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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的右眼下面有一颗泪痣。
暗褐色,人们仿佛感到她身上那种隐忍下来的一往无前的光芒。嘴唇是干裂的苍白。他看见的容颜是一种溃败的花朵。因为哭泣,她的眼睛总是血红色,已经盲了很多年,看人的时候,瞳仁里是一种凄绝的红。内心一定包裹了巨大的仇恨。
头发很长,一直流淌到脚底,如播种的蕨类植物,肆无忌惮的卑贱的繁殖。不断地长,不断地长,存在本身就有如一株老迈的松柏,经历风霜的在鬓角和气质上出卖了年龄,但皮肤却像少女一样美好。 在我的记忆中,与她第一次邂逅是在冬天凌晨的街道上。
那一个夜里,我决定写一个小说,关于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有破烂的衣服,贫穷的家庭,暴虐的继母,父亲是个软弱懒惰的酒鬼。可以想象属于女孩的童年是一个潮湿阴暗的囚笼。当然这还不足够。在7岁的一个圣诞夜,她必须卖完手里所有的火柴才能回家吃饭。可最终没有成功,佝偻在一个教堂的屋檐下,细数手里仅剩的三根火柴。她要死了,北欧的严冬里,她所有的财产是三根火柴。这三根火柴会给她带来幻觉,比如装满礼物的圣诞树,才出炉的烤鹅,去世的生母。
然后瞬间崩溃,希望之后紧随而来的是巨大的绝望。
一切的美好都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那一刻她的心情理应充满仇恨。
因为在这幸福的一天,她会被冻死在街头。
这是初步的构思,原型,细节。对话,场景,还缺乏的清晰的轮廓。
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小镇。 没有一个老人能准确的记得它的名字。巴比伦,贡他多,长安,亚特兰蒂斯,这些名字各自背负着民族神秘的历史。有过王朝,科学和文化,而这里一无所有,每一天都是新的。所有的时间叠加起来成为一种仪式,自从许多年前奥雷良诺被行刑队枪决以后。
那一天,心情不好。珍妮在混乱的街头摆弄一只浑身涂满颜料的乌龟。因为看不见,手指轻轻的在龟甲上滑过,逼仄的黄昏散发出木柴受潮的湿气。
她想去看一场烟火表演。一个盲女,为何有兴致去看一场烟火。也许她只是为了打发下无聊的晚年生活,也许是感到孤独,也许是想到多年前一场浪漫的爱情桥段。总之,我见到了她。 我看着她黯淡的眼睛和纸花一样的嘴唇,突然被自己心里的寂寞摧毁的无法言语。我可以很轻易地将她同周围的人区别开来。她的身体和呼吸是一片沉默的大海。力量汹涌。
镇上有许多关于珍妮的传言,女巫,疯子,弃妇。但我更愿意相信,她是一个逃亡的公主。用尽了一生在这个破落的小镇上等待自己远行的爱人。死神仿佛想用珍妮的生命,来嘲笑人世腐烂的爱情,让她活了十年又十年,绵长的发丝牵绊了她的脚。
她应该经历过战争和黑死病,见证过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和满载黄金的泛滥。回忆在大海蔚蓝色的子宫里跌跌撞撞。 那一天,像一个节日,全城的居民来到了广场上。小孩子们穿着鲜艳的新衣服,鞋子也是新的,没有穿着出过家门。他们跟随着父母乘马车前来,脸上泛着单薄的桃红,手指上还有没舔干净的奶油。整个广场堆满了烟火。
我们靠的很近。到处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着。手背一次次与她相撞。她的手指莹白而冰凉。走路的时候小心翼翼,显然是不希望旁人来扶,即使走的很慢而且险些摔倒。表情依然非常骄傲,仪态处变不惊,是自尊的要死的类型。
法官站在全镇最高的塔楼上,决定处死一个罪犯。他拿着《人权宣言》得意洋洋地宣布着犯人的罪行,厚厚的卷宗漫过了护城的河流。纸张发黄的味道,弥漫了小镇人民的历史。
德谟克利特站在这条铺满了条例和谋杀和河流里,对1913年的自己说,人类不可能跨进同一条河流,博尔赫斯也不可以,没有人可以运用思想来淹没思想。
繁琐的手续和记者会,让谋杀犯从青青少年等到白发苍苍。法官顺便再把近年城中流行的鼠疫归咎于这个骨瘦嶙峋的老人,他叫布鲁诺。他将被烧死在烟花一样的火里。 布鲁诺从欢呼的人群里找到珍妮的脸,那是一张苍白的盲女的脸。被他抚摸和亲吻过,那个瘦弱的身体曾经应证了他的少年。
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年轻的气象观察员,来到这个太平洋西岸的小镇上。镇子的历史太长了,经历过火山,台风和战争。人们对他的到来,依然给予了恰如其分的关注,镇长在港口远远的向他挥手。岸边传了来的乐声,荡的整个船身都在晃悠。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天阳光,非常明媚,猛烈的让他张不开眼睛。
他后来掉进了水里。他觉得他快要死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要死,是在踏上这个镇子的土地以前,他听到自己炙热的身体慢慢碎裂的声音。这是大海濒临死亡前的声音。 他感到一大片蔚蓝色的寂寞。
2 .晕船。
她拉着我的手站在甲板上。
暗色的瞳仁像两个月亮掉进了海里,咚的一声。让人心里陡然空了一块。是一种需要仰望的美。
他到来的时候混在一群水手中间,干净的气质和白皙的容颜,与那些肮脏的船员显得格格不入。来自巴黎,伦敦,加德满都,纽约?总之是跟随着麦哲伦的船队来到这里赴任。他完成了环绕整个地球的旅行,带来小时钟,象牙,交子(一种中国早期的纸质货币)和香水。新奇的冒险和谦让的性格迅速的让他融入了这个封闭的小镇。许多女子开始谈论他的出现和古怪的职业,男人们则称布鲁诺和船队的到来为“黑船来航”。
皮诺曹是我的情人。珍妮说。
他是城堡里的贵族。第一次相见,是十六岁的时候,被征召进入城堡。根据《童贞法》,处女地童贞必须献给城堡中的显贵。这是来自欧洲的古老法例,和中国清代的选秀制度大同小异,隐含着血腥的渊源。
他是一个怕光的男人。大房间,挂满厚重的窗帘。黑暗的卧室,沿路的灯光一直伸展到尽头。晚上的时候,会开出一点缝隙,看见月光照亮外面满地的樟叶。
年迈的皮诺曹躺在床上。身体显得瘦弱而昏聩。木质的手臂,脚踝因为受潮,已经开始慢慢的腐烂。他见到我进来,只是斜觑了眼,朝床边挥了挥手。
他比我想象的要老。我以为贵族总是骄傲而英俊的,穿着五彩斑斓的大衣,干净的绑腿裤,听莫扎特的音乐,住在堆满黄金和虚荣的卧室里。 我记得他手指从我皮肤划过的感觉。
我记得他苍老的声音。
我记得他高耸的鼻梁下面对应的谎言 我记得我的疼痛,雀斑,肥胖,流满一地的鲜血。
我记得从那一个夜晚以后,我再也不会开放了。
我的青春像花朵一样枯萎了 他要和我分一个有毒的蛋糕。 他和我谈论的绘画,诗歌和电影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能够用一根手指倒立在地上。
他说他会怜惜我,会爱我到天亮以前。但是他的鼻子变长了 他说,在这个夜晚以后,你会记得我。记得我给你的孩子。记得你的青春只能是属于我的 帕格尼尼只用三根弦,就可以演奏,剩下的一根用来谋杀你的思想,他的琴面上,是一张肺炎的病人的脸;达利用12种色彩描绘了时间,关于时光的旅行,生命的软弱,战争的恐惧,大大小小的钟面上,是人类萎靡的欲望;库布里克的在作为导演的用意非常明显,他希望用三分之一的镜头就能够杀死你。然后,他和他的电影一起,被人掐死在空虚的围栏上……
我把他干枯的手指,用力的插到我的心脏深处,他关节处生锈的铁钉。寒冷的令人发指。他所有的呼吸和声音,都顺着他的汗水,进入了我的皮肤里。 在血肉模糊的心脏里,我看见我的爱 只要能听见里面呼呼的风声,我就知道,我仍是在爱着的,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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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布鲁诺是一个小丑
他每天的生活是透过一个长长的管子,观察万物起止,星辰陨落。
每天的语言是,地球是圆的。他每天的爱情是看着一个长满雀斑的孕妇发呆。
他和珍妮是镇上成双成对的疯子。
没人再谈论起他们的职业。
没有人再意识他们的存在。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就是他小时候在村头的庙堂里拜过的那尊观音像。
她天生富有的母性,溢着拯救的光。他坐在门栏上一直望着她。知道满天星光,他的内心重又充满了盼望。 他慢慢的爬起来,走过去对她说。 珍妮。你解开缠在身上的这些布吧。以后也再不必这样藏着了。你不用出门,也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你。
珍妮向后退了一步,对他充满了警惕。 谁是这孩子的父亲。布鲁诺说。 他是神的孩子。“神的孩子全部都会跳舞”珍妮说。
他看着她那副惶惶的样子苦笑起来——内心却又是很满足,从来没有人害怕过他。
他的生活开始像农夫一样规律。观星,耕作,做饭,料理家务,去镇上的集市买安胎药。他们的房子很简陋。珍妮剪了些纸贴在墙上,在院子里种些花,状况好点的话,就纺纱织布。布鲁诺觉得他的生活第一次开始像一个正常的男人般延续下去,想着家中有等待照顾的妻儿,前行的步伐就越加稳健刚毅。
一直没有亲近。他们之间的感情,纯粹的没有欲望 布鲁诺颤巍巍地将刀子贴近了珍妮的皮肤。玉一样剔透的皮肤,光滑而充满弹性,甚至看不出有一道妊娠纹。这也是珍妮对自己的身体最值得骄傲的部分。上面残存着爱人温度。是皮诺曹唯一剥离了兽性之后的爱抚 布鲁诺犹豫了片刻对珍妮说, 难产。会很疼。请忍着。 珍妮仍旧含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像一个神圣的仪式,孩子是希望,是光,是神,会照亮她泅渡的黑暗海面。
布鲁诺把刀按入她温软的身体时,孩子的呼吸声,如同海浪一样的把他淹没了。 感到窒息。每一根血管里似乎都灌入了汹涌的海水。他想到了那一次晕船,濒临死亡的错觉。
这一切都是他的宿命 珍妮活了下来。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她的人生终于抵达了高潮,臻于完美。 布罗诺因为谋杀和渎神,被判终身监禁。
4. 我们的船航行了一年又一年
珍妮的故事,终于接近尾声。
那是灯塔么。我问。
那是我爱人的鼻子。皮诺曹。
他被洪水淹没了,安徒生。
卖火柴的小女孩应该有个温暖的结局。那些火柴的木棍,都是皮诺曹的鼻子。
你说,它承载了多少的爱呢。
你说,我们能在这鼻尖跳舞么,神的孩子都会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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