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活是一列单向行驶的列车,或许我已经在窗边坐了太久了。我太久没有到车头去,也太久没有踏足车尾。要知道,惟有在车头,才能凝视前方的路;惟有在车尾,才能锁定列车的轨迹,绘制一幅应有尽有的地图。
坐在窗边是一种姿态,旅客能随心所欲地欣赏飞快向后移动的景物,能看见房屋,能看见高楼,能看见田地,能看见河流与山脉。感官将丰富自身,他作为一个无定的主体将摄取无尽的养料,他将膨胀、融合,最终成为世界本身,从庞然大物中穿过。景物是跳跃性的,它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或者说,它的开始与结尾同其它每个瞬间没有本质的区别。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做梦只是为了不停止观看。
站在车头与车尾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这意味着旅客必须使自己消瘦,必须将生命痛苦地化为轨迹,将不可描述的、连贯的精魂抽离而出,用某种工具记录下来,不断加以比较、雕琢。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做梦只是另一种解离的方式。
站在车头,你必须面对恐惧,以及与生俱来的困惑。你不知道轨道通向何方,你也不知道车什么时候会突然停下来。
站在车尾,你必须应对突如其来的眩晕,盯着急速向后退去的万物绝不是件轻松的活。很多东西无法直视——因为那可能会灼伤眼睛。
但在那之前,你必须离开自己的座位,穿过熙熙攘攘的车厢,路过或好奇、或冷漠、或热忱的旅客,抵达那一扇门。那意味着一种威胁:你必须离开自己的座位。
如果你足够智慧,或许会想方设法寻求一种万能的法门。你必须使自己、使列车成为一个质点,一个没有体积的点,这样,你同时在车头盯着去路,也在车尾盯着来路,又在窗前盯着轨道两边的风景。你必须在缩小自己的同时扩张自己,你必须在经历苦痛之时取悦自己。
有极少一部分人既不是在车头车尾,又不是在窗前,而是在车底。他们必须极其小心谨慎,全神贯注地抓着车底的抓手,以防被疾风吹落到铁轨枕木上、被车轮碾压。整辆列车压在他们身上,覆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只能看见无尽幽暗,仅有耳边的呼呼风声聊以自慰。
想必他们也不是自愿选择如此的。他们或许本来坐在窗前,但是检票员来了,说:出示一下车票!他们掏掏裤兜,却惊恐地发现那张硬质的卡片已经顺着某个空洞永远地遗失了,又或者,他们在沉默中发现自己的车票是另一辆列车。他们已经永远错失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班车,从此再无机会。只能寄希望于这班错误的列车能载着他们前往某个能够中转的站点。又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买票,只是自觉地躲在车底。
有些乘客却活在幻想里。他们会认为,整条轨道是一个巨大的圆环,起点是终点,终点亦是起点。列车永远单行,但诡异地构成了一次次轮回。他们会不自觉地怀疑:这是第几次经过这个村子了?这是第几次停在这个站台边了?
对于这些乘客,生命旅程本身就是一段临终回忆,在临终时再度重新启程,如此循环……没有什么不是确定无疑的,因为他们早已一遍遍经历过了。
幻想终究会不自觉地重塑现实,或者说,他们的意识开始选择现实,而不是现实选择意识。他们真的会遇到重复发生的事件,会瞥见反复抵达的站点,于是他们对自己的信念更深了。他们永远也下不了车,直至在座位上成为一具枯骨。
不,也许不能说是幻想。说不定,真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呢?
乘客或许会看到一列列逆向行驶的列车,它们如风般向后退去。他会感到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反向行驶是什么感觉。
局部逆熵场?本杰明•巴顿式的退行?大概都不是。
靠近了看,才能发现,反向行驶的列车上空无一人。那些高高耸起的座椅,仿佛一座座无言的石碑。
有的乘客终归是按捺不住激情的。他们从窗口爬出,生长出巨大的翅翼,乘风而起,排云而上。瓦格纳奏起《飞翔的女武神》为他们伴奏,怪异、诡谲而又排山倒海的音符将他们送上云霄。他们在空中追踪着大地上循规蹈矩运行着的列车,轨道真的成为了一条条微不足道的直线……
如果某一日铁路公司开发出空中列车,大概他们也是不会去乘坐的,但是却会在窗边与人们亲切地打招呼。
他们轻巧地收起双翼,稳稳地站立在某一辆列车的车身上,随即俯下身抓住把手,从车身侧面挤进车厢。他们迫不及待地同乘客交谈,询问他们的来路与去向,询问一路的所见所闻,彼此抚掌大笑,宛如故人。
如果遇上沉默的乘客,他们大概会坐在他或她身边,目光的方向与对方平行,试图在瞬间把握某种不变的东西。
如果遇上正在争吵的乘客,他们习惯于挺身而出,将自己化作化学反应中的催化剂,一只手抓住一位,一只手抓住另一位,尽己所能解开打缠的结团,然后微笑离去。
在登临了足够多的列车后,他们或许会重新飞回自己最初的列车,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回忆着一路的经历,暗自欣慰。
当然,据说他们当中有人再也没有回来,而是永远消失在了天空中。
最后,让我们设想一个场景:
蓝天下,铁轨上,一辆列车正在如常加速行驶,驶向无尽的前方。铁道旁,一个背着旅行包的男孩拼命追着列车的方向奔跑,却沮丧地发现相对距离越来越远,他生命中的列车正在离开他。
这时候,一个天使拍打着翅膀降临到他身边。男孩向天使解释了自己当前的困境,天使微微一笑,将男孩抱起,拍打双翼腾空而起,望着大地上与他越来越近的列车,男孩展开了微笑,天使也咧开嘴。
男孩气喘吁吁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过了很久很久,他决定到最后一截车厢上去透透气。
他抓着扶手,高速的气流、飞快变幻的景物让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眩晕感,同时一股熟悉的感觉从心底里蔓延开来。
男孩感觉自己的脊背有些刺痛,仿佛是什么东西要生长出来,挣脱出来。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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