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星辰计划月度“看图作文”征文
多年以后，范大夫对着五湖的波涛，依旧满怀怅恨。他不解，为何当年西施失约了。
范大夫自信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越军踏破吴宫之日，就应该是他与西施偕隐五湖泛舟江海之时。
但是，他却没有等来西施。
范大夫等了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两千年……他的高冠渐渐凋谢，深衣幻成了风衣，而西施依然只是历史书上的一个名字，他依然无法让这名字幻为那个绝世佳人，鲜活生香地站到他面前来。
那一次晨光中的牵手，永远成了一幅无法激活的浮雕，嵌于记忆深处，似影似幻地在五湖的涟漪中隐现。范大夫无数次对着那涟漪发问：西施，你在哪里，你还在吗？
我在听到范蠡这一声声天问后，曾特特去五湖寻觅那幅传说中的历史剪影。
据传，在七十二峰之中，有一面山峰光净如铜镜如玉璧，月明星稀之夜，曾有人看到过那上面有一位绝世佳人与一位俊朗公子牵手的身影。
看到这一异象奇景的是一位采药人，因失足坠于山崖下，且侥幸悬于藤萝之上，在适合的天气里，从一个常人无法得到的角度，无意发现那幅图画。
后来，虽然不断有问津者，然终不敢以身犯险。于是竟成传说。
所以，这一切都需要天时地利，因缘聚合，可遇而不可求。当年大理段誉跌落悬崖后，机缘巧合地看到镜石上的剑影，并循此得到秘籍，亦此类也。
据传，那绝壁上两个身影中，佳人乃是四大美女中的西施，但那位与之牵手俊公子是谁，就众说纷纭了。
有说是范蠡的，有说是夫差的，甚至还有少数说文种啊勾践的。
当然，主要还是集中于范蠡与夫差二人之间，为之讼争不绝。
关于范蠡。推测那幅剪影应当是西施前往吴国作间谍之前，范大夫最后与之分别时叮咛嘱咐的场景。
那时候他们正深深地相爱。而范蠡却要眼睁睁地看着——甚至是自己作为特使，亲手将所爱的女人送去吴国献与夫差。
而且这女人还是他亲自从溪边的一众浣纱女中发掘出来的。
而且他还是送这女人去当间谍的推手之一。
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在那个旭日临窗的清晨，一对相爱的人儿分别之际说过一些什么了。为着国家利益牺牲个人情感，这样的戏码在千年历史中，不是第一出，也不是最后一出，甚至都未必是最动人的一出。
想来，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语言，轻轻地一牵手，各自的心声就可以通过体温和脉动传达。
“抱歉，让你去做一件如此艰难的事业。”
“亡国之痛，分所当为。”
“一切小心谨慎。”
“谨诺。”
“事成之后，我们一起隐居江湖。”
“正合妾意。”
……
牵手之间，一念电传，前事后事，计定约成。
这是一次缱绻却又决绝的送别，但其意蕴其实并不复杂，它与历史上不断上演的各种出征戏如出一辙。
所以，我更感兴趣的是，如果那个公子是夫差，那个清晨的牵手后面，有怎样的故事。
历史本该有许多写法的，我对那种最为省事却又千篇一律的版本兴趣不大。
湖边风衣飘飘，玉树临风的范大夫，用两千年的时间都等不来西施，我只能说，大约西施的确不在人世了。
我相信这位力足倾覆一国江山的奇女子，一定是信守然诺的。
倘若，那剪影中的公子确然是夫差的话，这后面的故事必定更加耐人寻味。
没有人知道，当勾践口衔苦胆，手提长剑，拖拽着一股吞灭吴国的战争风尘卷地而来时，吴差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个旭日临窗的清晨，他牵手西施，说了一些什么。
让文字逆着历史的河流而上，带我们去到那个尘封的岁月里。
那个清晨的阳光与往日没有区别，已经预感到自己宿命的夫差，手握一枚硬币，他想以此卜知所爱的女人的命运。这是他最后的牵挂。
他至死，也没明白这个女人来到他身边意味着什么。
硬币在朝晖中的光泽，柔如此刻西施的眼波。
夫差避开这眼波，心里默默确定这硬币正反两面分别意味着西施的生与死。他又默默祈祷之后，方抛出了硬币。
硬币落在地上的那一瞬，目光锋锐的夫差已经看到了硬币呈现的反面——这一面意味着西施将死，夫差脸色骤变，一脚踏住硬币，没让西施看到。
硬币上闪烁的西施的眼波一样的柔和阳光聚然熄灭于夫差足底，他从胸腔最深处迸出一声叹息，但他又把它压在胸腔更深处了。
从馆娃宫外那一刻落叶如雨来看，它们是听到了这一声叹息并为之震动了。
“是正面。”夫差踏住硬币，平静地告诉西施。
正面意味着，夫差虽然确定死去，但西施能活下来。这是他抛掷硬币之前与苍天签下的不变的约定。
他将西施放出馆娃宫。以免玉石俱焚。
三天后，越国灭吴，夫差死。
当西施踩着满地落叶走出馆娃宫时，脚下那种软绵绵不踏实的感觉让她感到有些晕眩。她是在一枚硬币硌到足底时略略清醒些的。
那枚硬币是反面朝上的。
现在这枚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硬币呈现的意义早已失去，三天前的早晨，夫差的踏在上面脚捂住了头上三尺神灵的眼睛，他违逆了天意，自己从容赴死，从而留下了他所爱的女人。
西施好像有一点吃惊，又好像一切在意料之中。
其实，她从进入吴国那天起，就只有一个目的，吴国灭，吴王死。
却不知，不知底里的夫差，在生命最后时刻，关心的却是这个从一到来就是打算置他于死地的女人。
现在吴国已灭，吴王已死，西施却没有一丁点成功的喜悦，充斥她胸臆，竟然是惆怅和无边的空虚。
她几乎被自己这种心理吓到。
她从脚下拾起硬币——那枚反面朝上的硬币，阳光醒目地照耀着它，它露出夫差临死前那含笑而尖利的眼神。西施耳边又响起夫差那句平静的话，是正面。他说，语气的那种出奇的平静是西施觉得陌生的，那是几年来她听到的夫差语气最为平静的一句话。
现在我很想知道，如果夫差当时不遮住那枚反面朝上的硬币，历史会不会有另一种结果。
夫差的结果是不用考虑的，因为勾践不可能放过他。
所以我们只能像那个清晨的夫差一样，关注西施最终的命运。
那枚反面朝上的硬币预言了西施的死，但西施将以何种方式离开人间，这才是决定性的，这个形式其实从根本上决定这个结果。
我设想的第一种死法：吴越和亲，化干戈为玉帛。
当越军兵临城下时，夫差提出和亲，于是西施含泪出宫，一路琵琶走出吴宫，天上的大雁闻听这琵琶声，纷纷坠落。
这种设想可能有点太荒诞派了，它至少会遭到如下质疑。
首先，越国本是西施故乡，她回到越国乃是返回故乡，所以她应该是喜出望外，而不可能一路弹出悲切的琵琶，自然也就不会有大雁的坠落；其次，越王怎么会接受这种割猫儿尾拌猫儿饭的求和方式，且不说他胸中早已容不下曾经亡国的屈辱，即使和亲，也得是属于吴国的最美的女人吧；第三也是最根本的一点，这使西施的死变成更为复杂，更为难以考证，甚至使她的死的可能性变得更为渺茫，这并不符合那枚硬币预示的天意，更无法解释为何两千年后的今天，五湖之畔，总是立着那位形影相吊的范大夫。
这一设想既然如此值得怀疑，我只能重新回到吴越生死交锋的战场，设想吴王在危急之中，紧急号召吴国各路军队前来勤王，但勤王之师突然哗变，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平时大王只知与西施寻欢作乐，现在急来抱佛脚是不行了，且我们平时为西施的特殊口味而从粤桂边地不停地运送鲜荔枝，早已折腾得人困马乏，请先赐西施死。吴王无奈，三尺香绫绝了一代美人。吴国保住了，夫差只能夜夜梧桐秋雨，长恨悲歌……
这种设想稍觉落入窠臼，而且关键在于吴国因之获得的残喘并不符合史实。
不妨再设想一种。
吴越一场激战后，吴王辱签城下之盟，献出西施，割地赔款，偏安一隅。西施幸于勾践。越王从此不理朝政，疏远朝臣。大夫文种挺身而出，慷慨陈词云：西施今日能使夫差陨命白门楼，明日大王亦殆矣，请清君侧。勾践不许。文种操起青龙偃月刀，高呼：外人乱我兄弟者，必杀之。青龙刀落到西施影子的脖子处，西施当即身首分离……
这一设想要解决一个技术问题，虽然从动机上说，强大的醋意加上对越国的忠诚也许能使文种起杀心，但这一杀人方式实在不太符合智慧高超的文种的个性，倒更象忠肝义胆，性情暴烈的伍子胥——而这又绝无可能。
所以我更愿意设想西施是为着不乱兄弟和越国，扑剑自戕……
但与前例相似，吴国之后结果又要重写。
总之，以上种种设想或有逻辑必然，却又都存有不合事理之处，并且总体来说过于古典了。现代人大约可以提出更为浪漫的设想，试举一例——
西施虽然作为一个间谍潜伏于吴王身边，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渐渐被子夫差的感情所感动和感化，这种感动和感化随时间一丝一缕而积聚，终于在某天喷发出来，导致了西施乃至夫差，乃至吴越两国命运的惊天逆转。
这一天就是——正好就是越王既定的暗杀吴王的日子。
当越王派出的刺客携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匆匆赶向吴王正在逗留的一家首饰店时，夫差正情意绵绵地搂着西施的后腰，看着首饰店老板拿出夫差订制的的首饰。
打开首饰盒，一枚大如鸟卵的宝石，闪烁着旭日的光芒耀了西施的眼，照出她噙着泪花的满目感动，“啊，鸽子蛋！”她樱唇微启，轻轻惊叹，这一刻她的爱情焚毁了理智，“快走！”她坚决地说，“你快走！”夫差忽然就清醒了，快步奔向轿车，绝尘而去……
剧终：夫差闪着硬币冷光的眼泪，被磨成一粒尖锐的子弹，射向跪着的西施……
我于无边的困惑之中，突然想到，五湖边传说的那个身着风衣茕茕孑立的范大夫，难道不能提供更多可能且更合理的答案吗，毕竟，他是两千年前那场大戏的亲历者，尤其是，他还有一半的可能是那剪影中的男主。
但是那个范大夫在湖边的背影，也渐渐只是一种传说了，最初那个声称见过湖边范蠡的人，语焉不详，留给人们的疑问，甚至比当年国外的尼斯湖怪兽，国内的华南虎照片，给世人带来的疑惑更多。
但我别无他法，除了去试试运气外。
我寻找范蠡的艰辛不必赘述，因为写来不但繁琐，且偏离了本文主题。总之，功夫不负有心人，若干年后，我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五湖之滨，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背影。
据传，看到过范蠡背影的人，这么多年来，累积也有三二十之多，而其中不少人说，那个背影可远观而不可近亵，只要靠近，十步之内，他就会被人的气息冲散。
“他像是一股轻烟，不要说微风，他甚至禁不起哪怕是靠近他的人的呼吸。”他们如是说。
我小心翼翼地在百步外停留下来，小心翼翼地问：
“前面可是范大夫。”
背影果然像烟一样轻，相隔百步外，我的声音都让他的头发和风衣微微摆动。
“是的，有何见教？”
他没有回头，更没有转身。
“阁下是在等待西施姑娘吗？”
我怕夜长梦多，单刀直入。
“也是，也不是。”背影回答。
“愿闻其详。”
“两千年等不来，她应该不会来了。”
“然而……”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么，阁下在想些什么？”
他抬头看了许久的天空。我想我应该有耐心等待他。
他又俯首去看湖面。
“我在想，我当年牺牲爱情把西施送去吴国，到底是对还是错？”
轮到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我也抬头看了许久的天空。
“我那样做，到底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勾践？”
“如果当年的我是今天的我，我会不会另有选择？”
……
我没想到来我来寻找一个答案，却遇到的是更多的问题。
我茫然不知所措。
这时，他缓缓地转过身来，转得很慢，但却带起一股旋风吹向了我。
我忽然感到身体变轻，在看到他面貌之前，我如一股轻烟一样在风中散开来，散开来，飘向天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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