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莉莉相识在实验幼儿园中一班的教室里。
那年夏天，我从托儿所毕业了。毕业照是在小镇中心的百货公司和布店转角处，那个晒不到太阳的阴凉处拍的，照片上的我坐在前排正中间的位置，一身白色连衣裙，裙摆盖住了膝盖，双手放在膝盖上，脚上穿着黑色凉皮鞋，双脚并拢，一脸严肃，而身边和身后的小朋友们显得松散很多，有的歪着脑袋，有的着咧着嘴巴，还有的用手托着腮帮，可我怎么就这么认真呢？
在那个夏天尾巴上的一天，大人们告诉我，实验幼儿园中一班的陆老师要来家里看看我——这个临开学前被调了班的神秘小孩。我模糊地记得，那个早早就吃完了晚饭的黄昏，我还没有洗澡，热得浑身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只穿着一件印着小鸭子的汗背心和一条小平角裤，真的像个刚游泳上岸的小鸭子，兴许还冒着些汗臭味。我在外婆家的院子里见到了那位年纪挺大的陆老师，她低头笑着看了看我，问了我几个关于名字啊年龄啊之类的问题，就抬头和妈妈聊天，一会又看看我，她每次看到我，笑脸就会再明显一些，又明显一些，直到最后满脸笑容，所以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送走了老师，大人们交谈说，传说中三班是好班，所以有家长走后门，要把自己的孩子调到中三班去，而那个被挖出了中三班的小萝卜头，就是我了，老师当然要来看个究竟，看看我是不是个有问题的孩子。听大人们的口气，她们觉得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一样。可是，我却感谢那次成人世界的小把戏，否则我怎么会认识中一班的莉莉呢？
我和莉莉都是个头不大的小女孩，所以坐着站着的位置都离得不远，靠得近了，说话互动的机会就多了，吃小点心的时候在一起，睡午觉的时候挨着，做广播操的时候前后排，听故事的时候也在一起，吃饭和画画的时候在一桌。可能老师看我总是一脸认真的模样，于是经常交给我一些小任务，比如领操、帮助老师铺午睡的被子、分发碗筷、或者去厕所寻找小朋友；而老师交给莉莉的任务就轻松多了，时常是唱歌跳舞之类的，莉莉唱歌比我好听，表现力也好。她羡慕我是老师的小帮手，我羡慕她经常表演节目。我们升到了大一班后，有次要排练舞蹈“蓝精灵”，一开始我没被选上。而莉莉总会在自由活动的时候，把她学会的舞蹈动作跳给我看，让我也学；后来老师调了队形，加上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小朋友，我好得意的，因为我这个舞蹈已经会跳了一大半了。我的数字写得比莉莉好看，莉莉画画比我好，我要经过好几十次修改，才能画出来的大红苹果，她一下两下就画好了。反正我和她也从来不比赛的。在操场玩耍时，她胆子比我大，爬得比我高，跑得比我快，转圈的速度也比我快，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她总是爱冒险的。我的6岁生日时，妈妈同意我邀请几个小朋友来家里一起吃面条，我邀请了莉莉在内的4个小朋友，妈妈按我说的名字，分别写了邀请信给她们的妈妈，然后那天一早，我们一起去她们的家里接她们。那次就是我第一次生日派对吧，也是学生时代唯一一次。还是在外婆家的小院子里，没有任何张灯结彩的装饰，只有蓝天白云，微风和秋日的花朵，还有我们的嬉闹声，愉快极了。黄昏时分，莉莉替小朋友们问外婆，可不可摘一朵外婆种的大丽菊带回家，一向都反对摘花的外婆居然答应了，给每人都选了一大朵，我真是意外又感激。
可是，我们在实验幼儿园一起才呆了两年，就要上小学了。实验小学就在实验幼儿园的对面，可是老师告诉我们，大一班的小朋友可能要分开了，很多以后都不会再在一起上课吃饭睡午觉了。我内心担忧极了，没有了好朋友在身边，这小学该怎么上啊，简直觉得有点可怕，好朋友要丢失了。毕业照就在幼儿园门口拍的，我坐在第一排左边第二个，穿着白衬衫和红色背带裙，莉莉被安排在了后排椅子上站着，离我有点远——好像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远啊。她穿着淡天蓝色的小裙子。这次我脸上是稍微有了些笑眯眯，倒是莉莉一脸严肃了。之后，我们又在跷跷板啊，滑滑梯啊拍了照，都是有老师，也有莉莉。
九月很快就要来了。可是我的学籍又面临了变化，有一些我不懂的关于户口之类的问题，我听着好像是说我不知道该去哪个学校了似的。那天一早，我被大人们的说话声吵醒时，天都还没有亮。而她们居然要我起床了。洗漱完毕，吃了早饭，等天色亮起，7点都不到，背上姐姐用过后留给我小红书包——空空如也的书包，外婆就带着我去了实验小学——这次倒不是老师来家里看我了，而是要带我去教导处和校长室见了老师。我没有认真听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感觉到外婆的口气从不满渐渐平静下来，校长和一个什么主任很耐心客气地回答外婆的问题。我的耳朵边更清晰地听见了学生们的声音，然后是看到了——他们应该就是一年级的新同学吧，背着统一的黄色的印着黑猫警长的新书包，排着队，老师们带着各自班级熟悉校园呢。不知道过了漫长的多久，我终于被带出了办公室，来到一年级一班教室，班主任给我安排了座位，拿来了一叠新书，还温柔地告诉我，我的新书包过一天拿给我。我简直难堪地要命，在那么多眼睛的注视下，走进的教室，背着和大家完全不同的书包，感觉全世界最孤单的就是我了。一直憋到了下课，我鼓起勇气，看了整个教室几圈，在能捕捉的脸上去寻找——终于发现了天大的喜事，莉莉和我一个班！不止她，参加我生日聚会的四个小女孩都在这个班，我马上就不觉得孤单了。
小学的六年，又悠长又飞速。
我们几个幼儿园里的好朋友依然是最好的朋友，我们觉得这个和成绩完全没有关系。虽然随着学习兴趣的显露，我是那个成绩最好的，当了中队长的，可这不妨碍我和莉莉继续做好朋友的啊。但是大人们不这么想啊，外婆和妈妈时不时会提醒我多交成绩好的朋友，莉莉有活力爱冒险，可是读书的心思不多，要我远离开。我可不愿意这样。我还是会带莉莉来家里玩，也会去莉莉家做客。她家里有好看的化妆品、有高级的录像机和音响，去她家里要爬好多楼梯，还要经过楼梯上的几道安全门，我爬过好多次后心里还会有点忐忑，总觉得有点探险的感觉，可还是会去。她也爱来我外婆的小院里玩，自由自在的，人多时，可以玩许多游戏；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就踢毽子跳房子，或者用方凳绑上橡皮筋来跳；外婆背后说着莉莉的“坏话”，当面还是会拿出好吃的给莉莉吃，莉莉的嘴巴可甜了，总是“阿婆阿婆”的叫着，我分明看到，外婆被她叫得也是喜笑颜开的。我们在一起时，她陪着我玩，我陪着她写作业或订正。我真觉得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莉莉还是那么爱唱歌，也爱跳舞，虽然没参加少年宫的舞蹈队训练，可也会自己编舞，看到舞蹈队的演出后，一下子就会模仿她们的舞姿了。她的字也写得很好看，快小学毕业时，就会写好看的连笔字了，而我的字还是一笔一划的“儿童体”；她还会化妆，班级里需要演出时，她会带来家里的化妆盒，然后给小女孩们画腮红啊眼影啊，也不知道是哪儿学来的，大家都爱被她“折腾”。有一次作文课的题目是描写一个人，老师让我们分别上台，口述一位同学的特征，让大家猜，看看描述得精确不精确。我一下子就锁定了莉莉，我肯定是要描述她的呀，我都看她看了五六年了。轮到我上台后，我慢悠悠地说“这个女孩眼睛不是很大，可笑起来是弯弯的，她的鼻子很挺，嘴巴有点大，嘴唇有点厚，皮肤不是很白皙，但是也不黑，她总是很开朗，很勇敢，唱歌还好听，字也写得……”我还没说完，大家就纷纷说出了莉莉的名字了。
六年级时，我被老师选中了要主持“十分钟队会”，电视台来拍摄。队会主题是要用十分钟时间给同学们呈现一些小动物的科普，老师同意了我的方案——请几位同学来扮演几个动物，然后做自我介绍。莉莉听说后，第一个举手愿意来扮演，随后接着几位男生女生也都举手了。我真的是太感激了。放学后，和这几位同学一起，定了小动物的身份，选了需要背诵的自我介绍文字，莉莉说“我们各自都做个头饰吧，戴在头上，不是更好吗？”哇，这简直是个金点子啊。周末时，我们便约在一起，一起背台词，一次制作头饰。在正式录像前，还在班级里进行了几次彩排。那次十分钟队会非常成功，直到现在我妈还会和我女儿时常提起。而我只是一个主持人啊，多亏了莉莉带头的几个小伙伴的一起努力。
我唯一一次逃课也是和莉莉一起。六年级时，我们都报名了周末的英文兴趣班。可是那个男老师的课实在太枯燥了，又经常抽同学背书，搞得我们都很紧张，对英语都快失去了兴趣了。忽然有一次，一起上学路上，莉莉问我，“要不今天我们不去了吧，去我家玩吧，我一个人在家呢。”我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马上像要做贼一样，扫视四周，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在路上，这个小镇的马路上，太容易遇到亲戚啊、妈妈的同事啊啥的了。我们飞快地奔向了莉莉的家，连在那幽深的楼梯上，都不敢懈怠，直到关进了她的房间，才松了口气。两个小时后，又再一次提起警觉，直到走回了学校前面的马路上，才装作刚放学了的样子。
我们当然也会吵架，我不给她抄作业，她就会生我气几天；或者她忽然和其他人要好几天，而冷淡了我；有时候，我也理直气壮地不理睬她几天，直到她认识到自己错了；有时候，我也难受几天，像是失去了可以说话的人和保护我的人……我们的和好过程也是千变万化的。有时是传纸条说我们和好吧，有时候是让人带话的，有时候是陪着上个厕所，有时候要写很长很长的信。我最不爱的方式就是写信，因为我的字丑啊，可是我爱看她写的信，像小大人写的一样。
小学毕业说来就来，我们从奶娃娃变成了小少女。可是毕业照把我们分得很开，照得很丑。我们就跑到公园里，拼了零花钱，让公园里的摄影师给我们在蓝天白云下，绿色草地上，湖心亭前，背靠着泛舟的湖水，拍了留念照。——这次分别，我不怕了。也不去想还会不会继续在一个班里，我想我们有能力不把对方弄丢了。
（二）
上初中后，莉莉改名了，把叠名“莉莉”改成了单名“黎”，小学时，她就提过的，她还练习了“黎”字的签名，写得就像明星一样。可是我们都还是叫她“莉莉”，她拿我们没办法。而现在，她真的改了，连户口本上的名字也改了。
可是我不需要叫她“黎”，因为她真的没再和我一个班了。我在二班，她在七班，隔得很远，楼上和楼下。所以，我们不常见面了。我有时候搬着一大摞数学练习册去楼上的办公室，会经过她的教室，可是我不能去找她呀。有时候，我们两个班级同时上体育课，我们只能远远地点头微笑。运动会时，她跑步；艺术节时，她唱歌或跳舞，我都不能为她大声加油，只能在心里默念。我们在教学楼天桥上相遇，她会祝贺我作文又得奖了。
可是我们不太在一起了，我们和各自的新伙伴一起骑车回家，她会像个男孩子一样，在一堆男孩女孩里说说笑笑，我路过时听见了熟悉的笑声。我领奖时，她在台下看着；黑板报评选时，我在七班的黑板报上看到了熟悉的字体，更加成熟稳健，更好看了。
我时常听见别人叫她“黎”，只有我见到她时，还叫她“莉莉”，她也从不纠正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因为坐在一起就变成了“熟悉的人”，而在青春来到时，我们又因为不在一起，渐渐变成了“陌生的老友”。那几年，我们只能说对方小时候的事情，却说不出当下的事情。我越来越忙于应对中考，要考重点高中；她在忙些什么，我也不再了解。只知道，后来她来了市区读了一所中专。
后来的几年，我们是失联的。直到我大一时遇上了她的中学同班同学，才惊讶地听说，“黎已经结婚啦，女儿都半岁了吧。”
我偷摸着在chinaren校友录上进入了莉莉的七班，真的看到她在里头分享的现况。脸庞还有些稚嫩的莉莉，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连我妈和外婆看了，也是百感交集。莉莉留言说，自己已经在五星酒店里做接待主管了，她的工资足够养活她和宝宝。这让我有些担忧，却又无从去打听她的生活。之后，我时常进七班看看有没有她的近况，和宝宝的照片；然而也是寥寥无几。唯一释怀的是，她发了婚纱照，我看到了那个早早给了她家的男人，一位稳重的汽车蓝领，我也才明白，莉莉之前的留言，是多么体恤她的老公。
那几年，我知道我们处在不同的轨道上，都忙着自己最在意的事情。可也不得不承认，我们是把对方弄丢了。因为后来连chinaren都关闭了，我连偷看都不能了。
（三）
直到08年，开心网出现了，它最伟大的功能就是会提示好友的好友，天知道有多少人通过这个功能，找到了他们失联的人儿。我就是这样一个。不过是莉莉先找到了我。她第一句私信写的是“我们俩这二十多年的老友，居然失散了这么多年，还好找到了！”那天午休时间，我在公司唯一能连外网的报税的电脑上登陆了开心网偷菜，却得到了这么大的意外收获，我也顾不上什么上班时间，依旧坐在那台专用电脑前，和她聊了很久。就像那次一起逃课一样，紧张又喜悦。
之后，我们就把对方在自己手机的通讯录里锁的死死的了。
那年初夏时分，我们见面了，在分别了十多年之后。我提早到了来福士广场，在地下一层逛了几圈，想着给莉莉的女儿买个什么见面礼呢？最后选了一份轻松熊包装的布丁。她们母女两准时出现了。六岁的小女孩甜甜地叫我“阿姨”，我内心欢喜得不得了，她乖乖巧巧地接过了我的小礼物，然后安静地听着我和她妈妈聊天。莉莉和我都觉得对方没变化，只是我觉得莉莉身上透出来浓浓的母性。那天我们在一起呆了很久，吃过午餐，在淮海路上随意走着，边走边说，说说过去，说说现在，说说她的家庭，说说各自的工作；期间也有她和女儿的互动，让我感动；小家伙也愿意和我聊几句，大方得体，像极了莉莉小时候的模样，小姑娘还送了一个布丁给我，我客气地推辞，莉莉让我一定要收下，这是对孩子的言传身教。那天，我们始终舍不得轻易分开，直到吃过了晚餐说再见。
微信里，她写的名字是Lynn。她的朋友圈分享着许许多多她的生活，她依旧阳光积极，独立勇敢，乐观自信。工作努力上进，是老板的得力助手，是年会的主持人，是肚皮舞的领舞……莉莉也有独特的育儿经，所以她的小姑娘热爱学习，热爱画画，懂事孝顺，勇于冒险。
而长大以后得我，骨子里的认真变成了枷锁；乖顺变成了懦弱和依附；谨慎变成了自缚和纠结。时常想着，有个人能怂恿我逃课一般，逃离生活里的一地鸡毛。似乎生活里所有的挫折都没被我准备好，当然也就无从应对了。孩子学业不尽人意，而我完全找不到共鸣；为此，我工作10年后变成了全职妈妈，却并没有力挽狂澜。渐渐地，便失去了信心和动力。
今年初夏，莉莉的女儿大学毕业了，从江西回到上海，找到了一份很棒的工作。莉莉说，“我的任务完成啦，接下去女儿自己掌控自己的路了！”依然年轻貌美的莉莉，和女儿成了真正的闺蜜姐妹花，让人羡慕。
我在迷茫的时候，回想起莉莉说过的一些话。“我的工资，足够养活我和女儿。”“我中专学的商务英语，可以辅导她小学的英语的。”“我可以面试这家外企的。”“我可以学习这个新的系统。”……她对自己一直都有很明确的了解，可能她小时候没那么爱钻研学习，也是对自己的了解吧，因为她会认真唱歌，反复练字，她会做好她愿意做的一切。她对生活始终那么热情饱满。
我忽然想回到小时候去，上中一班前。莉莉一定没见过我浑身汗湿，臭小鸭的样子。如果可以，我想用臭小鸭的方式长大，而不是每分每秒都扮演着美天鹅。
而她，不管是莉莉、黎还是Lynn，始终是那个和我从小时候一起走来的最真实的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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