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步流星走在队伍之前，回过头跟后面的同事随意聊聊服饰、鞋袜。“得得得”，皮鞋敲击大理石地板，声音生脆，响到五楼的会议大厅。说是会议厅，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教室，摆放着二百来套学生桌椅，每至月底，这里就变成了能容纳三倍于普通教室的考场，考时井然有序，散场后熙熙攘攘。
如果我和我的近百名同事们同时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有一场涉及大家利益的会议要召开了，老师们或身负万重，有大厦将倾之感；或品茶惬意，打发闲散时光。而我总觉得这大屋子里某个角落倾斜了，所有的重力都滑向了那里，需要几个人站出来，以董存瑞手举炸药包的姿势，挺上去。
两位干事早已恭候左右，手捧速印纸，进一位老师，立即递上一张，“第三次月考成绩分析”赫然在目。我捏住一张朝大厅偏后的位置走去，边走边扫视纸上内容。其中罗列的文字和数字，密密麻麻，小如蚂蚁，像等待审批的囚犯。我在心里打着小算盘：谢天谢地，绝对安全，对我的利益是无损的，我尽可以坐在角落里，随意地看看书，备备课，写写教案，不去在意主席台上的人讲些什么，用什么语气讲。
速印纸的表格里，我的名字排布其中，名字后面的那个小小的“1”字足以支撑我把腿舒展大一点，喝茶时嘴巴吧唧出响声来也无妨，尽可能不看主席台一眼，将自由散漫的心情进行到底。
但是，我依然看了一眼主席台，校长和主任正襟危坐，给人压迫感，他们沉重的脸被厚大的眼镜遮住，眼皮下垂，看手底的“资料”。照例是开场白，照例是一人主持多人发言，按部就班，台上者不厌其烦地把竞争中的前三甲和“大尾巴”宣读一遍，虽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清二楚的“报表”，表格里横评、竖评，优秀率、及格率等等精确到0.01，可依然阻挡不了他们照读不误的执着。
我的同事兼好朋友王辉和我有一人之隔，他把头扎得很低，脑门发亮，不停地写东西，我把脑袋凑过去，纸被他写的乱七八糟，却有一种内在的秩序，表面像在练字，实际上另行他事，我能猜出他在做什么，写字只是掩护，舒解内心的焦急、慌乱、紧张才是真正的目的，就像小孩子面对大人的批评低头不语，手指却在不停地卷衣襟一角。
王辉的成绩已经连续几次垫底了，第一次与前一名隔着一块小石头——0.1分而已。第二次石头翻了个跟头，竖起来，扩大了十倍。一年后形势似乎已经不可挽回了，小石块变成巨石，赫然在目，与第一名更是差出了10分的差距，一道深沟横亘，简直不可逾越，就好像他的学生比别人家的少做了两道题似的。期末考试在一月后，本学期末意味着升高三，按照“末位淘汰”的规则，王辉的留级似乎是肯定的了。密密麻麻的纸被捏起，攥成一团，他不自觉地擦拭手心里的汗，然后拿笔，继续写，纸上横七竖八，写的却只有四个字——精忠报国。
接下来满耳都是主席台上的声音，任校长开始讲话，饱含着威严和方向的重头戏就在这里。
“……学生都是好学生，智商是没有问题的……数学考了第二名，你看证明了吧；语文考了第一名，又证明了；英语考了第三，也证明了，——学生的智商是没有问题的。那么，理综你考个倒数第一，连续几次倒数，这说明什么，说明问题在老师。”
我看了一眼王辉，他运笔如飞，笔底的字越发有力，像要穿透纸背，我似乎感觉到一种电流，从他桌，传至我桌。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的作业全批全改了吗？学生存在什么问题你知道吗？哪个知识点不扎实你心里有数吗？五年之内的高考卷你都做了吗？一问三不知，你脑子里是水啊还是浆糊啊，……第一次我不怪你，给你查找问题的机会，……结果呢？第二次，已经第二次了……时间一到就走人，别人走是人家根本不需要加班，你呢？……事实明摆着呢！第几次了？有人已经三四次垫底了……你对不起学生，对不起职业……我看你们理综今后用什么态度面对……明天上午八点，办公室，我在办公室等着你们——相关人等，你最好有合理的解释……”
“人要有职业精神，要有敬业精神……工资可以说，但不要天天说，天天说不就是掉钱眼里了吗？……教师的操守何在？安贫乐道的精神何在？……咱们是老师，要有境界，要讲档次……什么时候涨不该是你考虑的，你应该考虑自己值不值这点钱……”高高在上的人总是喜欢把工资把金钱批得狗血淋头，仿佛金钱这个东西很不是个东西，人人都应该群起而攻之。可是坐在下面的人不是很买账，具有独立人格、怀揣一定知识的人不太容易被洗脑，不仅如此，恐怕会后还有不少人抱怨：0.1分，仅仅是0.1分，他就比我高一个等级，几十块钱也是钱啊。
本意是要躲在角落里清闲自在的，只因为好朋友王辉的缘故，我把一场批斗大会全程听了下来，心里如有蚂蚁蠕爬，像在为朋友分担忧愁，但是我知道，不管两个人的感情如何深厚，甚至心有灵犀，仍然不能设身处地的为对方做什么，我不能为他，他也不能为我，就像两年前，他和我的位置正好与今日相反，他需要找到一个角落打发闲散时光，我同样需要另一个角落让主席台上的人，甚至所有的人忽略我的存在。
那是冬天的十二月，雪来得早，窗户刺进白晃晃的光，学校的暖气管道堵塞或者崩裂，教室、办公室冷得厉害，而五楼的会议大厅更像是一座冰窖，老师们裹着羽绒服，手脚依然瑟瑟发抖，只有我，走进会场的那一刻，屁股贴住冷板凳的那一刻，后背、额头仿佛被热带的阳光照射，瑟瑟发抖的是心：天地再帮我降降温吧……主席台传来我那可怜的成绩，彼时，我似乎感觉到声音回旋在耳边，身前的同事扭头寻找我的所在，身后的同事刺来一道道银光，我一动不动，呼吸都尽量小心，仿佛这样就能屏蔽所有的视线。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平时总是教学生区别这几个成语的用法，而那一刻我更有自信，将它们分析得头头是道了。
也许就是在那时，坐在不远处的王辉注意到我，他那双敏感的眼睛捕捉到我塑像一般的外体，也领悟了我燥热与冷寂相杂的内心，他用尽心力感受我的感受，我们的友谊从冷瑟瑟的空气中开始。于是会后相约酒馆，一醉方休。第二日醒来睁开眼的瞬间，内心的寂寥仍不是朋友的劝勉以及酒精的麻醉可以解决的。
从此以后，从新教师变成了老教师，我似乎觉得会议厅有问题，这间大大的屋子仿佛某个角落倾斜了，需要几根柱子，承担屋顶的压力，于是，大厦将倾人为柱，每场会议必须有几个人站出来，充当支柱的角色，只不过，有人屡屡被选中，极少数人至今没有做过支柱。有人做支柱时大汗淋漓，心负万重，而有人经过多年的磨砺，多年的参悟，早已百毒不侵，满不在乎了，只是如此看透人生的人物实在少之又少，我自然不在其中，想必永远也做不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