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受到汪曾祺《胡同文化》的教化,还是本身就是作为集体无意识的传统文化影响根深蒂固,我打小对于传统的四合院里的生活有着无穷的向往,即便是如今依旧还心存此念。
在院子里搭一个葡萄架子,种几株并不起眼的牵牛花,养几盆并不起眼的菊花,可以错落无序地冒出几根稀稀落落的疏草……整个儿透着轻盈、闲适,而不乏几分淡泊、高雅。但对于母亲来说,却从来不是如此。
母亲名为菊燕。菊的卓尔不群、燕的轻捷飘逸,对于陶渊明式的中国文人或者纯属附庸风雅的假文士,总能赋予一些美好的想象。但同样,一切,与母亲无关。
母亲23岁(依乡俗使用虚岁)嫁给父亲,是一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当时他们一大家子就还住在一个古老而陈旧的四合院内。生活对于母亲,只是意味着从此由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蜕变成卷入俗事纷争以及生活压力的家庭妇女。
农村里永远充斥着陈芝麻烂谷子之类的事情,什么邻居纠纷、妯娌矛盾、婆媳关系等等,好像至今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问题层出不穷。
比如一次母亲往门外随手倒了一盆水,而不巧的是我奶奶刚好从外边回来正要进门,水随即溅到奶奶身上。这本是正常不过的事,却传来了叫骂:“哟嘎啦俩老到死,真噶是!”(新昌话:真是,要我们两老的摔死!)母亲忙陪笑道:“哎呀,不好意思得很。只是这水我是倒出去了可不好收回来呢~~~~”但接着便是爷爷毫不留情地继续责怪……
母亲忍了下来以避免事态扩大,但从此以后对爷爷奶奶便冷淡下来,同样爷爷奶奶也是偏向于大伯与小叔好像我爸就不是他们生的。以至于在我出生之后一直如此,记得儿时又一次我和堂哥一起玩,爷爷说好去棒冰,只是回来后发现只有堂哥一根。我并没有多想什么,也许我真的打一出生就缺爷爷奶奶疼但是我真的一点都不敏感,只是就我妈拉扯着我儿时单单对她特别依恋而已。
现在想来都觉得当时母亲真的很不容易,主要是在娘家她可是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因为我那外公很牛。外公虽没读过几年书,倒的确聪颖过人。他以跳级的形式读完小学,后来还是由于家里需要劳力无奈辍学了,心算迅速算盘也打得精熟,还写得一手好字。之后在村里当过几年干部,众人拥护,名利都没有落下,母亲没事曾给我讲过不少外公的轶事。
因此母亲儿时家境不赖,再加上她是小女儿外公挺护着的,脾气本不太好受不得委屈。要她出嫁之后迅速调整心态,适应大家庭生活的纷繁芜杂且准确避开口舌是非,在当时的我父亲那个家庭里确非易事。
于是也还真没少受气、少争吵,但更重要的却是对付生存的压力。当时儒岙的胶丸厂刚刚起步,母亲便怀着我出去上班(父亲还是被我家母亲带上这条路的,只是父亲初中毕业加上本来就挺聪明学到了胶丸制造中最具技术含量的环节——熔胶,后来走到了前面去)。
当时甚至整年吃素饭菜中见不到油脂,以至于老妈她肚里怀着我还被整的全身蜕皮。看看我的身体状况,我想如果说黄发是出于母亲遗传,那么皮肤干燥肯定是当时条件窘迫引起的先天不足。只是这些事实在是太小太碎了,当时谁也没有闲心关注它们。依旧无声无息的辛苦生活,依旧无忧无虑的慢院子乱跑,依旧不急不缓的随着时光长大。
炎热的夏天可以是我最活跃的季节,院落里有块大石头可以躺下我整个身子,有空地供我侍弄凤仙花、牵牛花(它们容易养活),晚上会抓几个萤火虫嵌入麦秆中心的空洞里抽在窗前照明……
日子没有声息地流逝,叔伯异爨、各自搬家、爷爷辞世,随着胶丸的发展家境开始改善,总的说倒是朝着和谐的方向改变着。母亲倒是渐渐长胖了。随着我正式入学,生活变得愈发安宁平和。
一直到那个暑假,我才发现我们生活的轨迹硬生生地被逆转了方向。当高一所有考试结束,平常从来没人接的我意外地由伯父他们开车带走(我与堂哥同校,他比我高一级)。我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当时两家关系很好的,我不知道怎么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求证的结果是:爸爸生病,他俩去杭州了具体情况尚且不详。
我只记得当时愣在那里潸然泪下,全然没想妹妹还一个人在家里,全然不知是如何回的家,更不用说跑去杭州陪陪更加焦灼的妈妈……我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而已,只是感到了自己的难受,只是和妹妹在这件事上默契地保持了缄默。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熬过那段焦灼而寂寞的时光,我只是在后来得知那个手术的用时就是整整12小时而当时没有一个人陪她,伯父公司里要上班只是时而去去杭州来回跑得自己也在新昌打吊针,大舅舅胶丸厂里根本走不掉只在后来转院回新昌出现过,小舅舅在这种时候往往找不到人……
我只知道当时他们也没有对病情准确估计,没有做足心理上经济上的所有准备:妈妈走时在路上碰到了放学回家的妹妹,妹妹她开心地告诉妈妈常识考了满分。妈笑着表扬了她,轻描淡写地说近来厂里比较忙可能有段时间不会回家,便匆匆地走掉一个人去面对前方那个不知道结局的漫漫长路。
没有人告诉我那段时间她担了多少心受了多少怕流了多少泪,倒是妈妈曾带几分自豪地告诉过我一次她和伯父办了点事一起回医院,中途伯他忘了什么又回去,许久打电话给妈问她可有到医院他迷路了。妈说这笨驴亏他读了那么多书我可是一次都没走丢……我拿小眼睛瞅瞅她,猜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盼到他们回来,是一个很热的傍晚。姐妹俩正在做晚饭,开小店的那位大婶叫我去接爸爸。当时家里没安电话,只有妈手上有一部手机作为通讯工具(其实家里基本上没人,电话的确不是很有必要,至于现在手机已经人手一台,却依旧没有安装电话),电话就打到了那家小店里。平日里耐心温和倔强的老爸哭了,他指指喉咙用能发出的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以后爸爸不会说话便生平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哭了。我说没事我能够听到的,随即转身抹去眼眶里溢出的那不受欢迎的东西。
一切,至今感觉如在目前。包括那些爸妈不在家的日子,我们消沉了几天然后开始照看那些被搁置了很久的作物。没锄过草,烈日下素手把它们一颗一颗地拔掉;天晴得厉害,傍晚带喷水壶去给西瓜浇水……效果并不好,但是那个暑假,着实彻底地荒芜了门前的牵牛和凤仙。
生活有时候真像一只小飞虫,绕了一圈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原点。当近二十年过去,经济压力和家庭事务又一次必然地落到了母亲一个人的肩上。所不同的只是如今她变胖了,脾气变好了,压力变得更大了。而那个曾待过的四合院倒塌得所剩无几,门前野草没膝,那棵桃树被虫子吃光了叶子无力地点缀着几个不成气候的果实在风中打颤……哪怕是再想附庸风雅也找不出一丝诗意了。
乡村的屋舍,是那种低矮的瓦房。在那莺飞草长、处处鸟啼的季节,会有成对儿的燕子飞入檐下寻找能够供它们安家的地方。就是次年的春天,一对燕子欢快地飞进我家屋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筑巢的地方叽叽喳喳了一阵子便飞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意外地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叹息。我才明白,原来在我们乡里,据说燕子是带来福贵与祥和的。难道我们可爱的燕子都觉得在这里气氛有些凝重?母亲默默出门,去理会那些长得还不错的白术,这是一种经济作物,今年我们主要就看它的收成了……
岁月似乎没有给母亲留下多于他人的痕迹,能用什么来标志与铭记她的辛苦恣睢?泰戈尔说:“天空没有留下飞鸟的痕迹,但它已经飞过。”于是我想写点东西献给母亲,无奈她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如此轻薄的纸面寥寥几个方块汉字又如何承载得起厚重的生命、早已消磨得变钝的心——也许燕过,注定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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