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II破局

作者: 捧个大瓜 | 来源:发表于2022-11-16 04:58 被阅读0次

    郝明天溜回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他裹紧身上的黑色大衣,压低黑色帽檐,一张蓝色的口罩盖住了几乎半个脸,匆匆伸手按了电梯按钮,便躲在一角,低着头,压抑着心跳,随电梯平稳上升。里面有好几个人,也是戴着口罩,在小声议论着:“终于解封了。再不解,家里的东西快吃光了。”

    “唉,一惊一乍的,这日子,怎是个头啊。”

    “没办法,熬呗。”内中一个人长长叹了口气。随着这声叹气,电梯轻微颤动,停下,门开了,郝明天绕过人丛,急速跨步,沿着楼道朝自家门口奔去。边走边不时扭头回顾,来到家门口,摸出钥匙,插锁孔时,还在左顾右盼。

    四周静悄悄的,楼道东边的窗户,透射进外面昏黄路灯光,洒在地板上,与楼道的黑暗混合出一种幽幽的宁谧。楼道里有声控灯,但郝明天穿着雪地靴溜过来时,几乎在滑行。他不想惊动任何灯光,此时只是急于打开房门,闪进屋内。

    但越急,那钥匙越是插不进去,手摸着分辨了下,确信是这一把时,又试着插,终于进去了。可怎么扭转,那门锁却是纹丝不动。鼓捣了半天,里面传来一声女人的断喝:“是谁?”

    “是我。我回来了。快开门。”郝明天压低声音叫道。又紧张得四下看了看。

    “你到底是谁?”屋内女人声音大了起来,还有恐惧的颤音。郝明天稍稍一愣,这么陌生的声音?不像自家媳妇,难道家里来女客了?一时有些蒙,也不敢再应答,正寻思间,蓦然看见昏黄的光线下,门牌号隐约显出是608.该死,摸错门了。

    他家是在808。相隔两个楼层。这套公寓的每一楼层结构,完全一模一样,专用作出租的。租户们有时记错楼层,是很容易摸错门的。郝明天记得,三年前有个住在十层的男子,晚上喝多了,误走到他家门口,拿钥匙开不了门,破口大骂起自家媳妇来,说她反锁住门在家偷人。

    郝明天刚开门时,那男人误以为媳妇在家偷人果然不虚,不由分说,一拳打来,吓得郝明天闪过一边。这男人不依不饶,纵身一跃,揪住郝明天睡衣前襟,再要打时,旁边看热闹地赶忙拉住了。一时整个楼道乱哄哄的。惊动他家媳妇从十楼下来,连踢带骂拧着那男人的耳朵,一边向郝明天道歉,一边痛斥着那男人进了电梯回楼上了。

    这次,他也因火急心慌摸错了门,不停用左手打着自己的脸,贴着门小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摸错门了。”右手便往外拽那钥匙,因不配套,插进去难,拔出来也不易,急得他一头冷汗。屋里面没有了声音。

    好不容易拔出钥匙,逃也似的连滑带跑奔回电梯口。因响动太大,楼道声控灯亮了,刺得郝明天眼睛生疼。一手捂住眼,一手摁下电梯上行键。心在怦怦着跳。电梯门开了,他闪身进去,里面空荡荡的,这回他仔细看了看那排键,确认无误后,便狠狠按了个“8”字。

     

    电梯在八楼停下。郝明天迈出电梯,楼道依然阒无人迹,他整了整帽檐,先摸出钥匙,依然快速滑过楼板,当他来到自家门前时,这次仔细确认无误后,便从容把钥匙插了进去。果然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那插入的感觉很是顺滑。轻轻用力扭转。

    锁,却没开。反复拧动,仍然纹丝不动。他再次四周看了看,八楼,808,确定无疑。很明显,门锁在里面反扣住了。郝明天的手在发软,一股寒气从心底直涌上脑门。又不甘心,再拧钥匙,那锁如铁砣一般。寒气从他的脑门翻涌之后,迅速向周身散开,丝丝缕缕牵扯着心在往下坠。

    他停止了拧锁,略略思考了下,四面睃了一眼,抬起手轻轻敲门。几下过后,只有空荡的楼道传来回声。再敲,依旧如斯。

    时间仿佛静止了。怎么回事?难道······,郝明天心情复杂起来。他拔出钥匙,越过楼道,来到消防通道边,下了两个台阶,想了想,便坐下,掏出手机,甫一开机,各种信息如漫天飞舞的苍蝇扑面而来,密密麻麻钉满了屏幕。

    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些刺目的信息,恨不得一巴掌统统捏死。待到这些信息静止后,他调出家里的座机电话,哆嗦着手指拨了过去。

    通了很长时间,没人接。捺下,再打,还是没人。打媳妇手机,却是关机。很明显,媳妇一定在屋内!但门却反锁,座机电话折腾半天无动静,她手机又关机,出什么意外了吗?

    不会呀,前几天,他在外面偷偷用公用电话打到家来,媳妇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安心在外躲藏好,不用挂念,声音饱满,丝毫听不出什么异样。那么,排除这个因素,唯一的可能就是·······

    一想到这里,郝明天烦躁起来,站起身,沉重的脚一步一挪下到楼梯的平台处徘徊。他摘下口罩,摸出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压抑住寒到脚跟的悲凉。

    他是个孤儿,今年三十岁,在孤儿院里长大,初中没毕业就迫于生计在社会上打拼,做过搬运工,工地上拎过泥兜子,倒腾过垃圾,给人扛过包,擦过皮鞋。只要有活儿能挣钱,他都勤勤恳恳卖力认真干。

    二十三岁这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一家羊肉汤馆打短工时,偷学了汤料的配方,拿出多年的积蓄,也像模像样开了一家小羊肉汤馆。起初生意惨淡,但他不气馁,能吃苦,又勤奋,待人热诚,童叟无欺,又肯动脑筋,不仅在汤料的口味上创新,而且开发了对接外卖快递业务,店面干净整洁,食材卫生精致。那生意便慢慢好转。

    几年过后,竟然火爆起来。一时门庭若市,财源滚滚。真是人勤地不懒,福分自然来。筑起金窝窝,就有金凤凰。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娶妻生子,随着生意的兴隆也变成了现实。

    经人介绍,他娶了媳妇,模样还算周正。她在一家电子装配公司上班。朝九晚五。郝明天一直劝说她到店里来帮助一块儿打理生意,可她说受不了那羊肉的膻气味。电子公司窗明几净,环境优美,况薪水也高,还可学门技术,夫妻两人分属不同行业,万一将来哪一行业不景气,另一个还可以维持生活。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郝明天听媳妇说得有理,遂作罢。结婚两年多,一切皆顺,就有一点遗憾:两人还无只男半女。多方求医修方配药,也总无动静。郝明天很是焦虑,但媳妇却不以为然,说,与其天天着急,不如把心思放在生意上,顺其自然,慢慢来。郝明天想了想也对,以后有的是机会。

    店面已经满足不了火爆生意的需要了,郝明天便开始扩大规模,面积为原来的三倍。新招了一批员工,新添了设备,新老羊肉汤馆一样的滋味,生意也是一样的红火。

    人说红到极致便是黑的开始,此言不虚。正当郝明天数着票子到手软并且与媳妇商量买房,从此告别租房住的历史的时候,厄运如幽灵一般降临。

    三天两头的静默,看不到头的检测,店前冷落车马稀,端的是门可罗雀。起先郝明天还很自信,有一定的家底可以支撑起每天的赔本买卖,可是,持续了三年,实在熬不过了。

    不仅垫赔上那些家底,而且拖欠银行的贷款和客户的货款和员工工资及水电费用,东挪西借,吃了上顿急下顿。临近年关时,各处要账的电话铃声快打爆了手机。更有气势汹汹的上门催逼,死缠烂打。煎熬不过,郝明天简单收拾了行李,关了店门,拍屁股一躲了之。

    临行时与媳妇商定,他手机关了,有事他用外面的座机往家里打,对外就说出门要账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眼看躲了一个正月,度过了年关,考虑到情势有所缓和,且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郝明天便决定悄悄溜回来,还得重打锣鼓再开张。世道艰难,不咬着牙硬撑,又有什么活路呢?

    万万没想到,今夜回家,却是这样一种情形。郝明天心底里的焦虑伴随着恼怒还有男人那种屈辱,滔涌浪翻滚滚而起,恶狠狠扔掉烟头,拿脚死命踩磨,攥紧了拳头,返身抬腿向上迈步,是死是活,他要不顾一切准备破门而入。

    郝明天的腿起初绷直坚定,几步一个台阶跃蹿,可是待到跨上最后两级时,那脚便如灌了铅,步步沉重。借助于楼梯扶手,艰难挪移,直至那最后一阶,右脚搁上面,左脚站立在下一级,倚靠在扶手边,喘着粗气。身子发软。

    何必呢?他望着楼道窗口柔弱的黄色光线,它们与黑暗交织,显得昏昏惨惨。一如他凄凉的心,一如他悲苦的身世,这多年来的生活,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那种色调,昏暗交替,本也习以为常。好不容易璀璨了一下,却如昙花一现,又打回原形。

    孤儿的生涯,使他养成了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却又坚韧的性格,他知道,这个世道不容他去改变,只有世道来改变自己,所谓适者生存,得过且过。善待一切,就是善待自己。就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世上之人,凡事较真,苛求于完美,只能是自讨苦吃。

    况自己现在几乎穷光蛋一个,已失去了基本的竞争优势,有什么底气去争斗计较那些看似金贵的东西呢?而且,这时的半夜三更,闹动起来肯定是惊天动地,沸沸扬扬,于他于媳妇不啻是巨大的灾难,对于他目前这种处境,无异于雪上加霜。

    郝明天慢慢抽回了脚,沮丧着又蹲坐下来,思来想去,又抽了几支烟,向自家门口投去最后一瞥,戴好口罩,终于咬紧牙根,缓缓起身,沿着楼梯步步下移。他不想搭电梯,走一走,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下到一楼,跨出楼道口,穿过小区,他来到马路上。既回不了家,他想起羊肉汤馆还可以暂住一夜。那里本来有一间临时卧室,平时是午间休息用的。站在路边,裹紧大衣,等出租车。寒风阵阵,刮得眼睛刺疼。举目四顾,稀疏的车辆闪着远光,在空阔的马路上呼啸而过,却没有一辆出租车。

    走吧,等着是没有希望了。羊肉汤馆距这里有五公里,也不太算远。当他转身前行时,还是犹有不甘,走到一个店铺的门前时,风稍缓,便掏出手机,又往家里打了个电话,依然无人。最后那点期盼也随寒风散去。

    于是,合上手机,装入衣袋,舒展下身子,陡然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狠狠扯下口罩,撒开双腿,箭一般往前奔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免得让心里的郁闷、焦躁及羞恼酝酿成熊熊烈火,他要让奔跑变成滔滔的海水,湮没任何可能萌发的一丝半点火星。

    奔到羊肉汤馆时,已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周身发热。拉开折叠门,合上,又小心锁了内面玻璃门,来到里间卧室,一头栽倒在被窝里,酣然入睡:身心俱疲,此时,纵有雷鸣电闪,天摧地塌,也顾不了许多了。

    次日醒来,已临近中午。冬日晴朗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在郝明天憔悴的脸上。他恍然睁开双眼,又赶紧闭上,那光,特刺目。晕乎之中,还以为是灯光,愣怔了半天,侧转身,揉揉眼睛,慢慢适应过来,方想起是在自家羊肉汤馆。翻身坐起,皱着眉头搜寻昨晚的记忆,不得要领。

    下得床来,简单洗漱后,取过烧水壶里刚烧开的水,泡杯茶,点上烟,坐在沙发上冥思。纠结不过,便抄过身边的座机打家里电话,打媳妇手机。依然如故。他的心渐渐沉重起来。

    莫非错怪了她?或许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她与人有瓜葛?她是不是真的在屋里出现了意外有生命危险?不祥的预感如漫天的黑蝙蝠,乌压压涌来。撩动着他的心脏跳动得愈来愈烈,使他倒吸一口口凉气。

    不好,一定是有事了!他脱口惊叫一声,飞快穿衣戴帽,拉开门锁上,奔到马路沿,拦下一辆出租车,向家的方向驰去。他心急火燎,无穷悔恨阵阵涌起。

    悔不该昨夜没有破门而入,悔不该自己心中有那种猜疑媳妇的龌龊念头,悔不该·······,他倒是希望媳妇真的是与人偷情而不是有生命意外。倘若意外发生,这定是他一辈子的良心负债,至死也还不清哈。

    尽管出租车里空调温暖如春,他还是觉得周身发冷,嘴里哆嗦着说:“师·····傅,再开快·····快······点。人命·····关关······天。”

    出租车司机也被他弄得紧张了,一个劲儿回应道:“好的,小哥,好好,我尽力,尽力。”

    出租车一路奔驰到小区门口时,郝明天便对司机说:“师傅,直接开进去。”在他的指引下,车子三拐两转,来到那幢楼前。用手机刷了单,又说:“师傅,你在这儿稍等下,万一有什么事儿,用着方便,我付耽搁你时间的钱。”

    司机连忙答道:“值不当的。这是我名片,你拿着。我在这等。若需要帮忙,招呼一声儿。倘没事,不需要用车,我就走了。”

    郝明天连连点着头,说声“多谢多谢”,接过司机的名片,拉开车门,跳下车,直奔楼道而去。恰电梯门正开着,里面早有三四个人,他抬腿正要迈入,内中人一齐叫道:“喂,喂,小伙子,戴上口罩。”慌慌张张赶紧摸出口罩,胡乱戴上,便闪身而入,顺手按下自家楼层键,倚在一旁喘着气,盯着电梯闪烁的数字键,他抚着胸,感觉到那快速跳跃的数字,仿佛就是他的心跳。

    电梯在八楼停稳打开门时,他早就摸出钥匙,以百米冲刺速度奔到家门口,看准钥孔迅速插入。

    用力右转,就听得“咔嗒”一声,昨晚怎么左转右绕纹丝不动的门锁,开了。越门而入,客厅里静悄悄的,看不出什么异样,冲到卧室,床铺整洁,又到厨房阳台卫生间各个旮旯转了个圈,一切依旧。

    房内死一般的静,只听得郝明天这一房间奔那间匆忙的脚步声。没有出现郝明天想象的媳妇出生命意外的惨景。他长长吁了口粗气,把房门关好,返身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摘下口罩,倚着靠背,盯着对面的天花板出神。

    蓦然想起,出租车还在下面,便摸出司机名片,告诉他不需要用车了,并提出微信转予他耽误时间的费用,司机爽快地说:“小哥,不用客气,没耽搁。需要用车时,有名片,随时呼我。”

    挂了手机,郝明天缓缓闭了眼,他感到身体松弛了下来,没有意外就好。但另一个念头却死死攫住了他的心:昨晚锁门,今天能进屋,媳妇又不在,这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他又拨了媳妇手机,关机状态。

    一股寒意便从脚底下升起,没有这个意外,是有那个意外啊。泪水,慢慢涌上眼角,无声沿着脸颊流淌。就这样鼻涕眼泪交流一阵儿,他感到口渴,便伸手取过面前茶几上的电水壶,陡然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稿纸,上面有几行字迹,捏起来,揉揉眼睛,仔细看去,上面写道:

    明天:你是个好人,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备受煎熬的日子,电子公司也倒闭了。我们散伙吧,我不是个好女人,我走了。离婚手续回头再办。不必找我,也不用为我担心,祝你幸福

    再往下面看时,还有一行字:

    另外,床上枕头下还有一万元钱,那是我的私房钱,留给你作个纪念吧,你也不容易,各自保重。

    一滴滴豆大的泪水,从郝明天黑瘦的脸上滚落,嗒嗒敲击着洁白的稿纸,慢慢洇成一个个圆圈,如雨洒湖塘,连成片片漾荡开去,一派朦胧。心在颤抖,在流血,在呜咽,在无声羞恼地呐喊。拿稿纸的手在抖动,缓缓将它团成纸砣,紧紧攥着。

    他恨,恨媳妇的背叛,恨她不知羞耻与人私奔,恨“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句臭名昭著的名言,他恨······

    脑子急速旋转各种恨后,他拿过水壶倒杯凉开水,一仰脖直饮下去,热血沸腾的身子,便渐渐冷却下来。有什么可恨的?要恨,只能恨自己的无能。

    一个大男人,不能为媳妇提供安全舒适的家,让她成天担惊受怕被苦日子煎熬,本身就是有罪的,因此而出现各种意外,那都是对这种罪过的惩罚。她没事就好,自己刚来时不是祈祷宁愿她跟别人有一腿也不愿见她因意外倒毙在屋里吗?

    郝明天现在被彻底打回了原形,又需要如当初一样重新开始了,光棍一条,所幸的是,还有羊肉汤馆和媳妇,不,是前妻留下的一万元钱以及自己仅存的五六千元积蓄。所悲的是,还有一身债务。可是,整整将近三年了,谁能活得轻松,那些房贷车贷不都是如大山一样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吗?其中不乏有人因此而跳楼上吊投河。

    郝明天对这类人是极为看不起的。他本身就一孤儿,早就百毒不侵,把生活的苦难看得轻如鸿毛,早就锤炼成了应付社会毒打的金刚不坏之躯,他相信凭自己良善的心和掌握的优秀技艺及几年来从事餐饮业的经验,一定会再有一席之地,至少有立锥之地。

    擦干了泪水,驱赶走郁闷,打点起精神,他开始了行动。

    再住在这儿已没有了意义,一是徒增伤感,二是多付房租。他现在需要对情感和资金双向减负。耽于自怨自艾只能让人萎靡,继续前行却需要精打细算。羊肉汤馆那里足可以安身。

    郝明天花费了两天时间收拾利落,退了出租房,便在羊肉汤馆安营扎寨了。

    以前的员工都已辞退,只能兼任老板和员工双重角色。好在他吃惯了苦,手脚麻利,依然能够应付。

    早上五点起床,先把汤料和羊肉调配好,烧饼炉升着,面是头天晚上发好的,放在一边随时备用,顾客来后现做现烤。羊肉汤搭配着烧饼,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技艺。熬煮成了乳白色的羊肉汤,香而不腻,烧饼上撒着白色的芝麻,烤得金黄焦嫩,一口咬下去,香酥可口,就着喷香的羊肉汤,味道非常鲜美。三年前生意好时,每天都是供不应求。

    然后便是拖地、擦桌椅、摆好碗碟茶具等,一通干下来,待摆弄齐整,已是满头大汗,而太阳,也冉冉升起了。于是,盛过一碗羊汤,搭配两只焦嫩的烧饼,算是早餐,扯过一张椅子,倚着玻璃门边儿的长条桌,沏壶茶,慢慢坐喝。

    清晨的阳光透过门玻璃投射到淡黄的桌面上,显得温暖而有朝气,这使得郝明天的心情多少舒畅一点。

    今年的正月总是雾霾重重,他外出逃债时,东藏西躲,自己感觉如旧社会的杨白劳一般。又经婚变的折腾,人简直要发霉了。如今正月已过,沐浴在久违阳光下,心内自是舒展,暂时忘掉了那些不快,盘算着今后的生意。

    现在的疫情防控已告一阶段,伴随着城市的解封,百业慢慢苏醒,那路上的行人车辆渐渐密集起来。郝明天重新开业十多天,来店里的顾客虽依然零零落落,但毕竟是有,每天也有些小的微利。加上外卖送餐小哥的活跃,餐馆业务量逐渐上升。这让郝明天信心大增。

    人么,不论怎样喝三幺四,气吞山河,那饭总是要吃的。而他这羊肉汤馆价廉物美,方便快捷,在如今瞬息万变的一惊一乍疫情状态下,自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比起大酒店,他这不大不小的餐馆,果真是船小好掉头,见风就鼓帆。

    只有一样令人烦心,就是债主们见他回来开了张,便三天两头上门催账。每逢此时,郝明天均脸上挤着笑,陪着小心,点头哈腰给予解释,要求宽限。

    对于这种情形,郝明天是有思想准备的。他已没有别的退路,除了重开羊肉汤馆,还能到哪里进入哪个行业谋生呢?如今各业凋敝,裁减人员,就别去碰钉子了,老老实实守着这小馆,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他要坚守,坚守就得敢于面对这些债主。面对他们就得想方设法乞其谅解。但如今的人们,眼珠子是黑的,银子却是白的,所谓的人情味就淡了许多,有的讲着难听话儿,有的威逼,更有的扬言要砸摊揍人之类,对于这些,郝明天一律以微笑抵御。

    反正抬手不打笑脸人。那些人吵闹够了累了,他便殷勤沏茶,赶上了饭点,还请他们吃羊肉汤和烧饼,遂形成了惯例,刁钻的债主们三天两头有事无事便来讨债,吵嚷一阵儿后,便心安理得免费大吃一顿,扬长而去。郝明天只能躬身冲着那气势汹汹的背影说着违心话:“慢走哈,欢迎下次光临。”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谁让自己欠他们呢?郝明天尽管烦躁和揪心得疼,但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随着生意的慢慢好转,每日获得的一些利润,积攒下来,优先还给那些闹得最凶的债主。这种挤牙膏似的还债,虽也暂时救了急,但是又引发了意料不到的矛盾。

    一日,他如往常一样忙完店内事务,匆匆吃过,便坐在门前喝茶。街上行人车流在朝霞的光辉下,海浪一般涌来奔去,城市又恢复了常态。

    这才是生活应有的样子啊,以前陪着媳妇黄金周旅游时,各处景点熙熙攘攘沸腾喧天,腿挤肩扛,他一度还挺烦恼,感叹世界的拥挤,城市的臃肿。

    可经历了反复地静默管控,经历了空荡荡的大街一夜之间,人车消失,只有路两边的树木在萧瑟飘洒着落叶,犹如一座鬼城,笼罩着阴沉的肃杀,他才痛彻骨心地感到什么叫做人间烟火。

    人呐,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觉得原先所拥有的是多么的可贵。

    正这么想着,忽见门外人影一晃,紧接着玻璃门猛然推开,闪进一个彪形大汉。披一件油腻的绿色军大衣,里面衣领歪斜,头发蓬乱,满脸疙瘩,小眼睛露出凶光,进门就吼:“你小子好不地道。”

    那声音震得郝明天耳朵嗡嗡响,而随他进来的寒冷的气流,旋转涌来,让郝明天浑身一颤,惊得直跳起来。

    来者是屠户王老五,四十来岁,开一家屠宰店,供应新鲜的羊肉,也是郝明天的上家客户。郝明天自开羊肉汤馆以来,一直是在他家进货,结算方式是上打下,下月底结清上月的货款。

    因生意的衰落,征得王老五的同意,便改为季度算账。怎奈生意一直清淡,那欠款越累越多。重新开张以来,郝明天便捡紧急的债务处理,比如水电费房租等,不然停电停水关门,那就彻底抓瞎了。

    郝明天的计划是待到稳住了阵脚后,一有盈余,就优先偿还王老五的债务。这老五的脾气,如市面上的操刀屠户一样,古古怪怪,惹不起。况羊肉一旦断供,也是了不得的。

    前些日子,王老五电话催要几次了,郝明天一直说着好话,说很快就会打过去一部分,让五哥大可放心云云。没承想,他今天亲自上门讨债了。

    郝明天见他气势汹汹样子,心虚着赶步上前,亲热拉着老五的手,陪着笑说:“五哥来了,快请坐,坐。”

    “少扯蛋!”王老五甩掉了手,抬起胳膊,食指绷得笔直,戳着郝明天的鼻子吼道:“我问你,挑买杮子,择软的捏是啵?”

    “这打哪儿说起?五哥一直是我的衣食父母,怎敢怠慢大哥?”郝明天装着糊涂,搓着双手讪笑着说。

    “别家的钱你怎么还了?当我是傻子是哈?”王老五站在那儿,小眼睛逼视着郝明天。

    郝明天见他揭了老底,脸便热辣辣的,解释道:“是这样的五哥,所还的大都是水电费房租什么的,这些都是紧急的······”

    话还未说完,便觉耳边清亮的一声脆响,右脸颊挨上一巴掌,捂着脸,看见王老五额上的青筋条条绽起,吼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的不紧急了?你知道啵?我马上就要关门歇菜了。宽限了你多少次?咹?你还指山卖磨,忽悠老子呢。”

    “五哥,真对不起。”郝明天捂着发烫的脸,泪眼蒙眬望着王老五,可怜巴巴低声道。

    王老五用他那小眼睛看看他,又四处观望了一回,店内整洁,羊汤飘香,可却是冷冷清清,重重叹了口气,扯过一把椅子坐下,郝明天赶忙沏上一杯茶恭敬敬捧上。

    王老五抿上一口,气哼哼说道:“兄弟呀,如今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现今都乱套了,你欠我,我欠他,整个他娘的一篓子螃蟹——互扯着腿。”

    “是是是,大家都不容易。五哥,这样吧,从今天起,但凡积攒点钱,不论多少,先还你,看可好?”郝明天也坐下,见王老五脸色稍霁,讨好笑说道。

    “兄弟,别怪大哥那一巴掌。我也实在没法,天天被那些养羊户堵门催要钱款缠得急着跳楼。”说完,又拍拍肚子:“一大早我就躲了出去,早餐也无着,饿得快瘪了。”

    郝明天一听,赶忙洗手打烧饼盛羊汤,又切一斤熟羊肉,用托盘端来。

    王老五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干净净,扯过一张纸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大嘴,便换了一个嘴脸,说道:“算了,你的日子也难过。听说媳妇也跑了,孤身一人,着实不易。看在大哥鲁莽打你一巴掌面上,这样吧,如果有余呢,欠款可以先慢慢少量还。但半年后,必须全额补齐。你看乍样?”

    郝明天激动得当即跳了起来,这个王老五人人都说脾气古怪,着实不虚。方才还是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菩萨。

    “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的好大哥呀。多谢多谢。”郝明天双掌并拢,对着王老五深深鞠了一躬。

    “少来这一套。我也不是什么善人。倘把你逼垮,欠我的那些钱可真是全打水漂了。要想吃猪肉,先把猪养肥。”王老五疙瘩脸又阴沉起来,略略沉思了片刻,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一大口,重重把茶杯往桌上一墩,震得碗碟哗啦啦响,小眼睛闪着光,刀子一般直逼郝明天:“你小子别滑头。到时还不上钱卷铺盖关门跑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上卸你大腿和胳膊的。”说完,起身掩上大衣,摇摇摆摆的去了。

    郝明天满脸堆笑送王老五出门,冷不防被反弹回的门扇撞了一下,头晕脸胀。吸着冷气揉了揉,望着玻璃里面映出的那张扭曲的面孔,黑瘦而憔悴。苦笑了笑,又禁不住心底涌起阵阵悲怆。

    返回身坐下倒杯茶喝着,竭力压抑住这种悲怆,皱着眉头想,不能再分轻重缓急还账。倘若再有债主因此上门找茬,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蓦然,想起王老五说的那句话“要想吃猪肉,先把猪养肥”,估计老五对他的宽松恐怕就是出于这个考虑。看来,这个王老五真是人粗心细。何不拿它去应付那些债主?对,就这么办。

    郝明天的担心果然兑现了。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些债主也因还款的问题找上门来,个个都是王老五般的口气,质问他为何厚此薄彼。

    可这回,郝明天有了主意,除了小心陪笑脸之外,把“要想吃猪肉,先把猪养肥”的道理摆了出来,并指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笑嘻嘻地说:“现在疫情过去了,生意很快就兴隆。正是放手大干的好时机,给我一段时间,我这条猪不就肥了吗?到时还愁没肉吃?区区欠款,那都不是个事儿。”

    听了此话,有些债主看着店里陆续客来客往,便表示理解和赞许,有的却依然死缠烂打。郝明天心一横,也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并威胁道:“猪被弄死,啥都没了。”

    于是这些难缠的债主也都偃旗息鼓。大家都清楚,倘若郝明天真的躺平,拍屁股一走了之,找谁要钱去?

    就此,债务问题迎刃而解。这为郝明天提供了一个宽松的环境,心情舒畅了许多。人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心情好起来,生意也好起来。

    郝明天每天朝起晚睡,辛苦打理着羊肉汤馆,人勤地不懒,积攒的利润也就逐渐增多。为了始终保持店里的宁静,不至于让债主们再来搅合,破坏安定团结大好局面,他多长了个心眼,把钱分成若干小份,主动还债。包括王老五在内,人人都有。

    那意思是告诉他们,债我是要坚决归还的,猪在慢慢变肥。

    半年以后,郝明天果不食言,还清了王老五和其他人的所有欠款,并略有盈余。这让王老五那双小眼睛欢喜得挤成了一条线,满脸的疙瘩也个个红润,拍着郝明天的肩头说:“好小子,有志气。大哥看好你。”并破例额外送给他一只羊,嘱咐他好好干,长期搞好合作云云。其他债主也纷纷赞誉说他人穷志不短,有担当,有信誉,有魄力,一致表示今后更好的合作。

    生活,在郝明天面前展开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这条大道将引领他奔向幸福快乐的彼岸。

    每天晚上细细盘点好当天的收入,郝明天躺在床上那叫一个舒心。再没有比辛苦付出而得到回报更令人欢愉的了。那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利润数字,犹如欢快跳动的音符,既让他在白天不辞辛苦团团忙碌快乐旋转着,也让他在晚间脸上洋溢着甜美的微笑进入梦乡。

    有好几次在夜间梦里笑着惊醒,他披衣坐起,点上一支烟抽着,看着吐出的淡蓝色的烟雾在袅袅盘旋,好像那是从心中散发出的幸福,和着温暖的灯光,弥满了小小的卧室。

    不过,也掠过一丝丝隐痛。他想起了媳妇,倘若媳妇还在,这种幸福就可与她分享。痛苦有时一个人可以承担,可幸福却恰恰需要与人共享。无人可共,便会憋闷得慌。

    可是,她却在最艰难的时候离他而去,让他怨恨且又无奈。但转念又想,怪不得她,怪只怪世事多变,生活不易。倘若没有这该死的疫情,生活就会是另一番样子,媳妇也就不会不明不白从他生活中消失,他会守着她过着小康的日子。此生没有大的追求,只要有一个完美的家,一门足可以养家糊口的手艺,在一个平和的世界里,走完这一生足矣。可是这种常人很寻常的幸福,现在对他而言,竟成了一种奢侈。

    长夜漫漫,郝明天每次从梦中笑醒过来,又在无尽的惆怅中倒头睡去。毕竟媳妇跟了她好几年,两人也琴瑟和谐过,彼此相惜过,共克时艰过,感情还是深厚的,有好几次做梦看见媳妇不知何时正笑吟吟向他走来,让他欣喜若狂,伸手去抱却是拥着一团被子,陡然睁开双眼,看到的是漆黑的夜色,以及窗帘缝里透进来的昏黄的路灯光,泪水无声在脸上小河一般的流淌。

    擦干泪水加油干吧,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在当今这个世界上,不论城市或是乡村,都不会相信眼泪,也没有人关心眼泪。人人都在闷头前行,忙着生忙着死。或许,自己在某一天又会遇到更好的运气,也未可知。谁能想得到呢?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这年的秋天来得较早,门前的栾树叶子黄绿间杂,枝头金色细碎的花片纷纷飘落,在店门前铺成一片辉煌,阳光下闪闪烁烁,好像一地的金子,秋风卷起,雨点般敲打着店里的玻璃门。

    郝明天心里很是欢快,这是多好的兆头啊。预示着他的店也将金子般财源滚滚。

    但是,随着栾树花儿飘洒得越来越多,有一天清晨观赏过后,他陡然一惊,感觉到哪儿不对,慌张地四顾,从心底涌起的寒潮,刹那间在周身急速奔腾。

    郝明天惊恐地发现,客流量在减少。因为,按照以往尤其是炎热的夏天,这个时间点来就餐的人数也是很多的。羊肉汤就烧饼是热性,但口味鲜美,又能进补,店内也有空调,人们依然趋之若鹜。

    而现在天气一天天凉爽,本该上客量是一浪高过一浪的,为何不增反减呢?前些天郝明天就觉得心神不安,总感到哪儿不对,于是就留心起来,但一个人打理生意,顾不得多想,这个清晨当把目光从栾树花收回时,环顾四周,便恍然大悟。

    他随后又观察了几天,情况越来越糟,有一天仅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线下如此,线上也不乐观。外卖送餐小哥来的次数也在减少。有一次,郝明天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外卖小哥:“现在疫情过去,小哥的送餐业务量肯定是不错啊”

    小哥回答:“嗯,对,接的单子非常多,马不停蹄忙地头晕。”说完便匆匆去了。再问其他小哥,语气都差不多。

    郝明天心里凉冰冰的。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独他却一天天清闲。问题出在哪儿呢?羊肉汤与烧饼还是原来的滋味,各种服务措施也很到位甚至比以前还要优质。但,为何成了天花板,摸顶之后如那不死不活垃圾股票般一路阴跌呢?

    郝明天坐卧不安,百思未解。

    一日晚上,本该营业的高峰期,店内却寥若星辰的几个客人就餐,他默默蹲在门口抽烟,看着热闹的大街。此时,街两面霓虹灯争奇斗艳,闪烁的五彩之光,投射在来去匆匆的红男绿女身上,给秋天的夜色点缀出蓬勃的生机。

    待到店里最后一位客人离去,郝明天眼看过去两个多小时没有一个客人,心情异常烦躁,便关了店门,信步沿街走去,他要排缱这越积越多的郁闷。

    一个个店面在他身边掠过,蓦地,他惊奇地发现,黄焖鸡,兰州拉面,沙县小吃,羊肉烩面、炒面条、土豆粉等小吃店如雨后春笋般在这条街上林立,更有那搭着车棚子的流动小吃挤在路边叫卖煎饼果子、葱花油饼、烧烤羊肉豆筋八宝粥小米稀饭等。

    原来如此!

    郝明天倒吸一口凉气。敢情如今大家被几年折腾,大的生意难做,都纷纷干起这门槛很低,成本很小的餐饮业了。而食客们腰包也干瘪,不得不精打细算,不再如先前那样豪爽着吃吃吃,逛逛逛了。

    郝明天发现了问题所在,心里虽然消释了疑问,有豁然开朗的爽快,但面对这种状况,心却是愈来愈沉。

    他不甘心,一口气逛了几条大街,情形都是一样。很明显,同行业之间的内卷,已经如萧瑟的秋天的风,阵阵呼啸而来了。

    郝明天那晚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回到店里时,已是午夜。沮丧和衣倒在床上,浑身瑟嗦着,也不开灯,瞪大眼睛看着暗沉沉的夜出神。怎么办?他苦思良策,想得头疼。脑袋要爆炸,但夜色仍是那样漆黑,周围仍是那样宁静,真是“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啊。

    怎么办?郝明天连日来肚里盘算着,最后一咬牙,既然是内卷,那只能在价格上做文章,把预期的利润降到最低。羊汤与羊肉降价,还在门店上打出醒目的广告:世道不易,生活艰难,喝碗羊汤,鼓舞士气,凡来就餐,八折优惠。当然,烧饼是不能再降了,一元一只的烧饼,本来就是大众货。

    但几个多月过去了,依然萧条冷落,入不敷出。那债务也在慢慢累积。郝明天前期生意好时积攒的利润也填补告罄。与他合作的客户们也烦有赘言,语气开始粗鲁,态度开始强硬,甚至出言不逊。先前的那种被人逼债的窘迫,网一般当头罩了下来,并越收越紧。

    郝明天又过起了百般四处打躬作揖的不堪日子。

    屋漏偏逢连阴雨。正当郝明天穷心尽计苦苦挣扎时,临近年底,疫情警报又令人胆战心惊炸响,一夜间,满大街的人流车流消失得无影无踪,各家各户紧闭大门,一眼望去,冬日特有的阴霾充塞着空荡荡的大街,翻涌卷荡,高楼大厦只看得见楼尖,在混沌的天空里影影绰绰。

    彻底关门了,郝明天心里倒长出一口气。反正要死,大家一块儿死。再也不用天天为这惨淡的营业额揪心。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紧张的情绪,一旦完全放松,竟是非常的惬意。

    但好景不长,全城静默一个多星期以后,债主们的催欠电话此起彼伏纷纷打来。搅得他整天彻夜不得安宁。陪着好话,信誓旦旦与人解释待解封后定当清欠,可连自己都不相信那时,他能有多大的能力再支撑下去。

    这次静默时间不是太长,将近二十天的时候,便解封了。于是,城市便又慢慢苏醒,如一个蹒跚的老人,在冬日弥天的雾霾里踽踽独行。

    可郝明天的羊肉汤馆却一睡不醒。元旦前后,屈指可数几位就餐客人,将郝明天本来就沉甸甸的心彻底坠入冰窟,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

    冬天,真正来临了。

    这日一大早,郝明天扫完门前的积雪,掩上玻璃门,坐在一旁的桌边喝茶。向外望去,雪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在皑皑积雪的路面上小心挪移。

    郝明天心中幻想,这些人如果川流不息到他店里来喝碗羊汤多好哇,这么寒冷的天,喝碗羊汤,就着焦嫩香酥的烧饼,热乎乎再去赶路,不香么?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门前有个影子一闪,倏忽过去了。咦,来客人了?他揉揉眼睛,再看,什么也没有。他苦笑着摇摇头,抿口茶,依然坐着出神。不一会儿,那个影子又闪了过来,并贴着玻璃门向内张望。

    这回郝明天看清了,原来是一只黄色的柴狗。乌黑的鼻子哈着白气,黑眼珠里闪着乞怜的神色。从它那杂乱的毛发和瘦骨嶙峋的身架来看,这是一条流浪狗。

    郝明天心里一动,悲悯之情油然而生。酷寒的天气,大雪覆地,无家可归的狗儿是多么可怜啊,自己孤身一人在外面打拼,不是正如这流浪狗一样卑贱般讨着生活吗?正是同病相怜。

    他感慨着站起身,拉开了半边玻璃门,那意思是让它进屋来暖和暖和。尽管店里为节省费用没开空调,也比室外要暖和得多。

    这只狗谨慎地退后几步,又抬眼望望郝明天,见他正笑吟吟看着它,判断出是非常友善,于是胆子大了起来。盖因肚子饿得难受,实在忍在抵不住店里的香味,便小心翼翼迈过门槛,正踏入店内时,凝神看着整洁的地板,拿鼻子嗅了嗅,又把腿缩了回去,立在门边,一脸期盼望着郝明天,还热情地摇动着它那条黄尾巴。

    郝明天顿生好感。这狗也太懂事了。看来它是怕进店弄脏地板呢。郝明天很懂这狗的心情,因为,他,不也如这狗一样处处小心在艰难世道中卑微着生存吗?

    他转过身,拿来一只烧饼,还有一根羊骨头,把烧饼撕成几块放在它面前。那狗立即狼吞虎咽把烧饼吃光,连掉落在地上的烧饼渣,都伸出舌头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再去啃那羊骨头。

    郝明天见状实在忍不住悲悯,便又拿只烧饼给它,又很快吃光。这狗把地上的烧饼渣再一次舔干净时,抬头望着郝明天,狗眼里满是感激和喜悦,来回转了几圈,不停朝着郝明天摇着尾巴。然后叼着那根羊骨头飞快跑走了。

    人不上门,狗上门,而且,这狗还特通人性。郝明天摇摇头,望着那狗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心里的委屈在翻涌:人不如狗啊,自己精湛的技艺,竟然由狗来品鉴。看狗吃烧饼那种模样,似乎是很欣赏他的手艺,一时间,竟有找到知己的感觉。

    不过,这只狗跑走之后,也许是有抛砖引玉的作用,竟然来了一拨客人就餐。郝明天便忙碌起来,很快忘掉了它。

    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狗却每天找上了门,依然如先前一样可怜兮兮待在门口,无限哀怜看着郝明天。于是,他又给它烧饼吃,把用不着的羊骨头,赏给它。这狗吃饱后,又叼着羊骨头跑去了。

    生意是断断续续,一副不死不活的状态。而到了月底,各种催欠电话不约而至,搅得郝明天头昏脑胀,几乎崩溃。

    这狗却是自打那天郝明天投喂它后,便每天清早规规矩矩准点守在门口,显然,它蹭饭蹭上瘾了。

    郝明天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生意不景气,竟然招惹了这条狗,要是生意火爆的时候,上门讨饭的狗,他尚能施舍,也算不得什么,可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得天天投喂它。便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哭笑不得的是,这狗一副君子模样,谦卑有礼,而且,它那黑眼珠里的热情与哀怜,总不忍心让你拒绝。只好每天伺候着。

    对于孤寂的郝明天来说,有只狗天天来陪伴着,也不是坏事,多少解解闷。因为,这狗还有一项绝技,那就是郝明天在投喂它时,还表演了后腿一蹲,立起身子,前腿向他作揖的动作。惹得郝明天呵呵大笑。

    笑着笑着便眼泪流淌: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向别人四处作揖?

    感同身受,郝明天决定就这样与它每天相处。但是,光投烧饼也不行的,那成本太高。郝明天灵机一动,便跑到狗店里买来了廉价的狗粮,每天给它一小碗。这狗依然很是兴奋地吃着,根本就不择食。

    但意外很快出现了。有日清早,郝明天忙过,端着狗粮走向门边去喂狗时,却惊讶地发现,这只黄狗领着另一条毛色灰黄的瘦狗并立在门边,四只狗眼,热烈地望着他。

    卧槽!这狗八成是组团来讨饭了。郝明天皱了皱眉,端着一小碗狗粮放在门边。本以为那两只狗会扑上来争抢,他还做好了拉架的准备。

    谁知那黄狗走上前来,笑吟吟望了望郝明天,晃着尾巴用鼻子嗅了嗅狗粮,然后踅转身来到灰黄的瘦狗身边,用脑袋拱了拱它,那瘦狗便走过来,把它那灰黄的脑袋埋首在碗里,津津有味吃起来。

    约吃了大半碗时,它抬起头,伸出长长的舌头,很惬意地沿着黑黑的鼻子周围划了一个圆圈,冲郝明天热烈一笑,摇了摇尾巴,返身走到黄狗身边舔它的脸。

    黄狗很满意的模样,然后也走到碗边,连吃带舔,那狗粮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白色的陶瓷碗被舔得明光发亮,在清晨的朝阳下闪闪烁烁,看得让郝明天揪心。

    黄狗与瘦狗的脑袋相互厮磨了一小会儿,摆动着尾巴就地转了几个圈,令郝明天吐血的一幕出现了。

    那两只狗忽然不约而同奔向前来,后腿整齐划一弯曲蹲坐在地,并肩立起身子,伸出四只狗腿上下摆动,冲着郝明天作揖,两只灰黄的狗尾巴在地下摇得啪啪响。

    逗得郝明天呵呵大笑起来。方才的不快一瞬间冰雪消逝,还未等他笑完,那两只狗便轻轻前腿落地,回转身,肩并肩往前跑去。

    郝明天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直到那狗在他的视线里消失,半天也没有松弛下来。这是什么骚操作?敢情人们为了生活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如今这狗也迫于生计,学会讨好混饭吃了。

    虽然被这狗逗着乐,可店里的生意不死不活,而这狗每天却准点上门讨饭。

    郝明天很快不耐烦了,一是被债主催账电话骚扰,时时提醒他危机重重。二是狗粮又快告罄了。兜里除却零星还债勉强维持店里的生意,所余没有几个子儿,哪能供得起两只狗嘴?自己的这张嘴也眼看喝西北风。

    撵又撵不走,这狗明显的是赖上他了。得想个法子摆脱它们的纠缠。郝明天苦思良策,最后猛拍大腿,高兴叫道“有了”。

    一日清晨,待两只狗又找上门来时,郝明天便用透明塑料袋装起最后那点狗粮,推开门,锁上,把那狗粮向狗们晃了晃,迈开腿便往前跑。

    这两只狗便紧紧尾随。郝明天跑,它俩也跑,郝明天快走,那狗也快走。七转八拐,穿街过巷,一口气奔了十多里,来到郊外的一片小树林时,他已是气喘吁吁,累的蹲坐地下。

    那两只狗却精神抖擞一左一右,站在郝明天身边,还亲热地用狗脑袋蹭着他的身子。看着两只狗这个样子,他有些不忍心,但终于还是拿出狗粮,漫撒在地下,这狗便四处嗅着去一粒粒捡着吃。

    趁此机会,郝明天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之夭夭。跑了很远,扭回头偷偷看去,那两只狗还在那儿四处找寻狗粮呢。

    郝明天来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飞快坐上去。当出租车启动的时候,他长出一口气,总算摆脱掉它们了。心里一阵欣喜。这狗被它七绕八转,带到郊外,应该是不会再来讨饭了,感到莫名的轻松。

    但出租车在店门前停下,他下车走去开店门时,无意看了看四周,忽然心里有种负罪感,还有一种失落,觉得空荡荡的。

    他缓缓打开门进屋,洗了洗手,便沏杯茶坐喝,望着门外出神。一缕阳光从玻璃门上投射进来,屋里显得明亮而有温暖。狗的问题解决了,可是生意不景气,怎么办呢?他在犯着愁。

    但更犯愁的一幕又出现了。

    郝明天一整夜辗转反侧,绞尽脑汁想着提振生意的千千万万个点子,终不得其然,半夜昏昏睡去,第二天醒来很迟,头疼欲裂,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洗漱完毕打开店门时,太阳早就升起,灿烂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眯缝着,半天才适应。低头看去,大吃一惊,眯缝的双眼陡然睁得溜圆:那两只狗紧挨着并肩而立,正冲着他笑吟吟地望着,一齐摇着灰黄的狗尾巴。

    十一

    郝明天无奈地仰天长叹:“完了完了。”这两只狗算是彻底黏糊上他了。心中又气恼怒又好笑,也涌起一丝丝恐惧:如果再惯着它们,倘若再招惹一群狗,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便向那只黄狗踢去,黄狗一侧身,躲开了,那瘦狗马上赶到它身边,爱抚地用脑袋拱着黄狗像是在安慰。但黄狗却抬头望着郝明天,狗脸依然是灿烂讨好的笑。

    郝明天狠狠瞪了两狗一眼,便掩上门回屋自顾忙活去了。自思,今天是无论如何也不给它们东西吃,让其自觉没趣,死了心,就会乖乖走开,从此拜拜。

    上午陆续来了几个零星客人,其中有一位吃过饭,问郝明天道:“那门口是你家养的狗吗?”郝明天笑着回答说:“哪里呀,这狗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先前只一条,然后便成双了,天天准点守在门口讨吃的。撵也撵不走,昨天骗它们到郊外,满以为会它们迷路找不到这儿,谁知今早又找上门了。”

    那客人听后哈哈大笑,用筷子拨弄着面前吃剩的羊骨头,对郝明天说:“别说送走十多里,狗走千里也记路呢。”饶有兴趣看着守在玻璃门外的狗,恍然大悟说:“老板,你看,我敢断定,这是一对流浪的夫妻狗。”

    郝明天细细看去,可不是,门外那只黄狗体格较大,蹲坐门边,瘦黄的那只体型较小,也蹲坐黄狗身边,紧紧贴着它。再细看特征,可不是公母一对。

    “这对狗夫妻怪可怜的。把这羊骨头给它们吃了。”客人站起身,准备收拾骨头。

    郝明赶紧奔过来,笑着说:“可别,我今天不打算喂它们。这店不能再惯它俩,我都快揭不开锅了。”客人点点笑着去了。刚出门,这两狗一齐直起身子,各用前腿向客人作揖逗引得客人哈哈大笑。郝明天看见,客人走了十多步还在回头望着这狗笑。

    无论耍什么花招,也要坚持住不喂它们。郝明天下定了决心。

    今天的天气不正常,上午陡然阳光炽热,让人仅穿毛衣还想出汗。郝明天看见,那对狗夫妻也热得躺在门边喘着气,忽然,他眼睛有些发直,因为,这对狗夫妻躺得姿势是一模一样。前后腿一齐伸展开去,头均朝一个方向并列着身子,简直是一个模子。

    咦,这又是什么鬼把戏?又有客人来时,这狗便一齐从地上站起,像仪仗兵一般蹲坐地上,直着身子,两只狗头仰着看客人,脸上溢着招牌式的微笑。

    客人进店便对着郝明天笑着说:“你家的狗还真有意思哈。”

    郝明天也不再解释,只是笑了笑,招呼客人就餐。心里想道:“再怎么讨好,这回也不能给这鸟狗东西吃。”

    冬天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出奇得热,到半下午,天空一律是铅灰色,临近黄昏时,阵阵北风飒飒,不久,竟飘起梅花般的雪花来。

    一整天,郝明天的生意还算不错,大致把账务盘点了下,准备吃晚饭,一眼瞥向门外,那两只狗不见了。心里一阵欣喜,便踱步出门,大吃一惊,那两只狗蜷成一团,靠近廊檐墙根,姿势一致头埋在胸前睡大觉呢。

    北风卷起雪花在檐下盘旋,有一部分雪,纷纷扬扬落在两只狗的身上。敢情是饿得站不住了。

    郝明天便又悄然掩门进屋,叹口气,硬着心肠吃过饭,默默坐着喝茶。到底于心不忍,便到厨内拎出一根羊骨头,放在门边。

    透过玻璃门,他看到那黄狗趋步上前,舌头舔舔骨头,回过头“汪汪”两声,瘦狗走过来,前爪拨弄着,津津有味啃起来,黄狗却不吃,只是满眼爱怜看着瘦狗吃,还用舌头把它身上的雪花舔舐干净。这狗丈夫还真是疼爱狗妻子哈。

    他心里慢慢涌起一股暖流,看着这对狗夫妻在门边秀着恩爱,又长吁口气,起身拿来一只烧饼,放在门前。这回,瘦狗却没吃,只是把烧饼叼到黄狗的腿边,鼻子亲热摩挲着黄狗的身子,黄狗用鼻子嗅嗅烧饼,摇了摇尾巴,前爪按住,咬撕一块,却叼给了瘦狗。瘦狗看了看黄狗,两狗眼睛对视了片刻,那瘦狗方才衔去,趴在地上慢吃。

    夜色已笼罩了大街小巷,华灯初上,雪花裹着灯光,一阵紧似一阵儿,在空中盘旋回还。突然门前闪过一个身影,惊得两只狗鼠窜而去,门被推开,涌进一股寒气,那人嚷道:“好小子,你说的话怎么不算数了?”

    郝明天冷不防浑身打个激灵,抬眼一看,心里暗暗叫苦:又是他。

    郝明天惶恐站起身赶紧让座,笑吟吟说道:“欢迎五哥光临。”

    王老五哼了声,把身上的雪花扑打了几下,顿顿脚,坐下说道:“不见得欢迎吧。我是个不待见人的人,要账路过这儿,顺便看看你这儿能不能还我点儿。你那账又堆起来了。”

    “是是,五哥宽容。只是现在还是手头紧,能不能再宽限点时间?”郝明天用托盘盛来羊汤、羊肉、烧饼,一边说,一边摆放整齐。

    王老五便抡起筷子大吃。好一会儿,方抬起头说:“唉,你也不易,现在同业内卷厉害。我怎么看着你这店不景气呢?”

    郝明天一脸愁苦坐在老五对面,摇着头说:“不瞒五哥,确实如此。真真愁死个人了。”

    王老五喝下最后一口羊汤,皱着眉头问:“刚才那两只狗是你养的?”郝明天双手一摊苦笑着说:“我现在那有钱养狗。”接着便把如何被狗赖上,又如何设计骗它们却又甩不掉等等诉说了一遍。

    王老五呵呵一笑,说道:“怪不得你店里不景气,我找到症结了。都因这狗。你想啊,门前有恶狗把门,谁还敢来?这明摆着是败坏风水嘛。”

    “可没狗的时候,生意也糟糕呀。”

    “但有狗了之后,你更糟糕。应该是雪上加霜。”王老五满有把握地判断。  

    郝明天一听顿时急眼了。便紧张地问:“那乍办?”

    王老五呵呵笑着说:“好办。”然后凑到郝明天耳边如此这般比画一阵儿,直让郝明天目瞪口呆。

    十二

    “杀狗?!”郝明天脱口直叫起来,把王老五吓一大跳。

    老五瞪他道:“干吗呢?瞧你这个样儿,又不是杀你。”

    “这······这,这个,不妥吧?”郝明天万没想到王老五出此计策,一时有些蒙。

    “这个什么?你想啊,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大餐吗?这狗又无主人,又赶不走,还搅和生意,杀了腌制成腊狗,炖火锅香喷喷的,能吃一冬天呢,没听人说过呀,狗肉还大补。”王老五脸上的疙瘩油光发亮,眼睛笑成一道缝,那舌头还舔了舔嘴唇,好像闻到了狗肉香。

    郝明天低头想了半晌,缓缓说道:“让我想想。”

    “有啥好想的?不就是狗吗?值得大惊小怪?”

    王老五不满地站起身,拍拍屁股,说:“就这样定了。明早过来捉狗。你欠我那账还可缓缓再还。”走到店门旁边时,又回转身看着不知所措的郝明天威胁道:“反正这狗也不是你的,你同意不同意也没关系,随时就可捉他们。”说完,拉开门去了。

    玻璃门来回反弹了几下静下来,郝明天心里却翻腾了。他盯着门出会儿神,便奔到门外,雪仍在纷纷扬扬,王老五已走远,摇摆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光的雪地下,犹如一个惊叹号。再看廊檐下,那两只狗蜷缩紧挨一起睡着,不时斜飘过来的雪花片片落在身上。敢情这狗意识到郝明天想甩掉它们,再也不敢远去,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郝明天回到屋里,徘徊了许久,最后咬咬牙想道:“也只有采取王老五的办法了。”

    次日清晨,天刚放亮,王老五便赶来,手里拿着两只狗套子,两只狗绳。他不动声色看了看早就醒来站在旁边的两只狗,敲开店门,刚进去,就喜孜孜对郝明天说道:“卧槽!这狗一大早就找上门来了。”

    郝明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笑道:“它们昨夜就没走。”

    “这狗是结结实实讹上你。下手吧。早早解决了它们,你生意就会好的,我们还可吃狗肉。”王老五亲热拍拍郝明天肩膀。

    “要不要先吃过早餐再干?”郝明天拿一块抹布擦了擦桌面,望着王老五说。

    “不不,趁热打铁,先把它们套好拴住后再吃早餐。”王老五连连摆手。

    郝明天便拉开门,那两只狗凑到门边。王老五在身后轻声说:“把它们引进屋,好捉啊。”郝明天不语,看着两狗在门边试探着伸了伸腿,缩回去,一齐抬头望着郝明天摇着尾巴。

    郝明天知道它们的心思,怕弄脏地面,便低声对王老五说:“拿两只烧饼来。”烧饼在手撕成小块,蹲下身子,亲热道:“来来,小狗子,开早饭了。”

    丢下两块时,黄狗衔了一块儿,放在瘦狗身边,瘦狗摇了摇尾巴,便一口叼在嘴里三下五除吞没了,还咽了咽脖子。他又丢下几块,那黄狗才也狼吞虎咽吃起来。

    郝明天一边儿喂着,一边摸着它的脑袋,安抚它,王老五趁机跟上来,慢慢蹲下身,将狗套在黄狗脖子上套住,把绳子一端的挂钩在狗套上扣稳,对郝明天说:“这只算妥了。你去抚弄那瘦狗。”

    郝明天便回转身去摆弄瘦狗。但令他诧异的是,那瘦狗此时,嘴里咬着一块儿烧饼,却不吃,扬起灰黄的脑袋,眼露凶光,正逼视着郝明天。他蹲身往它身边凑,它却一跃蹿去,嘴里的烧饼也掉落下来,并冲着他厉声“汪汪”吼叫。

    “坏了坏了,让这狗发现了。”王老五牵着那只黄狗跺脚嚷道。

    郝明天并不回应,依然拿烧饼逗引着,怎奈那廋狗就是打着圈儿在雪地里冲两人狂吠,而黄狗也一跃三跳,扭腰摆首,试图挣脱绳子与那瘦狗会合。

    王老五便狠狠踹了黄狗一脚,那狗惨叫一声,蹲坐下来,不敢再动,只是伏在地下哀哀呜咽。瘦狗见黄狗挨踢,趋近几步,冲着王老五狂吠得更凶了。

    郝明天蹲了半天,两腿酸软,直起身子,无奈地望着老五说道:“五哥,算了吧,这对狗夫妻还挺情深意长。实在有些不忍了。”

    “什么话?狗就是狗,瞎扯什么呢。”王老五看着地下已老实的黄狗,再望望仍然凶巴巴汪汪叫着的瘦狗,来了主意,便对郝明天说:“我牵黄狗进屋,引那瘦狗,你躲在门边,待它一进来,就赶紧关门。在屋里就好逮它,这叫关门打狗”。

    说完便牵着黄狗进屋,可它死活不进去,人狗较上了劲儿,僵持在门槛上。郝明天呆呆看着,心内五味杂陈。王老五吼叫:“你小子愣那儿干吗?快打个帮手把它推进来。”

    十三

    郝明天叹口气,抬起右腿把脚搁在黄狗屁股上用力轻轻往前送,王老五在前边拽,那黄狗跐着两只前腿一点点往前滑。

    瘦狗见状,狂吠变成了呜咽,跑上来叼住郝明天的右腿裤脚往后使劲儿拉。两人两狗僵持着,一齐往屋里移动,待到那瘦狗身子也挪进来时,他随手关了门。

    王老五大喜。长出一口气,把狗绳系在墙边柱子上,笑嘻嘻说道:“这臭狗劲儿蛮大。”黄狗也没了力气,靠墙蹲坐着喘气。瘦狗一声不吭紧贴着它,浑身瑟缩着,眼睛可怜巴巴望着郝明天。

    “现在,它不敢再叽喳了。你去,把它套好。”王老五递来狗绳。

    郝明天接过,犹犹豫豫走上前,抚了抚狗头,它往后缩了缩,大概觉得反抗也无用,只好任他套好扣牢。王老五拍手笑道:“欧耶!妥了,大功告成。一场狗肉大餐是没得跑。快搞饭吃,饿坏了。”

    他便弄来羊汤和烧饼,老五津津有味吃着,边吃边向郝明天描绘狗肉如何烹制,如何喷香,如何大补。郝明天坐桌旁,微笑着边听边恭维边看着那两只瑟缩的狗。

    忽然,那狗的眼睛闪闪烁烁,有几滴泪水从狗眼里流了下来。郝明天心头一凛,便对王老五说:“五哥,这狗还流眼泪,咱们是不是有点儿······”

    王老五嘴里正塞着一块烧饼,赶忙回过头看了看,愣了会儿,便又转过头,嘴里咀嚼着含混不清地说:“鸟毛眼泪,那是累的。我问你,鳄鱼不也流泪么?”郝明天默然不语。

    老五吃完饭,牵过狗绳心满意足地说:“这狗现在没得跑,只好乖乖跟我去喽。你等着吃狗肉吧。”抬腿便走。狗们稍稍挣扎了下,便顺从跟着。待走到门边,两只狗不约而同挣着回头看郝明天。

    王老五正拉门,他终于不再沉默,叫一声:“五哥,等一等。”老五便回头看郝明天,见他拿过两只烧饼过来,说道:“狗还饿着呢,给它们一顿最后的晚餐吧。”蹲下身子把烧饼递到狗嘴边儿。两只狗却不吃,亲热而讨好地用舌头不停舔郝明天的手、脸,抵在他身上拱来拱去。

    “它们不吃!好了好了,别婆婆妈妈浪费时间。把烧饼给我,路上我喂。”王老五不耐烦地说,夺过烧饼,推开门,牵着两只狗去了。

    郝明天倚在门边,看着老王踏着碎琼乱玉,渐行渐远。那两只狗趔趄着跟随,不时还频频扭头回望。

    郝明天回屋洗漱过,本想吃点东西,却没胃口,便坐着喝茶。闻着这茶杯里的绿茶泛起袅袅的香气,盯着门外出神。屋子里很静,外面人来车往的喧嚣随着雪地上的阳光投射过来,嗡嗡像电视里声音,有些虚幻。

    他感到莫大的空虚。站起绕室徘徊一阵,又坐下,慢慢品茶,但心底里那种不安愈来愈强烈。盯着玻璃门,眼前幻化出那两只狗的身影。

    一会儿是两只狗的亲热嬉戏,一会儿是黄狗把烧饼叼给瘦狗,一会儿是瘦狗咬着他的裤腿阻止捉黄狗。更让人揪心的是那两只狗哀哀的眼光,像刀子,深深刺得他心里一阵哆嗦。这是对恩爱的狗夫妻,连睡觉走路的动作都一模一样,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越想越烦躁,正起身再倒杯茶,忽见门推开了,来了一位客人,叫道:“老板,来碗羊肉汤,两只烧饼。”郝明天笑脸相迎,招呼客人坐下,沏上茶,便去摆弄羊汤和烧饼,端过来慢慢放在客人面前,自己坐在一旁望着门外发愣。

    客人边吃边问道:“老板,看你气色不太好啊。”郝明天有气无力地说:“唉,生意不景气,昨晚没睡好。”

    客人说:“也难怪,眼下餐饮业是不太景气,我来过你这儿几次,生意是有些令人发愁。”他忽然停下吃喝,问道:“咦,你门口那两只狗呢?看着它们挺逗人的。”

    “狗呢?狗······”郝明天心里正为这狗纠结,听了客人此话,浑身打个激灵,仿佛看到那两只狗正被扒了皮,血淋淋挂在那儿。他蓦然跳起身,丢下句:“大哥,你慢慢用餐,我去去就来。”拉开门,箭一般往前奔去。那客人张嘴瞪眼,一脸的惊愕。

    来不及打车了,王老王那儿就隔两条街道,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去阻止杀狗。雪地打滑,用力过猛,踉跄着摔了一跤,粘了一身的泥雪,急速爬起,再可着劲儿奔跑。

    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并不断祈祷着那狗还活着。待到他气喘吁吁奔到王老五家时,一进门便看到那两只狗已被吊在宰羊的架子上,狗腿均被绑住,王老五正呵呵笑着拿把明晃晃的刀子在狗身背来背去,两只狗扭着身子,嘴里呜呜咽咽。

    郝明天急步上前,大吼一声:“五哥等等。”随即紧紧攥住了王老五举刀的手腕。

    十四

    王老五大吃一惊,拧着眉头睁眼怒道:“作什么?你?”

    “我······我”郝明天好不容易压住喘着的气息,陪笑说道:“五哥,你刀下留情,我不想杀狗。”

    “放屁!你说不想杀就不杀?这狗是流浪狗,于你何干?”王老五拿刀的手试图挣脱郝明天,但感到他是那样的有力,气急道:“你丢开!他妈的到嘴的狗肉,你不吃,怪不得干啥啥不成。妇人之仁,成个什么气候?”

    郝明天紧攥着老五手腕,看一眼那两只不时呜咽的狗,乞求道:“五哥,以后我那羊汤馆任你去吃,免费。但这狗,还求你留下它们的小命,好吗?”

    “你疯了吗?简直神经病。没听说‘慈不掌兵,义不行贾’么?真是天大的笑话,居然对狗施起好心了。滚开。这狗非杀不可。费老鼻子劲儿弄了来,你又不杀,耍我么?打听打听,这左邻右舍,只要我王老五想干的事,谁敢瞎逼逼?”

    他眼露凶光,满脸的疙瘩个个饱绽,说完,便陡然用力,拿刀的手挣脱掉,举刀便去刺狗。郝明天瞬间抬手去扳老五的胳臂,闪了个空,刀子却擦过他的手背,一道血痕立显,殷红的血汩汩涌出,在阳光下刺人眼目。

    王老五愣怔了,定格一般僵在那儿,拿刀的手也在哆嗦。半晌吼道:“你小子不要命了?”

    郝明天忍着疼,抬起血糊糊的手轻轻拽着王老五的手腕,柔声苦笑道:“五哥,给小弟一个面子,好吗?”

    王老五死盯着郝明天一会儿,眼角的肌肉跳动几下,甩开郝明天的拉扯,一扬手,那把刀直飞到旁边的肉案上,嗖地扎下去,刀子斜立在案上,刀把乱晃。他颓然坐在凳子上,长叹一口气,摆摆手,不耐烦说道:“算了算了。你把狗带上,赶紧滚蛋。”

    郝明天赶忙来吊架边放下狗,用绳分别拴上,那狗立即围着他摇着尾巴乱拱乱舔。郝明天牵着狗绳走到王老五面前陪笑道:“多谢五哥。对不起哦。”

    王老五气哼哼坐在那儿吸烟,也不睬他。郝明天向他鞠了一躬,便带着狗走了。

    来到店前,拴好狗,步入店里,那客人正坐那儿喝茶呢。见郝明天回来,笑道:“家里有事么?这么急?就不怕我不付钱溜了?”

    郝明天此时心情大好,仿佛刚刚冲锋陷阵了一般,也兴致勃勃坐下说道:“可不是嘛,确实是火烧眉毛的事情。”因一时高兴,便把这狗的故事对客人眉飞色舞演讲了一遍。

    末了,他心有余悸地说:“你想想,有时候,人呐,也不知道拨动哪根神经,竟然对那即将消逝的生命陡生怜悯,就觉得亏欠什么似的,你说怪不怪?”

    客人喝了口茶,站起身,踱到门边默默看了会儿,忽然笑道:“这狗虽普通,但你看它们那姿势,竟然一模一样,像是一条狗似的。”

    郝明天也过来看了看,那两只狗以同样的站姿,两只狗头微微歪向一个方向,也在向屋里望着,连那狗尾巴都是齐刷刷一致向后拖着。他呵呵大笑,说道:“这是夫妻狗,估计是长年一起厮守流浪,相互默契,竟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你怎么处理这狗?如果任它们流浪,指不定别人还会打它们的主意呢。这样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把狗带走,找爱狗人士养起来?”客人笑吟吟转过身子对郝明天说道。

    郝明天看了客人半晌,语气坚定地说:“不不,我决定收养它们。”他心里想着,这客人说不定也如王老五那般,打着幌子弄走狗吃狗肉呢。但他的话提醒了他,经此一闹,狗是很不安全了。王老五想吃狗肉,别人难道不打主意?更何况王老五会善罢甘休?情急之下,他定下决心:收养这两只可怜的狗。

    客人看了看郝明天,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刷过单,一径去了。

    十五

    那天下午傍晚时分,郝明天带着两只狗到宠物店里洗了个澡,打理干净,顺便买回一只精致的狗屋。放在卧室的墙角,那狗夜晚便住在那儿。晚上没事时,逗逗两狗儿玩。

    这狗一时乍住进“豪华”的房间,结束了流浪生涯,拿出百般的技艺,讨好着郝明天,而且非常听话。让它俩坐,便一齐坐下,让站,倏忽一块儿站起,伸出手说“握手”,两只狗不约而同把前爪搭在郝明天手上。

    再喝令“作揖”,那狗便整齐蹲直身子,频频舞动前爪,四只黑眼珠洋溢着灿烂的笑。郝明天快乐得哈哈大笑。长夜漫漫,以前郝明天甚觉孤单,现在有狗的陪伴,这漆黑的夜便有了许多的乐趣,而且,心里还感到非常的踏实。白天便把狗拴在门旁。那两只狗就卧在那儿睡大觉。

    一日清晨,郝明天正坐在门边喝茶,门外走来一对母女,那小女孩约八九岁,穿着小红袄,扎一对羊角辫,见到这两只狗,惊奇站住了,奶声奶气嚷道:“妈妈你快看,这狗睡大觉样子,一模一样呢。”

    喊声惊动了狗,那狗竟一齐蹲坐起来,望了望小女孩,满脸笑容摆动前腿向小女孩作揖做欢迎状,逗得她嘎嘎笑个不停。

    母亲也笑道:“这狗是有意思。我们快走吧,到前边吃豆浆去。”小女孩扭着身子说道:“不嘛,就在这儿吃羊肉汤,我要好好看看这狗儿”。

    母亲没法,只好带着小女孩进入店来,那狗还一个劲儿冲着她作着揖。女孩兴致勃勃坐在门旁的桌子边,郝明天端来羊肉汤和烧饼时,她边吃边看着那两只狗,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

    母女吃完,小女孩还叽叽喳喳说着话,围着两只狗转着圈儿。母亲笑着对郝明天说:“这孩子,一直挑食,早餐吃得丢三落四的,今早竟然喝了大半碗羊汤,一整只烧饼。老板,多谢啊。”

    郝明天搓着手笑道:“应该的,甭客气。欢迎多多惠顾小店。”小女孩拿手去握狗子的手,黄狗便一只爪子轻轻搭住,瘦狗一只爪子搁在她肩上,还亲热舔着女孩的羊角小辫,逗她笑得花枝乱颤。

    母亲在一旁笑过,便拉女孩离开,她转身抱着母亲,扭麻花似的只嚷嚷不愿走。母亲便哄劝道:“今天就这样吧,只要回家好好背书,好好吃饭,我们明早还来。”

    女孩瞪着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伸出手说:“拉钩,说话算数。”母女俩便拉了钩,一块儿兴高采烈去了。女孩牵着母亲的手,走了好远,还不时回头张望。

    郝明天看着这一幕,心里泛起一丝丝的温暖。店里很久没有这样的生气了。

    次日一早,他店里店外忙完后,正盯着门外两只狗子坐着喝茶,盼望着那对母女再来,不承想,却走来了王老五。

    老五阴沉着脸刚要进门,那两只狗便一齐起立作揖。他盯着看了会儿,便推门而入。郝明天笑迎上来,让座沏茶。

    老五把茶杯拢在面前,却不喝,瞪眼道:“你小子说话不算数,怎么?看样子,你就收养这狗了?”

    郝明天陪着笑说:“不好意思,五哥。”

    “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收狗?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呀?我那些债啥时能还清?”

    郝明天尴尬搓着双手,说道:“还望五哥宽限。但我一定会还清的。你放心,我绝不赖账。”

    “光耍嘴有用么?我需要的是这个”,边说边拿右手拇指与食指搓捏,那是数钱的动作,“银子!”王老五高声嚷道。

    郝明天却没有立即回应,因为他正看着那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向店里走来。大喜,一步趋前,拉开门,母亲便笑吟吟进来,小女孩却待在门边,与两只狗玩耍。她对郝明天说:“老板,你这两只狗不错。闺女一直惦记着。天一亮就吵嚷着要来。拿狗做诱导,她饭也吃得香,书也温习得快。真是奇了。”

    郝明天躬身陪着,只是笑。王老五却支棱起耳朵,不动声色喝茶,又拿眼看着门外咭咭嘎嘎欢笑着的女孩。

    郝明天按照母亲要求端来羊汤和烧饼,又给王老五弄了份。老五便默默地吃。不一会儿,来了一拨客人,大家围着那在作揖的狗说笑一阵都涌进店来,郝明天便团团忙碌,心里乐开了花儿。一时店内人声鼎沸,七嘴八舌夸赞那两条狗。小女孩的笑声如银铃般在店里回荡。

    待到郝明天忙完,坐一边儿看着客人们兴高采烈就餐时,忽然心里一沉:不知何时王老王离开了。再四处望了望,依然不见人影。

    他不禁心里狂跳。这王老五今日黑着脸过来,八成还是打那两只狗的主意,是来探摸底细,以便瞅机会下手。还是不死心呐!该死的屠户,杀羊杀习惯了,生命在他眼里简直是如同草芥。

    丝丝凉气从郝明天脚跟直涌上来,让他周身发冷,如坠冰窟。

    十六

    一连几天,郝明天都是心怀惴惴,一边儿忙着招呼客人,一边儿留意门外那两只狗。冬日的天气阴晴不定,就如他店里的生意,一忽儿顾客满座,一忽儿阒无人迹。

    但那位母亲每天清早带着小女孩是必到的。母女俩来时必先与狗子玩耍一会儿,然后快快乐乐进餐,心满意足离去。

    说来也怪,随着这对母女成了这里的钉子户,每次她们来到时,总会接二连三涌来一拨客人,郝明天便忙乱一阵儿。

    一日,他正忙着给客人端羊汤烧饼时,无意间朝门外瞥了一眼,透过玻璃门,见王老五披着绿大衣,一只手拎着大黑塑料袋,一只手拿着红牌牌系着黄绳子,蹲下身子在摆弄那两只狗。

    不好,这王老五终于忍不住又来打狗的主意了。郝明天急忙放下托盘,几步抢到门外,叫道:“五哥,饶了它们吧。你的债我这几天就会还你的。”

    王老五扬起头冲郝明天翻了翻白眼,干脆撂下黑袋子,伸手抓住那黄狗就把黄绳子往狗脖子上套。

    郝明天急眼了,赶忙拽住他的胳膊,乞求道:“五哥······”

    “说什么呢?”王老五甩开郝明天,自顾自地套。套好一只后,又紧接着把瘦狗也套上牌。然后立起身,冲那两只狗喝令:“作揖!”狗便蹲坐立身一齐不停作揖。王老五仰天哈哈大笑。郝明天起初惊恐看着王老五摆弄,待看清狗脖子上的牌牌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给狗挂的是迎宾牌,类似于酒店站台小姐胸前常挂的那种。店里已吃过饭的客人也纷纷走过来看那两只正摇头摆尾的狗,大伙儿俱疯笑不迭。

    小女孩也兴奋跑过来,拍着小手欢呼。又拉着一边儿笑着的母亲,仰起小脸说道:“妈妈,明儿过来咱们给狗儿带顶帽子吧,肯定更好看耶。”母亲笑吟吟拍她的小脑袋,说道:“好好。”

    待到客人们陆续散去,王老五大刺刺进店,把那黑袋子往桌上一扔,坐下对郝明说道:“打开看看。”

    郝明天狐疑解开袋子,双眼立即堆满了笑。就听王老五说:“这是用不着的羊骨头羊杂碎,拿来给狗儿吃的。”郝明天连声道谢。

    老王又满脸不屑地说:“干鸟么?你别把人想得都是那么坏。”又架起二郎腿,摇晃着得意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没”?

    郝明天如坠五里云雾,只是呆愣愣望着他。老五便哈哈一笑,用粗糙的大手指敲着桌子道:“猪脑子!好好想吧。快弄羊汤烧饼来吃。”

    王老五吃完饭后,扯过纸巾抹了抹油乎乎的大嘴,说道:“先记上账,回头一并算。”

    郝明天躬身陪笑道:“五哥,我说过,只要你不再打狗的主意,啥时来都是免费。”

    老五笑哈哈拍了拍郝明天肩膀,一步三晃去了。嘴里嚷道:“那好,明天还来吃。不过,也不白吃,你等着走大运吧。”

    郝明天望着怪怪的王老王离去,心里纳闷:这老五反复无常,脾气着实不好捉摸。他搞得杂七杂八,神一出鬼一出,让人哭笑不得。不过,今天却没提还债的事儿,倒让郝明天很是意外。什么走大运?如今于他来说,能苟延残喘就阿弥陀佛了。突出重围,走出困局,谈何容易,天上能掉馅饼啊。

    但是,当第二天小女孩拿着两只小红帽给两只狗戴上时,郝明天饶有兴味看着,忽然,心内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瞬间光明灿烂:商机!他明白了王老五所谓走大运是个什么东东了。

    正这么想着,便见门外有几个人拿着手机从不同的角度对着狗瞄来瞄去。小女孩也兴奋地围着打扮一新的狗儿玩耍。她穿着小红袄,站在齐刷刷蹲坐直立的狗前,与两只狗在握手。那狗脖上挂着红色的迎宾牌,戴着小红帽,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喜气洋洋,充满着童话般的色彩。

    “哈哈,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呐。”忽一人闪身进入店来,嚷得郝明天浑身一颤。抬眼一看,原来是那天他去阻止杀狗留在店里的客人。

    郝明天赶忙倒茶让座。客人笑道:“你还挺有商业头脑的。那天我回去后琢磨了很久,你人不错,有大爱之心,且羊汤鲜美烧饼酥香,物美价廉。便想法帮你一把,思来想去,还是在狗身上做文章。没想到你竟提前下手了。”

    郝明天感激道:“多谢仁兄看得起小店。”

    客人得意指着外面那几个正忙着拍照录像的男女说:“这都是爱狗人士,我把你的故事向他们讲述后,极感兴趣。专门策划了个方案,正巧了,还有这个小女孩,有如神助。我敢肯定,把这个制作成小视频发到网上,你这店一定会火。”

    正说着,王老五也进来了。听了一番高论,便急急坐在客人面前,比手画脚笑道:“英雄不谋而合,我也正是这主意呢。另外,大哥,我是这小子的上家客户,我供应的羊肉那真是货真价实。你看,能不能让我也摆拍几个镜头,把我那羊肉也捎带上?”

    此时,店里已聚了很多人,大家听后齐声哄笑。店内外快乐的空气随羊汤的香味飘扬得很远很远。

    十七

    制作的小视频在网上很快传播开来。全城轰动。人们对两只狗动作一致迎接客人叹为观止。更有爱狗人士纷纷撰文感叹这对流浪狗夫妻困守之中的不离不弃,赞扬郝明天那颗博爱之心。

    标题就很醒目:岁月无情人有情,流浪夫妻狗遇好心人。还有什么“羊汤烧饼味道美,美上加美是爱心。”郝明天的羊汤馆成了人们纷纷打卡之地了,声名鹊起。

    一个月后,郝明天还清了所有的欠款。半年后,他积攒了一大笔钱。生意火爆,财源滚滚,让郝明天心花怒放,但也是非常劳累。

    王老五的羊肉生意也是水涨船高,忙不过来,便招了几个人帮助干。他兴致勃勃劝说郝明天,如今名气打出去了,有了品牌效应,别光顾着数银子,来日方长,身体还是得兼顾的。郝明天便琢磨着也招几个店员帮助打理生意。

    一日晚间打烊后,洗漱完,正在卧室逗弄两只狗玩耍,忽听一阵敲门声。咦,这么夜深了,还有客人吗?郝明天满腹狐疑打开店门,立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门外站着的,是他那位失踪的媳妇。她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乍一见郝明天,低着头流泪,两只手不停揉捏着衣角。郝明天百感交集。

    良久,媳妇抬泪望着他轻声说:“我能进去吗?”

    郝明天梦中惊醒一般,赶忙说:“好好,进来吧。”待媳妇畏畏缩缩走进,便掩了门,倒杯茶。又弄来羊汤和烧饼,默不作声看着媳妇狼吞虎咽吃完,心里一阵酸楚。

    媳妇吃完,便饮泣道:“明天,真对不起。我错了。”郝明天静静听她诉说。原来,媳妇经别人花言巧语,上当受骗,那人忽一日不辞而别,撇下她在出租屋里,又找不到工作,连房租也付不起。被房东赶了出来。已经流浪了好些天了,走投无路只好回来,在店旁边踅来踅去多日,天寒地冻,实在忍受不住,直到今夜才鼓起勇气抬手敲门。

    郝明天听后是又气又怜。面无表情站起身,说道:“天晚了,你洗洗,早点睡吧。”便去放热水。媳妇洗好后,郝明天便把床让给她,自己抱着被子拢几张椅子拼成床面,胡乱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媳妇就早早起床,又是拖地又是抹桌子,又是洗涮,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郝明天心内是五味杂陈。天亮后,生意依然如往常一样火爆,夫妻俩忙乎了一整天,临晚间歇息时,郝明天依然与媳妇分床睡。

    他在纠结,下一步怎么办?到底憋不住心内的郁闷,便到王老五那儿把这点心思吞吞吐吐告诉了他。

    老五一听,哈哈大笑。笑过后,便正色道:“算个啥球事嘛。谁能没个错?你连那流浪夫妻狗都能收养,况自家的媳妇?而且你现在正缺人手,那不是正打瞌睡便有了枕头吗?小子耶,你现在是春风得意,连我都沾着大光。好好经营吧,以后的日子会更红火。”

    一语惊醒梦中人,郝明天心内马上豁然开朗。笑着对王老五说:“五哥,多谢指教。回头过来喝羊汤。”

    “饶不了你小子!明晚把酒菜备好,我要去喝你的团圆酒,不醉不休。”王老五满脸的疙瘩粒粒凸起,语气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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