仅是因为她痛恨祥生,也是为可怜的孩子哀叹他的命运,他本不该被带到这个人世。但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少年往事在一瞬间又闪现在雅清的脑海,清晰如昨---
那年她正在创作一幅新油画,祥生就站在身后安静地看着。
画面上,一树繁花被风吹得落红满地,半空悬着一轮金黄的圆月,照着花树下的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
“祥生哥,我画得好看吗?”放下画笔,她转头问祥生。
“嗯,你画得真好,雅清妹妹,今天你画的又是什么呀?”祥生眨着一双机灵的大眼问道。
“我画的是今天刚刚学的一首小令,我背给你听,落花风飞去,故枝依旧鲜。月缺终须有再圆。圆。月圆人未圆。朱颜变,几时得重再少年。”一字一句,雅清背得很认真。
“这首小令讲的是什么意思呢?”祥生问。
“我也不是太清楚,听先生意思,大概就是说月亮缺了还会圆,人长大了,就回不到重前了。”
……
犹如落花风飞去,枝犹在,月缺月再圆,月未变。但人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放下爱,放下恨罢!雅清轻叹一声,放下注射针管,起身抱起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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