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奇怪的城。每个人脸上的奇怪脸谱都似带着情绪,或狰狞或贪婪,有愤怒也有狡诈,有时,也仅仅携带着一个人的恐惧和懦弱,只有极个别极个别的人的脸,是干净的,这样的脸,往往让人感到安宁与祥和,稍有不满,蹙眉也蹙得理直气壮。于是,这座城的领导者坚信,相由心生,唯有那些拥有美好性情与品格的人,才配拥有一张干净的脸。
在这里活着,你必须要有真正的好涵养。
警队B队队长颜何,就是一个脸庞白净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甚至有些娃娃脸,却常年穿着警队的制式军装,清扬的短碎发也拯救不了他严肃板正的老干部气质,削薄的嘴唇抿成一道,更显凉薄。
他是极少数知道这座城成为纹面之城原因的人了。
十几年前,或许因母亲难产而亡仅留一幼子,或许因父亲关心则乱,父亲极度想了解轻度自闭的颜何。善于搞科研的父亲,经过长时间的构想及实验后,终于研制出一支取名“心相”的药剂,让自己的脸上可以显示内心的情绪,而这具象化的显示只有人的眼睛可以辨别。可是,京剧脸谱似的效果,对他并没有任何作用——自打有一次,他在被迫与父亲的对视中,发现父亲眼中那个满脸纹络的自己,寡言少语的他情绪开始变得极不稳定。显然,父亲只是个科学家,而不是心理学家。
父亲在意识到自己的冒进之后,想配置药剂让一切回到原点,然而却长时间没有进展。实验小组中一位心理咨询师却意识到这种药剂的不平凡,因而秘密找到了犯罪心理学的老师。隔墙有耳,药剂的功效就这样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父亲其实已经越来越觉得这支药剂的不妥——颜何对他一直是戒备的,本只是一只弱弱躲避的小兽,可脸上却浮现出寂寒冷酷的银灰色;偶尔自己玩耍,解开九连环的小开心小自得,在脸谱的显示下却自大狂妄。这极大地影响了父亲的情绪。
直到当权者认为,药剂可以提前发现并预防犯罪,下令强制全城注射,在军部近乎半强制地要求父亲接受管制以保证药剂不外流时,一切已无法阻止。父亲只得将匆匆培植的、治标不治本的面具交给儿子,便就此离去,再无音讯。颜何每日夜晚,卸下面具看着镜子和湖水中自己干净的脸,忽然特别想念父亲的眼睛。城里的镜子并不能映照出显示人情绪的纹络,若要自省,就只能问及自己的内心,不过,大多数人是不会耗费这些闲功夫的,更多的人还是只在乎自己外表的美丑,却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否面目可憎。
不知不觉,多年过去,依旧不爱说话的颜何凭着一张干净的脸进入警队,每晚卸下面具,对着镜子嘲讽地看着自己。
早秋黄昏,缓慢流动的空气还残存着夏季的闷热,这座城也只有闲暇纳凉的鸟儿还有心情看眼日落,一切尚算宁静。
彼时,刑警队会议室中大队长抑扬顿挫地总结着近期的工作,员工不断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以免不耐烦或者咒怨的情绪显示在脸上。
有队员在身后小声嘀咕:“每次就知道纸上谈兵,身为大队长迟到早退哪有一次身先士卒。”
“我将来要能坐上那位置我也这样。”不用看,颜何也知道那些稚嫩的脸上的不甘和嫉妒。
有的神游天外的“老人”甚至在笑,这才是那些年轻人的以后。
轰的一声炸响,似一声天雷。霎时,打盹儿的惊醒,讨论的静止,讲话的住嘴,纷纷扭头看向窗外。枝丫上的鸟儿惊起,西郊方位的火光穿透雾霭,和晚霞映在一起,渐渐地,烈焰滔天,似要灼烧落阳。
出事了,警员们想。
很快,“西郊酒庄大爆炸”的新闻便登上各类媒体头条。起火原因不明,警队需介入调查。
被分派的A队队长鬼蜮和B队颜何率队赶到时,空气中还弥漫着烧焦的味道。颜何看着焦黑模糊的一切,却还有人在瓦砾石堆中试图刨挖着值钱的物事。他觉得自己的脸在刺痛中仿佛不受控制的抽动,五彩斑斓的纹路像是毒物,似乎想将脸上的肌肉割裂,穿透那层面具。他强忍着痛在想“我不该愤怒吗?不该悲伤吗?!”
不到半个月前颜何还在这里买过酒,酒能让他在微醺时体会一种旁观的清醒的错觉。他也还记得那天那个当值服务员的样子。
“您好,需要什么?”一身正装的女子谄媚地笑着问,冰冷的宝石蓝花纹附着在努力挤出的苹果肌上,明显昭示出她的不屑,显得十分诡异与滑稽。颜何甚至能想象到她的腹诽:一个年轻的过分的警官,薪资买得起这里的酒?买得起也不是贪就是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样一张脸,这在这座城市中已经见怪不怪了,没必要继续讨无趣。“我需要一个新的酒壶。”颜何在最普通的货架上随手拿了一个最简易的,女子仍是一脸的不屑:这样的酒壶何必来这里买?
这个姑娘或许就是这一堆焦尸中的一个,可这让他觉得更为悲凉。鬼蜮看了眼明显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颜何,微微挑眉,这男孩儿让他很感兴趣,明明不擅长控制情绪,又如何保持自己脸面的干净?
警队戒严,现场考察,场地清理,尸首认领……一项项工作进行,场地旁跪着的女孩儿引起了颜何的注意,女孩儿低声啜泣着,雨凄凄沥沥地下起来,泪和雨水混杂在一起,颜何走过去将伞撑在女孩头上。
女孩抬头,浓重的悲哀灌满了她的双眼,但也只有悲哀,清澈的眸子似被雨洗刷过黑曜石,完全不似之前劝走的一些家属,满脸怨愤地哭天抢地,厮打着,破口大骂着,要酒庄给个赔偿,要政府给个交代。队伍里刚来的小陈脸上都被挠了好几个血道子,阿丰也被一西装革履的男士揍了几拳。破败的不只是一个酒庄,还有人心。
“谢谢您”女孩儿压抑地低哑着声音说。
那一瞬颜何不知如何回答。
大部分死者家属走了,女孩儿也走了,工作仍按照部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牺牲的消防士兵抚恤金怎么算?”“他们救了多少人,他们的牺牲有意义吗?”“请问这次火灾是谁的责任?”“若是纵火,请问为何没有提前发现纵火犯,是‘心相’有了纰漏吗?”记者们纷纷询问着并准备记录要点。
“军人为什么会冲上去?这是送死吗?等敌人子弹打光了再冲不是更好?!滴水穿石,他们就是溅在石头上绽开的那滴水,被火灼烧成蒸汽的那滴水,是,他们或许连被人铭记的那一刻都没有,就被埋入了深土。可是,你确定你要问消防员为什么冲上去?”到场的相关人员还未作答,一个冰冷的声音就让现场鸦雀无声,似乎连空气都下降了好几度。
记者们统统扭头看着一个明明一脸邪气,却身着警服的高大青年。一名记者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回击,鬼蜮咧嘴一笑,露出嘴角尖利的虎牙“我记得,你奶奶就在相隔不远的街道吧?”又是一阵死寂。
看着这场景,鬼蜮略嫌无趣地挥挥手,转身重新指挥自己的小队工作,路过颜何时邪魅地挑了挑眉。记者招待会继续进行,却远不如刚才热闹,却更显秩序。
大灾之后必有捐款。
捐款典礼上,出席的捐款者们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尽显哀容。而看客明显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让那些没敢露面的出来,他们必然不是心甘情愿地捐款!”“嘿,我刚听说黑市上有交易一款面膜,可以暂时压制脸谱的功效!”“请问您的基金会真的投了那么多钱吗?真的用于建设了吗?”有的记者一脸义正词严,有的问八卦黑幕,有的问应该问的,有的鼓起勇气咬咬牙也加入八卦的队伍。各种记者的问话声再一次响起,向来平和的负责人已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脸上的纹络若隐若现地显示着他的愤怒,记者好遗憾:摄影机也不能留下这些纹路的幻影,不然可以言之凿凿地说他恼羞成怒,当场发飙。
“队长,为什么他们既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又相信要求别人出来给自己一个‘眼见为实’呢?”小陈鼓起勇气问鬼蜮,他今日负责维持秩序,干净的绵羊一般温顺的脸上还有几道血痂。
“对他们而言,他们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可是,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样做不对吗?”
“呵,他们连自己的嘴脸都看不到。”鬼蜮顿了顿,“可这,也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生活来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咳,也是很多人爱看的。”市场决定消费,关注度决定新闻话题,鬼蜮撇撇嘴为自己看透世事点了个赞。
虽则一直有记者将问话引回正途,可仍有人继续八卦着,妖冶的红色纹络爬满了这类人的脸,显示出满满的兴奋感,他们一定会乐此不疲地转述着自己用“眼”看到的一切。小陈只觉得满场的脸谱,晃花了眼睛,有密集恐惧症似地干呕,只觉得一切都那么丑陋。“不知道大队长为何将他招了进来,或许因为他的单纯近乎傻?”阿丰听着这问答神游般想着。
泪水融进了洗脸池的水,在终于憋不住气时,颜何抬起了头,愣了。
他在池水中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黑色的纹络张牙舞爪地显示出他的愤怒,眼神中也透出荒凉的悲哀。轻轻伸手,撕下面皮扔进回收箱,把脸再次埋入冰冷的水里,仿佛连自己的情绪也一起冰冻。
夜已深,颜何睡不着,换了张后来仿制的面具出了门。漫无目的地游荡,却发现鬼蜮的配车停在一家有名的酒吧前,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鬼蜮正和一个姑娘豪爽地饮酒碰杯,满脸的奸笑在颜何看来,一直鬼气森森的他绝对对得起鬼蜮这个绰号了。
“明天还要出勤。”眼看鬼蜮已经看到自己,并举杯遥祝,颜何淡淡道。
“不是有句话叫不知者无罪?你把我当做是个无知的蠢蛋就好了。”鬼蜮满不在乎,他知道颜何是说不可饮酒。
“举头三尺有神明。”
“你信神?”
“不,我信因果和良知。”颜何觉得今天自己话有些多了。
“咱们这座城的人呐,总是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别人,你今天却以最坏的结果来定性一件事。”鬼蜮斜睨一眼旁边那桌争吵着的情侣,吊儿郎当地说着,揽过身侧的女子,又喝了一杯。
灯光闪过,颜何看清了这个女子的样子,墨绿色的裹臀裙不知是何材质,在灯下闪出莹莹光点,似一条蟒蛇,她穿了件无袖黑色上衣,即便浓妆也掩盖不住两颊横向伸展的墨迹阴险地在瘦削的脸上勾勒出了满脸的横肉和法令纹,让她显得无知浅薄又矫情做作。
而鬼蜮也并未错过颜何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他挥挥手遣走了陪酒的女子,似笑非笑“我很好奇,你明明无法控制你的情绪,可你的脸却是干净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你的脸有问题!”
颜何攥紧了拳头。
“别紧张,别紧张”鬼蜮看了眼明显紧张的颜何,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我们彼此彼此,只不过你需要骗过所有人,我只是骗过了我自己,哦,当然,也可以说我连自己都骗过了。”
“其实相对而言,我很羡慕你,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出门,每次遇到可能产生负面情绪的事情,都需要自我麻痹与自我暗示,而现在的我,已经麻木了。我干净的脸,不是因为我不善掩饰,表里如一,而是因为即使‘恶’在我的心里,也不过是存在即合理,没有什么可以激起我的情绪了。这样的我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颜何诧异地看着鬼蜮,在他印象里,鬼蜮从不是一个容易交心且话多的人。
“你好像并不喜欢这世界。”鬼蜮又下了一个论断,
“没有‘心相’的世界才是你要的对吧?我不认为表里如一的人有多高尚,我也不认为表里不一的人有多卑劣。口腹蜜剑,刀子嘴豆腐心,正因为人心的难测这个世间才有趣不是么?”
“我只是觉得,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不是一个脸谱就能显示得清的。”颜何第一次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样预防犯罪根本就不科学,你不能因未犯的过错惩罚一个人,正如宗教中的神不能因其前世的错而辱及现世,那是愚蠢的。”
“哎哎哎,又提神,传说有人去世时会有一颗星星坠落。今夜繁星依旧闪耀,并没有因为那场大火中逝去的人们下一场流星雨,你看,事实证明,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神是不会祭奠你的。”鬼蜮下意识地避讳了敏感话题,“这不像我啊。”他想。
“没有‘心相’我们至少还处于一种和谐中,如果我们能就此伪装一辈子,不是一样很好吗?”
“哦,这个我承认,你的理论就是干了好事的就是好人,何必在乎他是真心捐助还是为了名声呢?这么想也对,我不跟你争了。我们两个小警官争论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是明天就可以拯救市民,改变城市精神风貌了?”鬼蜮依旧不正经。
颜何也不再说话,可他分明想起了今日鬼蜮对记者们说的话,他们,或许是相似的,也或许很多人都是矛盾的。
世事瞬息万变,很快有新的夺人眼球的事出现,小城又再次恢复了平静。不久后的某天,据传,军部的实验室确实发明了解药,是一种名叫‘随心’的滴眼液,使用后就能看到干净的世界、干净的脸,该药剂成本较高,自愿购买。活动突然多了起来,好像很多人都克服了心理恐惧,不再害怕出现在人前。
颜何看着大大的‘随心’广告语“做你自己,随心就好”后面的研发负责人名单,突然觉得这样自我屏蔽负面情绪的方式很好,鬼蜮依旧以一贯嘲讽的语调甩出一句“一叶障目”。
“爸爸,等我长大了,给你买真的大汽车,你就不用骑摩托淋雨了……”孩子单纯的脸上勾勒着的纹络显得野心勃勃,可父亲看出这是孩子真正的愿望。
“西西,我知道你想给我买就够了。”父亲平静温和地说着,把宽大的夹克衫披在儿子身上,紧紧裹好,脸上的纹络却毫不打折地显示出父亲的喜悦,孩子显然看出来了,开心地笑着。
回到家,颜何将曾经提取的眼泪滴在水里,撕下面具,看到自己脸上的纹路已淡到几不可查。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你怨愤的,所有的揣测也不过是愉悦了你自己。他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至少,父亲曾经的发明不是一无是处,现在的发明也不是。
他第一次未带面具走出房门,转过小区的路口,抬头便看到了那个在破败的雨中哭泣,脸庞去依旧白净的姑娘。
今天天气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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