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青岩
注:曾在淮安楚州区打工过一段时间,有些所闻所见,一直觉得不足以成故事,不知道该如何写出来,近日听了表哥在苏北上大学时的一些故事,便以他的口吻用作第一人称“我”写出来了。
(1)东方明珠
2007年7月,我被苏北盐城市的一所大学录取,那时父母在与盐城市相临的淮安市楚州区做建材生意,像很多在外挣钱养家的大人一样,我从小被他们留在江西老家的祖父母身边长大,父母一直很忙,会定期给我汇款和打电话,我们只有在每年暑假或是过年才得以短暂的团聚,聚少离多让我和父母深厚的骨肉亲情显得不那么亲密。
那年夏天,19岁的我像个内心羞涩的小男孩,渴望与他们亲近,像平常家庭中的孩子一样跟父母亲密地相处交流。
因为地域相近的缘由,我在填志愿时选择了盐城的一所二本大学,当然我的高考分数也只够上二本。如此一来,我便可以时不时在月底放假回淮安我父母那里,呆上个一两天。
饶是伟人周恩来总理故里,亦或是历史名人韩信梁红玉或是吴承恩故乡的,有着丰厚历史文化底蕴的淮安,却和苏北其它城市一样,爱带点鄙视地称呼外地人为“垮子”,我的父母被当地人叫老垮子,我自是小垮子喽。
小垮子在盐城上大学,倒没被人叫垮子,但这并不代表我的大学休闲时光就是和谐的,进入校园,我发现江苏居然是个“内斗省”。
怎么说呢,大学里的学生本是来自中国五湖四海,当然也有来自苏南的,比如苏州或是无锡的,这些同窗提起淮安盐城等地无比蔑视(既然蔑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来苏北上学),只用鼻子哼一声,“苏北姥,穷地方!”音调拖得老长,掺杂着自带优越的吴侬口音。
苏北的同窗听了肯定会不服气,一场唇枪舌战自是是避免不了。
那时不管在教室还是食堂或是宿舍,校园里总会看到正在上演的“南北战争”,争论的话题大到从经济实力、名次排行、历史文化,小到风景名胜、自家特产和特色小吃。
这些无意义的争执中,既抬高自己,又不忘贬低他人,有时南北互损,有时又南南或是北北相互蔑视。
不知别的同窗都有没有我这么幸运,我宿舍里刚好有这么两傻逼,还是上下铺,正好上北下南,上淮安下无锡,于是南北战争又变成了上下战争。
无锡的屌丝(那时还没有屌丝这词儿)说起无锡市获得过“小上海”的称号,就跟告诉人家自己家就是上海一样,再者张牙舞爪地炫耀无锡市的GDP,仿佛那多少个亿是他家的人民币一样。
说起上海,自然让人联想到它的地标建筑东方明珠,其实淮安也有东方明珠,不过它只是一种游戏机,准确地说是投一元硬币赌博的老虎机。
东方明珠老虎机类似于现在小孩子玩的弹玻璃球的那种游戏机,一元钱硬币玩一次。机子里倾斜着,从上往下依次有五排六五四三二个数量的孔,投币后,原先散落在孔里的六个白色塑料球会被顶起,滑落到发力弹球的卡槽里去。
玩家这时只要拉动机子外的弹球拉手,白色小球就会被弹起,向上窜到游戏机的倾斜面上,可能会落进倾斜面的任意一个小孔中。
游戏机中间的第三排是四个孔——东方明珠,如果能将这四个孔都弹进球,游戏机便会闪光狂欢唱歌,这是游戏机上的最大奖项,以一元搏一百的成功。
东方明珠老虎机(2)翠翠
那时我父母所在的楚州区(以前真正的淮安府所在地),每一个游戏机厅或是大街小巷的商店门口,甚至是路边公交站的书报亭处都有这么一台好玩意儿。
淮安很多的男女老少都爱在这游戏机上博两把,一元一次,操作简单,但不是那么容易赢的。也有人赢了不舍得走,反而上瘾输掉大把的钱。
我家的建材销售店,对着一条国道,大大小小的车辆,每天从这条路上络绎不绝地驶过。
一条国道将楚州区一分为二,往南是规范整洁的闹市区,吴承恩故居就在距离国道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往北有一个叫小市口的村子,村南几乎多家都是熬制猪皮的小作坊(江苏那里卖的猪肉是将猪皮扒下来卖的,猪皮被收集起来炼出猪油来,再将猪皮晾冷晒干当作干货卖),每天早晨起来,都可以听到咕咚咕咚熬猪皮的声音,以及飘散着浓浓闷腻的猪油味儿。
村北全是豆腐作坊,规模大小不一,淮安人爱吃素鸡,从豆腐作坊门前经过,总会看到大盆大盆泡在黄色碱水里的待卷成素鸡的百叶皮(江苏的叫法,俗称豆皮或是千张)。
那一年,我舅舅恰好也在小市口的村北盘了个豆腐作坊,因此放假时,我常去他们家里玩,不过我也没闲着,要给他们帮忙撕千张皮。
其实我没那么勤快,自己玩游戏的时间还不够呢。
我去给舅舅他们家帮忙干活,是为了看一个姑娘。姑娘的名字有点土,叫翠翠,不过人却是长得一点也不土。
翠翠上完高中后就没再读书了,比我小一岁的她,那时在盐城一家美容院里当学徒,每个月放假回家几次。
和翠翠是在盐城回淮安的客车上认识的,其实也谈不上是认识,因为在车上我们根本没说过话,只是她一上车,我就被她吸引了。
我上的大学是理工学院,里面的女孩子寥寥可数,木讷的我理所当然成了单身狗,看到打扮时髦靓丽的女孩子当然会多看几眼。
我和翠翠同在父母建材店门口的国道上下车,看她拎着包往村北走去,才知道她也住在小市口。
当晚,舅舅叫我们过去吃饭,一进他们豆腐作坊的院子,就看到个姑娘正在用铁皮炉子烧开水。
看着觉得有些眼熟,是自己在车上见到的那个姑娘,她换了身旧衣服,看起来比之前要土,但依然化着淡妆,冰蓝色眼影,脸颊红扑扑的,蜜桃色果冻小嘴。
翠翠的名字不是她自己告诉我的,我是从表妹口中得知的。比我小一岁的丫头片子,一眼就看出来我对人家有意思,帮我去要了翠翠的QQ号。
不善言辞的我,后来在网上和她聊熟了,我在盐城去她工作的地方找她玩过几次,她也来我学校看过我。
放假回淮安楚州区时,我们也约好一起回去,翠翠带我游遍了淮安的名胜古迹,在镇淮楼下的古玩市场上,我买了条红豆串的手链戴在翠翠的手腕上,扁扁的朱红色豆子,用一根红线编得很精巧,衬着翠翠的皓腕似凝了层霜雪一样白嫩。
那次,我和翠翠从外面玩了坐车回去,没零钱坐公交车,我去路边一家小超市买了包纸巾换零钱,顺手把多余的一个硬币丢进了超市门口的东方明珠游戏机里。
拉起弹簧随便弹了四下,中间一排的东方明珠全中了,游戏机内开始大肆闪光,狂欢唱歌。
正当我的心里也一阵狂喜,直起身转头却碰上了翠翠踮起脚香香软软的唇,“鹏,你好厉害呀!”
那一瞬间,只从电视上看到过的伟岸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唰”地一下从我心里明亮地升腾而起。
“翠翠,我们以后去看上海的东方明珠塔好不好?”
“好啊!”翠翠低下头,白净的脸蛋立刻红扑扑羞赧一片,微敛的眼睫毛,像是一对蝴蝶翅膀在轻轻扑闪。
(3)“原始人”
那个时候,小市口村庄被开发商看中,划在了拆迁范围内。
村民们争先恐后地划地皮、盖新楼,村子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房子,道路极窄,雪白崭新的新楼与昏暗颓败的旧舍,杂乱不和谐的林立在一起。
拆迁办的人经常下来检查,违反文件规定后建起来的房子又被推倒,但还是有村民偷偷地建,有关系的可以蒙混过关,建了不会被推倒,拆迁时可以得到更多的赔偿。
翠翠家也新建了一栋崭新的三层高的楼房,她家的老宅是一溜低矮的瓦房,租给了舅舅做豆腐作坊,以及仓库和住房,翠翠他们自己家留了最西边的一家做厨房。
翠翠家新楼对面还有一排很旧的瓦房,农村过去的老三间样式,中间堂屋带两边的厢房,南边的厢房住着一个被表妹称为“原始人”的孤寡老人。
开始我以为是翠翠的爷爷,后来发现不是,原来只是是她的堂伯,但翠翠从没有对我讲起过他的堂伯。
在我还不认识翠翠前,第一次去舅舅那里玩,那是一个傍晚,进院子就看到一个老人,在一堆砖块临时砌起的灶上,支着口铁锅煮面条吃。歪歪扭扭的红色砖块垒成的灶肚里有些燃烧着的木材,火苗喷到外沿时带起的青烟和灰尘直奔锅里的面条而去。
有些诧异,毕竟十年前煤气灶已经很普遍了,连早餐店都很少用煤球炉了,这里竟然还有露天搭灶煮饭的。
表妹看出我的诧异,“鹏哥,你看那原始人有怪不?”
虽然表妹称他“原始人”有些夸张了,但那老人的确不像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
在舅舅家吃完晚饭出来,看见老人也吃完了,涮锅洗碗后端着走进了黑灯瞎火的屋里,一会儿南边的厢房亮了,点着微弱的蜡烛光亮。
盛夏初伏的炎热天气,老人房间竟然没有电力照明和驱热的风扇,而对面翠翠家的新楼高大宽敞,灯火通亮。
这一溜瓦房是靠外面街道的,我从院子出去后,发现周围所有邻居家的房子都亮着或明或暗的光,还有电视里的声音传出来,不一会儿,“原始人”房间的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烛火灭了,世界像是归于了一片寂静。
后来又去舅舅家,和他们边干活边闲聊,他们讲村子里因为拆迁的事儿,谁家父母兄弟反目成仇,在村里大街小巷里吵架,打起来不认爹妈得在地上打滚,老爹老娘在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造孽啊造孽!”
他们的房东陈二华(排行老二,翠翠的爸爸)好吃懒做,整日去玩老虎机,要不就是在家睡大觉。其实他们院子很乱,修房子后剩下的水泥方砖、沙子和木材钢筋,都凌乱地堆放在没有抹水泥地面的院子中。
陈二华有一辆蓝色的机动三轮车,偶尔会开出去转一圈,去城东停车场帮人拉货赚点钱就回家喝酒睡觉。
舅妈说起“原始人”有点厌烦,因为他下雨天没法在没有遮挡的院子里支锅煮饭吃,就搬出煤球炉子,将蜂窝煤拿来放在舅舅家用来烧开豆浆的蒸汽锅炉里去引燃,再用火钳夹回去放煤炉里煮饭吃。
“他干嘛要单独自己煮饭,房东的妈和房东吃饭怎么不叫他?”我问道。
“他们不是一家人,原始人是陈二华的哥哥,堂的……”
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始人”是吃低保的孤寡老人,怪不得那三间瓦房,南边的厢房点的是蜡烛,而翠翠奶奶住的北厢房是有照明电的,中间的堂屋同样也没拉电线。
舅妈说那三间瓦房,“原始人”和翠翠奶奶一人各占一间半,原来他们是婶侄关系,不是夫妻。
舅舅批发豆制品的菜市场不是太远,从小市口出去,在我家建材店门口上国道,往西再走两三里路就到了。
舅舅每天夜里两点起床,将素鸡、千张和豆腐干装上车,拉去市场上批发,总能在路上看到“原始人”也起了早,他背着个蛇皮袋在菜市场上捡人们扔掉的白菜叶、发芽的土豆红薯或是其它焉掉的蔬菜。
“看着怪可怜的,没有别的亲戚来看他吗?”我问。
“谁来看他!上次病了一个星期都没人管,还是村委会带医生来给他输液治疗的。”
“是陈二华老婆找的村委,那女的还是有良心的,就是做不了主,软蛋一个,不是被男人打就是被婆婆骂……”
(4)幻灭
翠翠的爸爸看出我和他女儿在谈恋爱的端倪后,非常不喜欢,找我舅舅谈话,也去我父母的店里闹过。
过年时我回了江西老家,春节过来后,翠翠在美容院的学徒期结束了,她没有继续留在美容院工作,因为还要考什么美容师的资格证书。
翠翠去了盐都新区的一家豪华KTV里上班,说想多攒点钱,因此去做了公主。她让我放心,她就只是做点歌的公主。
她请我和她朋友去她工作的地方玩过一次,KTV内装潢得极其奢华魅惑,二楼看到很多年轻的女孩子化着浓艳的妆,统一着装仙气飘飘的白色长裙,或是空姐状打扮的窈窕身姿,我们点的包厢的名字也叫东方明珠。
翠翠还是去我学校看我,她比以前更好看了,笑魇如花的妆容更精致,穿着打扮比以前更有品味,衣服面料的手感摸着很高档,挽着我走在校园里,很多人朝我们投来艳羡的目光,但我们能说的话越来越少了,后来我和她一起回淮安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约翠翠一起回淮安,她说自己不在盐城,要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好。我去翠翠工作的地方找她,她的同事告诉我,翠翠去了无锡。
我一个人回到淮安,心里有些难受,舅舅和表妹叫我去他们家玩,我也提不起兴致。
第二天早晨起床,爸爸告诉我前面的国道上出了车祸,一个老头被一辆货车撞死了,围了很多人,交警正在处理。
下午,表妹又打电话来要我过去帮她组装电脑,听舅舅讲起,他早上收摊回来的路上,亲眼看到“原始人”被大货车撞死的。
我很震惊,看了看那间还是木格子窗户的南厢房以及他用来煮饭吃垒起的灶,厢房里黑黢黢的,灶被陈二华开三轮车进来时撞倒了。
我想打电话告诉翠翠她堂伯被车撞死的事,翠翠没有接,心里想着也许她爸爸已经告诉她了,说不定正在回来的路上了。
但翠翠没有回来,我一直在舅舅家等到第二天下午,也没见着翠翠的人。倒是“原始人”家里来了许多人,都是平时从不来看他一眼的亲戚,男女老少都有。
在那条国道上,我乘最后一班车回了盐城,关于“原始人”的后事,是表妹后来告诉我的。
陈二华和舅舅他们炫耀,因为货车司机撞死“原始人”的地方有摄像头,司机乖乖认赔,赔了六万块钱,另外再出安葬费。
从六万块钱里拿了点出来,给“原始人”的厢房和堂屋安装了水电、换窗户、抹水泥地,剩余的钱七八家亲戚均分。
后来“原始人”的厢房和堂屋租给了一堆外地打工的年轻夫妻,据说那男的一来这里,就迷上了玩东方明珠游戏机,一天输掉好几百,表妹说时常三更半夜都听得到他们在吵架。
(5)真实的幻灭
2008年5月,四川发生了汶川地震,我父母盘掉这边的建材门面,去了四川德阳,我再也没回过淮安。
我也没再见到过翠翠,据表妹说,有一天她开了辆宝马车衣锦还乡,陈二华得意极了,到处炫耀女儿找了个有钱人,要嫁到无锡去了。
无锡呀,小上海。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南京工作,时常到上海去出差,数次和朋友去游东方明珠塔,看到那高耸入云霄的尖塔,我始终觉得压迫感对我迎面倒来,应是因为自己青春曾经幻灭的东方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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