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家庭

01

太阳斜斜挂在山头，鱼鳞状的白云漫铺在天边。阳光从云缝里透出一道道金辉，西天变得炫彩而又瑰丽。虽然天还未完全黑下来，山坳里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小镇每一家的廊檐下都插着一只松油火把，火把最多的地方就是街心广场。皮里埃的居民几乎倾巢而出，聚集在广场上。火焰映照下，是一张张兴奋而又潮红的脸。

今晚的皮利埃小镇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当广场上空准时敲响整点的钟声的时候，安东尼镇长合上了象征光明的电闸。皮里埃顷刻间被奇幻的色彩所笼罩，照明灯、街灯、霓虹灯次第闪亮，仿佛数万颗月亮同时降落人间。所有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叹，之后便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身体僵直、表情凝固，场面是窒息了一样的寂静。光明从天而降，震惊了一直依靠原始方式取暖和照明的土著。虽然老罗姆早就给他们描述过这一刻的情景，但是听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居民们，上帝给你们送来了光明，从此再也不用惧怕黑暗！光明和温暖将一直笼罩着你们！唱起来吧、跳起来吧，狂欢起来吧！”温和儒雅的老罗姆站在街心广场的地台上，橙黄色的灯光包裹着他，看起来神圣而又朦胧，仿佛上帝的使者。

木雕泥塑的居民们哄然爆出一声呐喊，忘情地欢呼雀跃起来。他们手里举着松油的火把，嘴里唱着古老的歌谣，脚下跳着原始的舞步，在灯光与火光、天光与霞光交相辉映下，开启了以老罗姆一家为中心的盛大的舞会。

这的确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老罗姆为皮里埃架设了电网，给小镇带来了光明。他是皮利埃小镇的恩人，理应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和喜爱。除了老罗姆本人，他的妻子索菲利亚、女儿苏菲和儿子小罗姆也站在人群中间，坦然地接受居民们的亲吻和祝福。他们温文尔雅的举止、明快得体的微笑、亲切平和的语言深受小镇人的喜爱和尊敬，今晚从天而降的光明令居民对老罗姆一家的崇拜简直达到狂热的程度。在小镇人心目中，老罗姆一家人就是他们学习和效仿的典范，是他们永远追赶的目标。

老罗姆知道皮里埃人不只会模仿他们的动作、语言、衣着和发型，还会被他们的消费习惯所左右，并在潜移默化中以他们为蓝本，打造自己的生活模式。房子、车子、首饰、化妆品、家居用品等等等等，只要是与老罗姆一家有关的商品都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皮里埃人追捧的对象，成为未来几年的消费主流。这个现象才是罗姆想要达到的目的，也是罗姆身后财团的最终理想。罗姆成功了，他们身后财团也就成功了！

若干年后，老罗姆身后财团打造的营销模式被营销专家称做皮利埃效应。

02

皮利埃效应自然源于皮里埃小镇的名称。

皮里埃小镇不知兴起于何时，小镇上没有可以考证的文献，只在人们口口相传中延续一个类似于传说的出处。

据说皮里埃的先祖来自于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那个文明令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是他们生活的社会制度却是两极分化，极不合理的。那个社会的人们自私又贪婪，他们在自己创建的文明下肆意破坏自然环境，掠夺并过度使用公用资源。自然界的生存链条被破坏，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战争频频爆发，疾病和瘟疫横扫家园。高度的文明带不来基本的安全和起码的温饱，于是先祖们不得不举全族迁徙。

迁徙的路是漫长的，迁徙的艰难更是超出了想象。祖先离开家园后，一直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在朝不保夕中残喘，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他们相信凭借骨子里的坚韧、执著和热情，一定能够找到既可以栖身又能保证温饱的所在，令他们的子孙后代不再颠沛流离，过上居有定所，安逸闲适的生活。为了这个远大的理想，他们不会惧怕任何艰辛和苦难。

若干年后，他们发现皮里埃。

皮里埃四面环山，山脉绵延数千里，山峰高耸入云霄。山上树木葱茏，山花烂漫；山下一条小河蜿蜒崎岖一路向远，河水甘甜清冽，鱼虾鳝鳖在水里自在畅游。这里不仅环境优美，空气冷暖适宜，土地也松软肥沃，简直是天赐的家园。先祖非常高兴，驻足了下来，并把这一处风景优美的所在命名为皮里埃。这时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出发时的几万人也剩下了不到一百人。好在他们发现了皮利埃，找到了承载他们身体和灵魂的土壤，漫长的跋涉结束了。

先祖们伐木建屋，开荒种地；他们猎手野兽，采摘蔬果；他们纺纱织布，下河捕鱼。他们的劳动所得全部上交，由镇长统一调配和分发。先祖们还制订了规章制度，规定财产公有制原则，人人地位平等，户户水平相当。皮里埃人自觉遵守制度，从不逾越；男女自动婚配，新生的孩子接受统一的洗礼，视为小镇所有人共同的儿女；所有适龄的孩子都被送到固定的学校上课和学习，学校不收取任何费用。

教育、免费！医疗、免费！财产、共有！几十几百年之后，皮里埃的居民从不足一百人发展壮大到十几万人，他们的生活也从贫瘠到自足，从自足到富庶，衣食无忧、恬淡自如。这里是他们的世外桃源。

先祖自从定居皮利埃，就再也没有人离开过。在他们的认知中，世界就是皮里埃，皮利埃就是世界。如果皮利埃先祖泉下有知，定会心下安宁，万般自在。可惜先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寻找，又历尽万苦千心建造的家园居然在不久的将来被老罗姆一家人兵不血刃地瓦解了。

用小镇人的说法，老罗姆一家的到来是上帝召唤和指引的结果。但是只有老罗姆和他的家人心里清楚，召唤他们的不是上帝，而是对于资源的奢望，对于财富的渴求。

为了这些稀有的资源和财富，为了兜售他们身后财团的产品，老罗姆一家必须活成小镇人心目中的偶像。

他们要住最舒适的房子、开最合适的车子、举办最奢华的舞会；他们要像绅士、贵妇、淑女一样彬彬有礼且进退有度；他们也要把他们使用的日用品、穿的衣服，戴的首饰，涂抹的化妆品不露痕迹且完美地展现出来。

说白了他们就是要塑造功成名就，夫妻恩爱，家庭幸福，儿孝母慈的形象。只有这样，皮利埃人才能接受并崇拜他们的为人；也只有这样皮里埃人也才能对他们说的话也就言听计从，对他们使用的东西趋之若鹜，必得之而后快了。

这才是罗姆身后的财团们全力打造样板家庭的最终目的。

老罗姆一家对于财团们的营销模式已经驾轻就熟了。打造皮利埃效应之前，他们已经成功地带动好几个落后的城市掀起购买财团产品的热潮，并一直持续升温。直至老罗姆一家成功完成使命全身而退之后，他们的消费观念依然影响着那个城市的居民。

03

老罗姆一家与皮利埃的渊源，还要追述到一年前之前。

一年前皮利埃小镇上空出现一只嗡嗡怪叫的大鸟。大鸟通体灰白色，没有翅膀，头顶上却长了好几个触角。嗡嗡嗡的怪叫声就是触角发出来的。最先发现大鸟的是几个小孩子，小孩子们飞奔着回去告诉大人。大人们跑出房间，仰望那只俯冲而下的大鸟不知所措。大鸟“嘭”地一声落在了小镇的广场上，从大鸟肚子里从容地走出来四个人。

这四个人明显是两夫妻带着一双儿女。夫妻中的男人气度不凡，女人雍容闲雅。两个孩子一个清纯靓丽，一个稚气阳光。他们兴趣盎然欣赏着面前的风景，全没有初到一个陌生环境的局促和不安。居民大为惊愕，以为妖怪，赶紧派人通知了镇长。镇长已经听到了消息，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四个人是罗姆夫妻和他们的一双儿女。

赶到的镇长与老罗姆攀谈起来。其实皮里埃的语言与外界并不相通，只是皮里埃人并不了解这个事实。他们只看到老罗姆与镇长的交流没有任何障碍，便把他们当做自己人一样善待。何况老罗姆一家表现出来亲切随和和儒雅有礼，还令小镇的居民好感频生。所以当罗姆提出来在小镇住一段时间的请求时，镇长不但没有对他们产生任何怀疑，还安排他们住在镇上最宽大最舒服的半山腰的房子里。

其实老罗姆之所以应对自如，是因为他们早就做了功课：老罗姆身后财团的科技部门在他们脑芯片里植入了皮里埃小镇的语言、历史、文化信息以及地理环境和风土人情。不夸张地说，从老罗姆一家掌握和了解的资料来看，没有任何一个皮里埃人比他们更博学的了。

是的，老罗姆一家四口是高级智能合成机器人，他们有人和机器共同的特征：人的皮肤和内脏、人的组织和细胞、人的思绪和感情，还有超出人类的几千倍的计算机智商，并且他们的细胞永远不会减少和衰老，他们的物质年龄一直停留在同一个阶段，不受自然规律的约束。

老罗姆当然不会把实情告诉镇长，他只说他们一家人来自皮里埃群山山脉以外的世界，那个世界拥有高度物质文明和高度发达的科技。那里的生活都已经实现了完全智能化，他们住的房子，穿的衣服，吃的食物也全部都是智能合成的，甚至连风景都是。

能够欣赏到纯自然的风景是他们那个世界的人们梦寐以求的事儿。

为了这个梦想，文明世界的人们从来也没有停止寻找，他们对于自然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此次老罗姆一家驾驶直升飞机远行就是希望可以发现向往的风景，结果误打误撞来到了皮里埃。皮里埃的毓秀钟灵和古朴自然吸引了他们，以为到了仙界，故而才迷失了方向。他请求镇长让他们一家人在这里住一些日子，饱览美景后再离开。当然作为回报，他会教会他们一些实用的技术，或者送他们一些现代化的礼物。

老罗姆的介绍让皮利埃小镇的居民大为惊奇。原来那个大鸟叫直升飞机，人坐进它的肚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原来小镇以外，还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他们不敢想象的文明，有他们不能理解的文化，有他们难以置信的繁华；原来那个世界的人们对皮利埃随处可见的风景如此神往，这让镇长和居民们不由得生出一种自豪来。当然老罗姆还有一件事儿没有告诉镇长：他们那个世界还有摧毁他们小镇的现代理念，他们就是来把这种理念渗透给他们，把他们同化，从而被引导，达到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财团不会告诉老罗姆的：老罗姆身后的财团探测到皮利埃山脉盛产一种矿石，这种矿石比金刚石还坚硬，能发除璀璨的光，不但可以制作美轮美奂的装饰品，还可以取代金刚石广泛应用于国防科技，电力工程，核武器研发和制作上。站在财团的角度考虑，老罗姆知道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他只不过半人半机器的和成人，只要按着程序工作就可以了。

皮利埃的居民单纯而又善良，他们不会揣测也揣测不了高度文明世界的人世故和复杂。当然，几十年之后，皮利埃的居民还是明白了老罗姆的用心，可惜那个时候的老罗姆一家已经在其他舞台上展现他们的精彩人生了。

镇长和居民对罗姆一家非常友好，对他们住下来的请求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对于罗姆所说的礼物，他们压根没放在心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罗姆不仅送了他们礼物，而且送的居然是电网和风力发电站，这怎么能不令皮里埃的居民对他们感恩戴德呢！

但凡有点历史的民族，祖先都会或多或少地给子孙后代留下点经验之谈，告诫或者提醒后人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对于未知的事物，大多都会让后来人存有敬畏之心，敬畏这个词含有尊敬和戒备之意。可惜皮里埃的先祖们没有把这条生存信条传给他们的后世子孙，以至于让老罗姆和后面的财团的计划实施起来毫无阻力。

04

在财团的帮助下，老罗姆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帮皮利埃架设了电网，实现了风力发电。继风力发电之后，老罗姆又紧锣密鼓地帮皮里埃修起了盘山公路。高科技带来的是高效率，几千公里的盘山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修好了。

架设电网和修建盘山公路的的原材料和机器设备都是空运过来的，所需的数据也是罗姆背后的财团传输给罗姆，罗姆带领皮里埃居民共同完成的。

随着电网的使用，公路的建成。皮里埃的变化也是日新月异的：漫山遍野的树木被砍伐殆尽，成群结队的动物和鸟类几乎灭绝；鳞次栉比的高楼取代了原始古朴的建筑，宽阔平坦的公路取代了曾经的曲径通幽。推门可见的风景不见了，小镇开始筹划兴建湿地公园和人工湖泊；财产共有共同分配的原则不再执行了，社会上出现了贫富不均，同时作奸犯科的也增多。为此镇里开始组建公安局和法院。惟有高耸入云的吊车仿佛通天的云梯一般，夜以继日地工作，让小镇的居民们既忧心忡忡又满怀向往。

虽然不能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因老罗姆引起，老罗姆推动了这些事的进程确实毋庸置疑的。但是他却没有一点不安和愧疚。他只为身后的财团服务，不折不扣执行财团的命令。至于因此产生的后果，罗姆压根不放在心上。现在，老罗姆正在有条不紊地规划他的下一步的行动。

他先是在镇里买了自己的房子，并根据财团的安排进行了装修。装修完成之后老罗姆摆流水席宴请皮里埃的居民，并现场演示每一项装修材料的方便和实用之处。没多久，皮里埃的很多居民也都开始装修房屋，一切参照罗姆的风格。

罗姆也买了汽车作为代步工具。汽车并不高端，皮里埃的居民只要努努力，奋斗两年即可实现，两年后，小镇街道上矗立起了一个个信号岗亭。

罗姆还经常邀请镇长、公安局长和法院院长到家里做客，送给他们新兴的高科技产品：电视、电脑、手机等等都是经过他们使用后，迅速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的。

开派对和舞会也是老罗姆一家喜欢的活动之一，派对后老罗姆妻子的首饰，衣服，化妆品、包包很快就风靡小镇。老罗姆的皮带、手表，抽的雪茄、喝的红酒，甚至他们饲养的宠物，也在不久的将来成了流行的标杆。至于小罗姆喜爱的玩具，沉迷的游戏，弹奏的乐器，都在以后的岁月里被孩子们逐一发扬光大。

老罗姆身后财团研发和生产的产品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和各个领域，只要罗姆一家样板家庭的光环还在，它的影响力就不容小觑，财团产品的销售就不是问题。

老罗姆一家在皮利埃小镇生活了五年。五年后，他们驾驶私人飞机悄悄离开了。离开时夕阳似血、晚霞如火，依然阳光稚气的小罗姆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自言自语地说：是我们毁了皮利埃。

老罗姆一边搬动操纵杆，一边不以为意地说：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人心总是不足，害了他们的是攀比心和虚荣心。

老罗姆一心一意驾驶飞机，没有注意到小罗姆异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