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宫殿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人气,空空荡荡的透着冷气。
雀惜看了练曦一眼,吩咐侍女在殿内点起暖炉。精贵的雪碳在炉中清浅的燃起,隐隐散出清雅的檀香,熏笼里也散着幽香,整个华丽的殿室这才有了些许暖意,练曦感觉握着的雀惜的手才开始慢慢回暖。
练曦暗松了一口气,开始若无其事的倾诉着这几个月的事情,她的生活。讲北临城的所见所闻,讲她与瑾月怪异的新颖婚俗,讲凤岭阁一屋子没大没小的主仆,甚至连历史悠久的三国会一堂发生的事都拿出来讲……
一副迟来的叙旧模样。
两人有意或无意的跳过不堪回首的变故,练曦一脸如常的讲故事般逗乐,饶是雀惜满心愁绪,心里有苦涩有歉意,也终究忍不住轻笑起来。
有些疙瘩是跨不过去的,如果可以,她也只想看着练曦这样子装傻卖乖的逗自己笑,然后她装作看不出来的样子,真的被逗乐了……只要这样就好。
只是,终究是不可以。
话越说越少,笑越笑越淡,两人满腹心事的人终究是维持不了多久。雀惜忽然淡淡开口,道:
“练曦,你见过皇兄了吗?”
练曦没料到她开口第一句会是这个,悲喜怒惊一样都没有。
雀惜见她神情,已然有了计较。久久之后又开口,道:“练曦,你不要怪皇兄。”
雀惜道:“自古君王有太多的不得已,对付练家一定是皇兄别无其他的办法,否则他绝对不会愿意伤害你的。皇兄对你的感情我不说,你也知道。练家受刑那晚,皇兄一个人站在曦羽阁前在雨里站了一晚上,我知他觉得对不起你,他是帝王,悲伤,痛苦,软弱从来都不能让外人看到,可是一个人压抑那么多的情绪该有多痛苦……”
她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静。太过平静了。那是练曦从未在她眼睛里看到过的。
她看着前面缭绕的暖烟,似乎对身边其他的事情毫不感兴趣,对自己的处境漠不关心。
“那你呢?”练曦抬眸,细细的审视着她。
雀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练曦又追问了几句,她终于抬手扇了扇眼前微醺的烟气,眨了眨眼睛勾出一抹浅笑。
“我……很好啊,你还能回来看我,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
练曦有些恼了:“雀惜!”
雀惜手指像是不经意的在鼎炉尖锐的角上划了一下,指尖立即渗出一点血珠。练曦惊了一下,拉着她的手,用袖口给她捂住,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雀惜道:“看到了吗?”
练曦一怔,道:“什么?看到什么?”
雀惜道:“味道什么味道了吗?”
练曦后背一凉,连带握着她的手都有点凉,道:“什么味道?不就是檀香的味道。”
雀惜笑她,“小骗子。”
练曦道:“你到底......你想说什么?”
雀惜一字一句挑明道:“我说你是小骗子。你自小跟药打交道,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已经身中剧毒数月,这血都透着一丝麝香味。”
练曦看着她。沉默了一阵,她道:“你再说一遍。”
雀惜道:“说多少遍都一样。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毒,就是能让女子脱胎换骨,容光焕发的秘药而已,叫胭脂泪。”
一颗心蓦地沉了下去。
雀惜自顾的接下去道:“后宫女人争宠惯用的玩意,我以前挺不屑的,不过现在倒是觉得它也有它的妙处。”
“若是去了那女人云集的地方,可不就靠一张脸了。”
练曦思绪一片混乱,茫然无措,喃喃道:“陌祁轩......陌祁轩......”
雀惜眸光微抬:“是我自己,与皇兄无关。离开了北漠,我总要为自己谋条路啊。你看我不是比以前漂亮好看多了。”
练曦跌坐在矮榻上,看着面色始终冷静的雀惜,冷笑:“怎么与他无关?你为什么不怪他?为什么不拒绝?你真愿意嫁给一个从未谋面,又不知秉性行为的陌生人?”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雀惜是一个多好强,多刚毅的人,而如今却玩起来后宫争宠的龌蹉手段。
雀惜抬手摸上练曦的头发,那双揉荑皓腕霜雪,白皙纤细,自成风流。
她浅浅的勾唇,淡淡道:
“练曦,这世间太多的事情并不是我们想或不想就可以选择的,郡主之名于你无用,你尚且摆脱不了它,更何况我!除了想要做的,我们还有必须要做的,除了名誉,我们还有责任,有太多不能舍弃的东西……”
练曦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从来不知道雀惜心里竟有如此厚重而不为人知的天地义理。
天下局势不过如此,要想打破三足鼎立的局面,和亲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北漠与东陵结亲,孤立的便是一直作壁上观的南国,无论谁想霸心中原,总要先来打破僵局才是。
可是,自古权利的争夺战,牺牲的不过是红颜少艾,聪明如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天下争夺中的一粒棋子,被卷在阴谋动荡中,她娇贵为公主,皇兄嫁她去获得助臂,她不是不能拒绝,而是不愿拒绝。
看着到练曦比哭还有难看的面容,雀惜故作轻松的宽慰一笑,眼神却是飘离到老远。
久久之后,才又开口,带了点回忆的味道:“练曦,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娘亲……”
雀惜的母亲?练曦蹙着眉摇头。雀惜是北漠的第一公主,可是对于她母亲的记载却一片空白,练曦并非出生北漠,对此更是一无所知。只是偶尔来往宫中,听到一些私底下的闲言碎语,猜测雀惜的母亲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官宦之女。因此练曦只是摇头,听她自己道来。
雀惜脸上的苦笑更甚,眼睛看着香炉着燃烧的银碳,道:
“后宫没有我母亲的记载,她不是名门之女,也不是父皇在册的任何一个妃嫔,这个你多少应该有听过。”
练曦道:“嗯。”
雀惜垂下手,指尖全部没在广袖里,缓缓道:“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之前没有见过我吗?其实……我之前住在禁幽庭。”
练曦怔然。
禁幽庭。
练曦自然知道,那里住的的大多是父不详,或者罪臣遗腹子,或者是……
雀惜朝窗台走了两步,透过轩窗望向西南角的方向,道:“我母亲是营姬,我们的先皇出巡在外,一次陪侍看上了我母亲。”她微微一笑,道:“据说,是被我母亲的婉转歌喉所迷。”
练曦沉默不语。
雀惜继续道:“那次后,一时之欢便有了我,母亲因此丢了性命,我被带回了宫里,一直被关在禁幽庭。”
禁幽庭的生活,是她掩不去的恶梦,在那里的人饶是他们有着尊贵的血统,因为不被承认过猪狗不如,非打即骂的日子,弱肉强食,随便一个宫女,奴才都可以对你颐指气使。
她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直到那一天……
她被安排到后景园打扫,卯时之初,下了一夜的雪才渐渐停下,四周万籁俱静,整个后殿一片银装素裹,好看极了。她来到偏殿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泛蓝,云缝间日光初现,一阵微风拂过,随风便飘散着缕缕冷香,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朝着那几株红梅数走去。
雪后怒放的红梅似乎格外的娇艳,色泽鲜红而铿锵,香味悠远而清冽,长期被关在禁幽庭,她鲜少见到这般漂亮的红梅,不由得驻足在那里,仰头观赏起来。
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在这里的日子,她隐忍而过,不曾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寂静。
不是孤单,而又寂静,简单的寂静。
寂静到这样清风,只有一处风景,这样她可以不用计较外人的眼光,不用介怀躬身低目,不用隐忍自己的心情....
女子嘴角的笑容,随着她的心情而雀跃,张扬而起,寂静的一树红梅给了她一个契机,让她随心而笑,她就这样蹲着那里,双手乖巧的拖着纤瘦的下巴,仰首望着红梅而笑。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
彼时的少年还没有如今的这般沉敛与霸气,过分秀气的脸上带着温浅的笑意,却让她觉得胜过冬日最暖的阳光。
“那是我第一见到皇兄时的情形,突然一下子觉得冬天也不是那么冷了。”雀惜眸子闪着光亮。
那因为回忆,因为美好而渗出的光芒让练曦接不上一句话。
只是静静的听着她说下去:
“彼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却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到禁幽庭来接我,他让我唤他皇兄,他赐我最好的衣裳,最好的头饰,最好的雀暇宫,就连雀惜这个名字都是他给我取的……我从一个人人可驱使的小丫头,变成了天下第一恩宠的公主,父皇没有给我的,皇兄都给了我。”
顿了顿,她道:“练曦,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默然片刻,练曦道:“我知。”
雀惜神情微微茫然,道:“那你还觉得我能拒绝皇兄吗?”
练曦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这种感觉,她再明白不过。
那就像是经历了所有的冷漠和残酷之后,终于给自己做好了一件刚毅无比的盔甲来面对人世,从此自以为心若顽石,可从来最能击溃坚硬的心的,往往都不是漫长的风刀霜剑,而是半途中一只突然伸出来的手,或是那句突然在耳边无比温柔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
就如,在凤岭阁里,瑾月这样对她说过“转机”
就如,在风雪红梅下,陌祁轩给雀惜的“新生”。
半晌,雀惜低声道:“皇兄所作所为,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一些事他不跟我说,我也就不愿烦他去追问,但我知道他总有自己的原因和立场,我愿意站在他的立场支持他。”
所以我愿意为皇兄做一切他想要我做的……
雀惜漂亮的眸子低沉下去,明明什么都没有说,练曦却清楚的听见了。
……
另一半麒玄殿内,陌祁轩看着站在下方一身坦然姿态的风瑾月,危险的眯起了眼睛:
“陌南瑾,你还是这样的恃才傲物,不可一世。明知道道朕要做什么竟然还敢回来,是太不把朕放在眼里,还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内子奉旨进宫,在下不过是陪同而已,只是夫妻间的乐趣,陛下佳丽三千,恐怕很难体会。”
避重就轻,瑾月四两拨千斤的回答。
“内子?夫妻?”陌祁轩压低了声音,嗤笑一声,甩手道:
“陌南瑾,从今而后,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事,物可以制约我,而你,却多了那么多牵绊!练曦,凤岭阁,就连雀惜……只要是练曦在意的任何一点都会成为你致命的伤的,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斗!”
瑾月眸色深深,道:“这样做到最后,你又能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陌祁轩站在主位之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道:
“北漠东陵和亲,朕第一个要拿下的就是北临城,凤岭阁……只有是你陌南瑾的,朕都要连,根,拔,起!”
陌祁轩毫不在意的说着自己的盘算,这口气绝对算不上内敛,眸子如巨大的黑洞般,那被他隐藏在最深处的暴戾蠢蠢欲动。
瑾月看了他一眼,道:“为何如此恨我?!”
他不懂,即使当年他锋芒过甚盖了他储君光辉,如今他已是帝位,天下尽在他手;一杯“剜心”他至今都无法尽除,每每拔毒都是脱皮削骨的痛,他都没有予以报复,他何以憎恨到如此?
“恨你?!”陌祁轩嗤之以鼻的浅哼,踱步而行,带了明显的躁动与愤恨。
……
北漠前朝。
先帝陌祁泽在位三十四年,于家有女于孜璃一朝入宫,万般恩宠封为璃妃,后于后宫之首宸舒皇后产下一子,取名为陌南瑾,乃北漠二皇子。
彼时兄友弟恭,太子陌祁轩沉敛,二皇子陌南瑾机敏,三皇子陌钦缙朴质,后宫祥和,前朝安定。
四十八年,皇子初成,结党出现。
二皇子陌南瑾年方十四,一计而退敌军千里,先皇大悦,赐地封为英王,锋芒更甚东宫太子。
瑾月道:“我从未想过与你相争。”
陌祁轩嗤道:“你未曾想过,那你母妃呢?朕的母妃呢?父皇呢!天下朝臣呢!这一国储君朕半分不稀罕,可也绝不是不如你而丢了这储君之位,陌南瑾,朕,绝不会输给你!”
过往的记忆被撕开,陌祁轩脸色变得狰狞而恐怖,嘴角带着深晦难懂的邪厉:
“陌南瑾,朕从不后悔亲手喂你喝下的那杯“剜心”,那一杯你是代母受过……”
时光穿梭而过,在各自的回忆中搜寻着过去的痕迹,无止境的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拉长,橘红色的夕阳投射出黑暗的影子,圈出一层血色的烂漫。
陌祁轩漆黑的眸子转动着一股不为人知的幽光,是一个人隐藏最深,最复杂的情感,仿若漩涡,要把人狠狠的吸进去,然后毫不怜惜的绞成碎片,他轻轻的勾起唇角,透着一抹惨戾,转而又化成星点的嘲讽,到最后从唇边漫进眸子里,传遍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这个人的确没有想过与他争,可是他的母亲却争的卑劣。
儿子冠绝京华,初露锋芒,她却迫不及待,一杯合欢酒倒入母后的饭菜中,却是谁也未曾发觉……
“私通内帏,淫乱后宫”,如果不是他及时发觉,这样的罪名就会以“捉奸在床”的戏码扣在他母后的头上,那个被打入人间地狱的皇子就是他!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母后中计之后却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璃妃预期的每一个罪名一个不落的扣回在她自己的身上,一杯她准备好的“剜心”被他亲手喂给了她唯一的儿子。
那一杯“剜心”他犹豫过,却没有半点后悔……
陌瑾月何其无辜,可是母债子偿,本该如此!
若是他陌祁轩和母后败了,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们无辜!
母亲自觉不洁,引颈身亡的那天他亲手放了一把火,不仅仅是泄愤,更是烧尽自己的最后一丝人情,原来宫廷争夺是这样的龌蹉和不堪!
往后的半年,他把自己磨砺成一柄剑锋,坐上了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他的世界从此一片冰冷……
直到,他又遇到了她。
他想起第一次见练曦时的情形,红旗滚动,清风吹拂,她站在练阙身边,一身碧绿的劲装和还未褪去的在草原上养成的豁达气息,嘴角咧开最灿烂如火的笑容,让他眼中除了那一抹碧绿再无旁的颜色。
可是,这抹他生命中唯一鲜红的颜色,也照向了陌南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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