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死了

01

面粉厂的老李死了，死在面粉厂外头的一个小树林里面。他是上吊死的，麻绳缠成几股挂在树上，也勒在他细长的脖子上。绳子带着瘦削的老李随风腾空飘荡，像是没有重量的纸片。

老李以前说过，不管怎么死，也不能上吊死。那多埋汰啊——死命翻白眼，伸舌头，脖子上是淤紫的勒痕，怎么看怎么吓人。自己死得难看也就算了，还累及旁人要看到这幅鬼样子。

可如今事情走向恰好相反，老李自己选择了这种死法。他凸起的眼球，微斜的嘴角都印证了他死前的所有情绪意念——他内心带着疑惑，带着愤恨，可还带着一丝得意，甚至带着一丝莫名的兴奋。

那天是中秋节，厂子里放假，按理说老李该在家里吃月饼。可老李像是魔怔了，直奔面粉厂。其实有人看见他手拿一捆麻绳，面色凝重地出去了。邻居们遇见了这种怪异的情况，本应问一声，可他们没有。

也对，老李在他们眼里本来就是如此格格不入——只要有人行事和他们不同，那就是格格不入，“不入”就得被排挤——也就是说应当没人问好。

02

老李今年58岁，明年也是58岁，后年一直到永远，都是58岁。

按理说五十多也没那么“老”，可听说他年轻时候就被人左一个“老李”，右一个“老李”的叫着，或许是被人喊老了的也不一定(虽然被“喊老”听起来毫无科学依据，可是有些人希望某个人坏的时候不总是不停的念叨吗？似乎说着说着那人就变“坏”了。那老李也可能是被人喊着喊着就“老”了……)好了，这个暂且不谈。

前面说到老李与别人格格不入，这里头是有故事的。

老李拢共活了58年，一个人活了38年。

老李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后来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善良女人收养了。在老李20岁那年，养母也生病走了。这下可是真的一个人过活了。

旁人说老李是个煞星，跟他亲近就有无妄之灾。老李当然不信这种屁话，可是周围人相信啊。

你说他们凭什么相信这种狗话？就凭老李跟他们不一样啊。一贯的观念里，正常家庭就该是由父母子女组成的家庭，可他老李就孤零零一个人撑着门头子。老李是跟大多数不一样的小部分人，所以就要被大多数歧视排挤。

这是老李的身世，和别人不同。

等到老李可以给一个孩子身世的时候，又出了岔子使得老李和别人不同。

那时候老李正在学木匠手艺，没成想竟然被老木匠的女儿看上了。老李年轻时候还真算是个帅哥——大高个，宽肩窄腰长腿这都不提了，关键是老李那一双眼睛特别好看，眉宇间囧囧有神。可反观木匠女儿，算得上是十里八乡一绝了——丑绝还有凶绝，老木匠女儿也就是又丑又凶还没胸的代言人。

老木匠一辈子也就一个女儿，宠的跟大宝贝蛋似的。于是老木匠就把老李喊来，问他愿不愿意入赘进他家，当上门女婿。

03

老李当时其实真的穷得叮当响，能给有钱的木匠家当上门女婿应该也算是美事一桩。

这事要是搁别人身上可能也就开开心心答应了，最多也就是佯装拒绝，玩个欲拒还迎再高高兴兴答应。可是老李不是这样的啊，他从来就是别人眼中的怪胎。

没错，老李拒绝了，冒着得罪木匠师父的风险(最后证明这个风险他还真的迎头撞上了)。

后来有人背地里说老李蠢，说他可以先跟木匠女儿结婚，等到把她家财产搞到手再去找黄花大闺女啊。

这种想法老李也不是没有过，但他内心的责任、良知、道德都不允许他这么做。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他自以为的责任、良知、道德都成了别人眼里的愚蠢，到了老木匠这儿，就成了老木匠眼里的不识好歹。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对对错错根本说不清。其实也能说清，只要没人一味拿自己脑子里存的那套模板往别人身上套就行了。

老李就被别人的模板给套了，这一套就证明他是个愚蠢的人。可是在老李心里，那些人才是愚蠢又没良知的人。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老李也死了，道理我也说不清了。

04

自从老李得罪了老木匠以后，这手艺自然也就也学不成了。

旁人也有想给老李介绍对象的，可是女方家一看老李家穷得连老鼠也不愿意进之后，就摇着头走了。

后来老李就在面粉厂谋了个工作糊口。至于组建家庭，即便往后老李经济条件好一点了之后，他也不愿意再去考虑结婚的事了。反正一个人过也习惯了，被人家嘲笑也习惯了。说不定乍一结婚生子，别人又找出别的话柄，自己反倒不习惯起来了呢。

时间快快的过，于是他就这么孑然一身的过了38年，也被当成怪人说了38年。

就像一个女的当了几十年处女会被人在后头戳脊梁骨一样，男人几十年不结婚也会被当成怪人。

其实老处女有错吗？她是错在从没和男人有过“深入交流”还是错在犯了宪法里的哪条法律了呢？其实都没有，她主要是错在和大多数女人不一样上面。只要大多数人觉得你是怪人，那么你就是，并且活该被人当话柄。所以老李被人当作饭后谈资的原因就和老处女的例子是一样的。

05

现在说到老李在面粉厂里工作。

说起面粉厂，就不得不说到厂里的一个人物——特重量级人物。

老李工作的面粉厂里有个比厂长面子还大的会计，因为这名会计是镇长的小舅子。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巴结当官的的优良传统，没有当官的，那就要巴结做官的他亲戚。

就像如果我班上有个同学是教育局局长的外甥，就算他这个人本身平平无奇，那么被冠以“xxx外甥”的名号之后，再怎么也要叫人高看一眼。

我一想起来这个就要想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词。虽然当个官总也谈不上“得道成仙”，没人是“鸡犬”，也“升不了天”，但我想象力就是这么丰富，我管不了脑子要怎么想，这一点和老李很像。

刚才说到这名小舅子会计，即便他是个小小的会计，依然有人巴结。巴结的人从会计室排到了厂子门口那条大狼狗旁边。当然了，这么多人里面不包括老李。

06

那个会计是个老肥。我为什么不说他是个胖子，因为胖子没他肥，我怕胖子们见了这会计之后会说我睁眼说瞎话。

会计的脸大得像脸盆，整天油腻腻的活像个被铺了一层油的盆。说起他的脖子……算了，他的脖子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我也看不见他有脖子。往下看，你能看到他的啤酒肚被勒在裤腰带里面喊救命。

不光他的肚子在喊救命，其实皮带也被撑得难受几欲呕吐。这些情景都只有老李才能看到并且想象出一幕剧来，也只有老李在看到的时候会情不自禁笑出来。

这么滑稽的样子别人都看不到。或许是别人看到了也当做没看到，谁知道呢。

那天外面下大雨，突如其来的暴雨把这些人封印在厂房里，就像鬼被封印起来那样。当然了，那天老李又格格不入了一把——他出门前看了天气预报，带了伞。

其实老李的这把伞足够大，他想着还能带一个同事一起走。可是没人上前，他还听到人群里有人说：要他把伞给会计，反正他家离厂里近，淋点雨没什么。

说话这人的想法代表了多少狗腿子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老李不是这种人。他始终是个格格不入的人，要不然也不至于在死前遇上邻居也得不到一句问候了。

老李对于巴结什么官亲戚没有半点兴趣，他只觉得有时间说些假到让人发笑的话，还不如去厂门口逗大狼狗玩。

07

那天老李撑伞准备走，突然看见王会计挺个大肚子就走到自己跟前来了。瞧见王会计那张皱在一起的大油脸，老李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吃的油饼。呕，有点恶心。

闲话少说，老李当下准备走，可这会计皮厚不要脸，不请自来，直接钻进老李伞下面了。

人都来了，老李也不好赶人家走。于是就这么将就着走呗。也是难为老李了，要和这么个庞然大物挤一把伞。会计是个老肥，体积上占了优势，于是老李几乎就被挤在伞外淋得像个落汤鸡。

老李想把伞往自己这边拽拽，奈何老肥肉多也不是白长的，力气大得很，老李根本拽不过他。

老李这边满心埋怨——怎么自己带了伞还被淋了。那边在等雨停或者等家属送伞的人也是满心埋怨——怎么偏偏今天下大雨，怎么偏偏今天老李那小子就带了伞，这么好的巴结机会白白落给了老李。

老李现在死了，他不知道那天别人都是这么在背后想的他。他不知道也好，少心寒些罢了。

08

那天王会计蹭了老李的伞，在老李眼里，他自己算是做了件好事。可是王会计却不这么觉得，这个老肥还觉得自己吃了亏——怎么人人都巴结我，你个被人排挤的怪胎又算哪根葱？那天的伞就应当送给我撑才对。

老李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自己帮别人撑伞没有个人情也就算了，还招别人恨上了。

自从撑伞事件过了之后，老李发现厂里的人变得有点奇怪——经常偷摸摸的聚在一起讲话，看见自己来了就不讲了；自己去食堂吃饭，打到的饭菜也没有别人的量多；厂里发福利，自己也总是最后一个才收到的，收到的通常也是没人要的、烂得七七八八的。

情况变得有些奇怪，或许从更早些时候就是这么怪了，只是老李一直没有察觉，又或者是老李明明察觉到了可是不愿意放在心上罢了。

09

老李活了一辈子，有五十八年那么长。

在他五十七岁零九个月之前，别人拿他当怪人，他也不解释，一直坚持自己。

在他五十七岁零九个月到五十八岁这三个月期间，别人还是拿他当怪人，并且用比以前更加奇怪的方式对待他。他还是没解释，一直坚持自己。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觉得有些累。

他不知道自己没有父母究竟是对是错，他不知道自己拒绝给人家当上门女婿究竟是对是错，他不知道自己不成家究竟是对是错，他也不知道自己不愿意巴结官家亲戚究竟是对是错……

这些在他眼里都是对的，否则他也不会去坚持。可是为什么周围所有人都在说他是错的呢？

答案究竟是什么？

那天中秋节，老李看着桌子上那些厂里发的坏月饼，突然就有了答案。

10

有个声音在跟老李说，答案在小树林里。

要想知道这个答案，就要带着绳子和一颗不怕死、不想活的心。

老李在心里回复这个声音，说他准备好了。

一切准备妥当，老李紧了紧鞋带，拿上绳子出了门。

在路上，他看到了一个邻居。本想和邻居打个招呼，反正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可是邻居在和他视线接触到的下一秒就移开了眼睛，仿佛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老李这下明白了。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也更响亮了，还催他快点走。

脚下生风，老李很快就到了小树林。

给绳子打个结，缠上树枝，再套上脖子，这套流程老李出奇地熟悉，好像他已经演习了很多遍似的。

在绳子套上老李脖子的前一秒，老李还在想那些个有关对错的问题。

11

在挣扎直至断气的这个过程中，老李脑子里浮现了好多东西。

他想起来下雨的时候——

街上来来往往有很多人，雨点明明很小，老李觉得不需要撑伞。可是街上的人就跟有默契似的，一个二个的撑起伞来。其余没撑伞的也就跟风一样把伞拿出来撑。不一会儿街上满满当当的全是颜色各异的伞。

老李不撑伞，他大咧咧地走着，旁人看着不撑伞的老李，就像看动物园的动物——看哎，这人有伞也不撑，是个傻子。

那时候老李还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他，现在他脖子套在绳子里，身体在腾空荡秋千，突然就明白了。

列宁说过，真理往往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可是如今老李回望他五十八年的生活，只觉得列宁如果不是在扯淡，那么他就肯定不是少数人。因为少数人手里就没掌握过真理。

再怎么真的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也只会变成空屁。因为大多数人会对少数人形成一种无形的打压，最终少数人阵营里就没人了。

算了吧，老李都死了，道理也说不清了，说清也没用了。

老李在死的那一刻是得意的，他在用自己的死报复那些多数人。或许他是在报复自己，谁知道呢？

老李应该知道。

可是老李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