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 活

萧冉疯了。

很多人都见过他疯疯癫癫的状态，嘴里总是念念有词，眼神中仿佛有鬼火般，闪烁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

有时他疯至兴起，还会不停的在纸上写写画画，密密匝匝的都是阿拉伯数字，写了一页又一页，贴满了一墙又一墙。乍一看上去，就像是电视剧里的情报特工，不知道在费尽心思的破译什么高级别密码。

当然，他也并不总是不停的念叨、不停的码数字，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很安静的。但是，这种安静却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在静下来的时间里，他喜欢直直的站立在窗前，面无表情的看着外面那个风起云涌的世界。他的面庞是那样的僵硬，目光是那样的游离，仿佛精神已经抽离了肉体，在某个隐秘的世界神游。

当他开始起身站立时，时间往往从那一刻就静止了。他有时会站上小半天，有时一站就是两三天。就像是思想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只是远近不同罢了。当他的神思又落回到肉身时，便是他念念叨叨和写写画画的模式开启之时。

萧冉的癫狂，差点就让他的父亲心肌梗塞。一开始，他的父亲还以为是儿子的浑脾气又犯了，狠狠的打过他一个耳光。但那脆生生的一记声响不但没有让儿子醒过来，就连丝毫的回声都没有落得一声。要知道，萧冉26岁了，虽然无数次的犯浑耍倔逼得这个倔强的男人无数次的举起巴掌，但真正落下去还这么嘎嘣脆的，可是仅此一次啊。就是这样的“杀手锏”都没有把他从疯魔的道路上拽回来，急火攻心的父亲开始把矛头对准了萧冉的母亲。

第一只矛以“都是你把他惯的”的名义向母亲投掷过去。父亲气不停喘、语不减速的历数萧冉从出生以来，他的母亲是如何一次次的骄纵他、宠溺他，一次次的助长他撒泼耍赖的不良习气，以至于他到现在无赖到花样推陈，泼皮到境界翻新。

丝毫也不给母亲半点反驳的机会，紧接着第二只矛以“都是你把他逼的”的名义再次加码发力。父亲就像是受了萧冉念念叨叨疯病的影响，一旦开启了数落模式，便顾不得是否自相矛盾，“身不由己”的越说越烈了。萧冉从4岁开始学小提琴，是父亲认定他向疯魔之路迈出的第一步。之后他开始细数母亲是如何“逼着他”转战在吉他、二胡、古筝、钢琴多个战场上，却没有打下一个据点。到了10岁，好不容易确立了钢琴这个根据地，却真真的是证明了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父亲越说越来劲，越说越动情，颤抖的音色配上震颤的手势，就快要走一出悲怆苍凉的老生唱腔了，结果，母亲一个巴掌以雷霆之势结束了这场硝烟未起的战争。

“你打不醒他就以为我也打不醒你？”母亲果决的走进儿子的房间，响亮的一个关门声让父亲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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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世界，俨然是一个异次元的世界。这些天，每次母亲推开这扇房门，都感觉自己像是掀开了另一个世界的一角。萧冉神色平静的坐在桌前，眼神明亮。他的眼神中有忽闪忽闪的光，那光的频率是他思想跳跃的节奏。他的手指不停的在空中敲动，像是在敲打无形的键盘。

母亲突然心一凛，仿佛有人在她耳畔“嘿”了一声。她扑到墙上，一把扯下墙上的“密码纸”，再一次审视着那一排排一行行由从1到7这7个阿拉伯数字组成的数据线。然后她大步走向客厅，急切的打开钢琴，把这一串串杂乱无序的数字输入进键盘里。

当第一串音符声响起的时候，萧冉就像是一个久睡不醒的人听到了闹铃声。接着这铃声越响越来劲，带着急切，带着杂乱，带着让人抓心挠肝的间断，嘶嘶哑哑、断断续续，却凌厉无比的让萧冉不得不从梦中醒来，只为一个目的：让它闭嘴！

“妈！”

这一声粗犷而浑厚，母亲听的真切而又亲切。这一声里满是不满和不耐烦，在每一个萧冉赖床不起的清晨，在她的声声催促中，她都会听到这一声满是无奈的狂叹声。母亲看着奔过来，挤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子，满眼蓄满了泪水。接着她一个巴掌扇在儿子后脑瓜上，又狠狠的把儿子的脑袋抱的紧紧。

当流畅的音符从萧冉的手指尖滑落，召唤回魂的不仅是萧冉游离的神思，还有父亲悬吊着的一口气。一行清泪在他的脸颊曲曲折折的蜿蜒，恰似那音律中高高低低的转折。音乐的世界他从来不懂，但这一次他却听懂了儿子的声音。

多少时间之后，当萧冉的这首名为《生·活》的钢琴曲在大街小巷流淌，街坊邻里们仍对萧冉那段疯疯癫癫的故事津津乐道，只是故事里多了一点不疯魔不成活的赞叹。人们对这首曲调怪异、风格突兀的钢琴曲情有独钟，有人说他特立独行，有人说他剑走偏锋，甚至有人说他离经叛道、以丑为美。

对于这些评论，萧冉从来不置可否。倒是一向认定儿子“学无所成”的父亲，这次却一反常态的认可了儿子的作品。有好几次，在温暖昏黄的傍晚，父亲独自一人享受着这段音乐的时光，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涕泪纵横，仿佛曾经让儿子疯魔的那个世界也在他的身上发挥了同样的功效。儿子作曲疯了，父亲听曲疯了，只有母亲哭笑不得。

箫冉一家的故事成了这首钢琴曲的最好配料，再加上一点街坊四邻的渲染提味增鲜，这首《生·活》更是传播久远、炙手可热。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箫冉总是会问：“你从这首曲子中听到了什么？”有人说，我听到了锅碗瓢盆；有人说，我听到了嬉笑怒骂；有人说，我听到了鸡飞狗跳；有人说，我听到了情话绵绵。当然，更有人说他听到的只是杂乱音符的拼凑，是对经典的亵渎，不过是萧冉真的疯了的证明。只有箫冉的父亲这样说：“这首《生·活》就是我们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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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句话让萧冉情不能已。26年的父子相处恰似一场场《智斗》的上演，他那从不懂音乐、从不懂温柔、从不懂表达的父亲，却从他的音乐中听出了生活的味道。正是父亲的这一句话打消了萧冉所有的疑虑，他知道曾经的疯魔都因为父亲的这句话而修成正果，而所有对这首钢琴曲风格曲调内涵的纷纷扬扬的议论，都因为父亲的认可而在萧冉心中尘埃落定。

萧冉相信，一定有那么一段旋律是深藏在父亲心底的旋律，是流淌在我们身边，滋养着我们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的旋律。经过那一段艰难痛苦、几近疯狂的求索，萧冉终于明白了，它不在不染纤尘的经典音乐中，不在一票难求的高雅殿堂里，它不是技巧高超的起承转合，也不是浑然天成的高山流水。父亲的旋律，应该是充满着烟火气的人间滋味。

就是叮叮当当，就是争争吵吵，就是唠唠叨叨，就是鸡飞狗跳，就是把深深的爱使劲的藏在高声的训斥里，就是把厚厚的盼牢牢嵌进举起的巴掌里，就是把暖暖的赞悄悄描在嗔怒的眼角里。

这，就是平凡家庭的乐曲，就是质朴生活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