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君坐在协和医院住院部和手术室之间的走廊的椅子上,这一块处在一个转角,棚子是玻璃搭建的。正午的阳光透过棚顶的玻璃照射在叶君身上穿的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却一点都感觉不到温暖,病号服却越发显得惨白了。叶君看了看天空,心想北方的十一月应该已经进入深秋吧。
今天是要签手术同意书的日子,一大早,外科主任的助手就找叶君和她的父母谈了手术的安排及可能会遇到的风险,今天下午上班之前他们必须得决定这个手术是否要做,谁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父母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妹妹也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那片阳光一言不发。叶君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这一个多月来,她一个人从南方回到北方的家乡,又从北方的家乡跑到北京,一个人挂号、排队找专家,就像每次她带父母看病时一样,只是不同的是这次生病的是她自己,而去看病的也是她自己。
当初准备回老家手术,原因其实很简单。那个和她早就貌合神离的老公无非是想逃避责任和不想花钱。所以让生病的她独自回到老家手术,美其名曰在老家有人照顾。而要走的时候却以家里没钱为由不肯拿钱。让叶君觉得比疾病更让她难过的是他的凉薄。十年的夫妻,虽说平时也有矛盾,但是,在她患病最需要家人体贴和照顾的时候,他却只想一味的和她撇清关系。
叶君回到老家,原以为妹妹的同学在医院,帮忙联系一下同科室的主任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没想到的是,此位一直和妹妹关系很好的同学,只是一味的要人情,而根本没有真心帮忙的意思。说我帮你找了主任你就必须得让他给你手术,否则就不要去找。而她的手术风险性很大,主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让她再去北京的医院看看。
无奈之下,叶君只能再次准备动身去北京,但是谁陪她去就成了问题。哥哥说家里有活,已经打道回府了,剩下的只有父母。父亲也说家里有事,要回家,想让大字不识几个、走到哪里都弄不清楚状况的母亲陪着叶君去北京。母亲也不想去,但一向以父亲的意见为意见的她只能一言不发。
叶君不知道北京的情况怎样,自己一个带病之人实在没有精力再照顾母亲,只能请求父亲同自己一起去,不为别的,只为有什么事情的时候身边能有个人可以帮忙拿个主意。这次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叶君觉得很慌乱,完全六神无主了。
父亲不得不跟着叶君来到北京。但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叶君也不知道该去找谁看病。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她需要上网去查哪个医生才是治疗她的病的外科专家。无奈之下,她们住进了北京的一个亲戚的家里。亲戚一家人都很好,随和热情,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打扰而表露出丝毫的嫌弃和不耐烦。
除了吃饭,叶君就躲在房间里用亲戚家的旧电脑查专家信息,父亲在客厅里和亲戚一家人聊天,天南地北、古往今来。亲戚看叶君病着,总想能让叶君放松一下心情,提出去故宫玩,叶君哪有心思去玩,她只想早点看完病早点回家,家里还有个马上就要上幼儿园的孩子,因为她出来看病拿了点钱,他连送孩子去幼儿园都不肯。而且,叶君也不想打扰亲戚太久,虽然他们待他们都很好,但是毕竟打扰了人家的生活,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但是她看出来一向喜欢玩的父亲一听说要去故宫,眼神里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渴望和欣喜。加上亲戚一直不停的劝说,她不忍佛了他们地意,才同意去故宫去看看。其实,她腰背一直疼,根本走不了多远。而亲戚伯伯年纪也大了,腿也疼,弟弟弟妹也要放下手头的生意陪着他们。这都让叶君觉得过意不去。他们走走停停,玩得最开心的要数父亲了。
亲戚一家可谓是对他们照顾得很细致,除了每餐的饭食都顾及到他们的胃口,伯父伯母没事总是跟叶君聊天来给她宽心。只要有一丝希望,弟弟及弟媳就凌晨开车带叶君去排队挂号,白天他们还要做生意。叶君心里特别感激和不安。但是网络不好,想查点信息也不容易。叶君一颗心分成了几半,只希望能尽快结束对人家的打扰,也尽快结束这份煎熬。
可是,有一天,正吃着饭,父亲突然流下了眼泪,一个人起身去了房间。叶君以为父亲在为自己的病情担心,安抚了亲戚之后,自己也跟着父亲去了房间,劝父亲不必担心自己的病。但是在父亲后来的叙述中她才明白,父亲之所以哭不是因为她的病情,而是吃饭的时候,他讨好地帮亲戚家爷爷拿油条,亲戚家爷爷拿筷子挡开了他的手,他觉得委屈和没面子。原因是父亲觉得亲戚家伯伯和伯母没有收入,主要的经济来源都是亲戚家爷爷的退休金,而自己在看他的脸色。而且睡亲戚家的沙发他觉得委屈。所以,父亲就吵着要离开亲戚家,叶君本来就烦乱的心里突然很凉。医院还没有查到,号也没挂,父亲却在这个时候使起了小性子。好说歹说,父亲才肯多留两天,坚持到叶君查到了医院和医生的信息。
从亲戚家出来后,他们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然后就是半夜三更的去医院排队挂号和无休止的检查和等待。好在这个一号难求的主任人很好,知道叶君是远道而来,对她还是很照顾的,同意有了床位第一时间安排给叶君。叶君很是感激。就在租的房子里等着医生说定的时间。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但总算是有了眉目。叶君的心里虽然忐忑,但是没有了起初的茫然和无助。
医院知名度很高,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医院周围的各种廉租房生意火爆,而各种小吃店价格也不菲。父亲当着叶君的面不讲什么,但是,后来和亲戚朋友形容起他陪叶君看病的那段日子,说得简直就是在人间地狱,说吃不好,住不好。彷佛他是去旅游女儿亏待了自己一样。
叶君住院期间,转病房、找医生、了解病情都是自己。父亲回家了,一直到要做手术的时候,他才和母亲赶过来。医生要做术前解释,父亲一直在问叶君的老公怎么不过来。这么一路走来,叶君的老公从来没有一个电话来问一下情况,甚至还让叶君把拿来手术的钱替他还了信用卡,然后再刷信用卡去看病。叶君以前就遇到过用信用卡交住院费根本就刷不了的情况,更何况,在医院外住房吃饭都要现金,她不同意,她老公早就当她是陌生人甚至是仇人了。这些她父母都知道,而这个时候父母想的竟然还是他能陪她来做手术。在得知他不可能过来的时候,父亲又要求让在南方工作的妹妹过来。而这个电话父亲是不会打的,他要叶君自己打。而妹妹的态度一如既往,请假会扣钱,飞机票也要钱,态度冷硬,始终没有一句关心姐姐病情的话。她是叶君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可是叶君已经没有经济能力再给她买往返机票了。妹妹最后迫于在父母面前的表现还是一百个不情愿的来了。
今天是医生给的最后限期,下午上班之前,要手术就必须签手术同意书,否则只能出院观察。
全家人仍然还在沉默着,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医生陆陆续续回到了工作岗位。马上就到了医生给的最后期限了。可是,还是没有一个人给出意见。叶君无奈,只得最先打破了沉默,说你们是怎么想的,这个手术是做还是不做呢?父亲嗫嚅半天,说了一句:你是老王家的人了,万一手术出了问题,我们担不起责任。母亲在一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妹妹依然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叶君嘴角不易察觉地牵扯了一下,突然觉得这正午的阳光特别的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她默默地站起身,说好吧,这手术我不做了,我去办出院手续。眼角余光所到之处,彷佛看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不想治病,只是怕万一自己下不了手术台,她的儿子可以交付给谁?
原来以为她的父母会因为心她而心疼儿子,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尽管她从小就孝顺,但在女儿的生死面前,他们考虑的还是自己要不要担责任。女儿的儿子更是别人家的孙子,他们更不会管。就像当初叶君一个人带孩子疲惫不堪,婆婆又不肯帮她的时候,母亲就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的孩子就该你婆婆带。不管女儿有多为难,她都没来帮过她一下,只管在家守着老公和已经上初中的孙子。
公婆对唯一的孙子一直不管不问,连块糖都没给他买过。对二伯家的孙女却是宝贝疙瘩似的疼着。婆婆不是对二伯家不调拨,只是二伯护着老婆,婆婆挑拨不来他们的关系。二伯是她最喜欢的儿子,对她说话从来不客气,她反而怕二伯和媳妇生她的气。所以婆婆在二伯家大气不敢出,每天买菜做饭带孩子,吃完饭都不敢下桌,紧张地盯着二媳妇,等她吃完,婆婆马上收拾着去洗碗,别提多勤快了。而叶君的老公只会讨好愚孝,对父母言听计从,婆婆是个会演戏的,老公在家她忙前忙后,老公不在,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什么都不做。孩子烧到40度在旁边叫着奶奶声音都喊哑了,叶君在厨房里都听不下去了,她都装作没听见。叶君尽管带孩子一夜夜的不能睡觉,一早起来还要给她买她喜欢吃的菜,每天换着花样地给她煲汤,照顾完老的照顾小的。身体就是这么连累带气垮下来的。但叶君对她依然没有任何不敬,从没说过她什么,认为自己多做点没什么,她是老人不跟她计较,从来对她都是和颜悦色,敬重有加。可是她还动不动就甩脸子,不高兴了就全家人都不理,几天都黑着脸,没人知道原因。背后她还见缝插针地跟儿子挑拨说她编造出来的叶君的各种不是,她说叶君厉害,她害怕叶君,说叶君小气等等。儿子信她,夫妻关系越来越差。不仅如此,她还成天说孙子这不好那不好,怎么都不如她的宝贝孙女。儿子就连孙子也不理,用他的话说是他的不作为是因为他和叶君的教育理念不同,自己没法管。
这么一个连亲情都没有的家,她如何放心把儿子撇下不管呢?叶君心里像压了一大块巨石,没想到亲情如此凉薄。但似乎她又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她心上的某些东西,现在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她决定从此以后,不再委屈自己,余生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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