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院中新嫁娘娇俏,一树桃花正灼灼,凤冠霞帔,喜帕遮面,姿态却窈窕艳丽。
宋寐趴在墙头撩开垂柳一脸明晃晃的笑意转头对顾逢川说:“你说若有一日我出嫁,是不是也能如此好看?”
顾逢川靠在院墙旁抬头看她:“那是自然,眠眠比她还要好看。”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适时正逢长安鬼怪肆虐纷乱之时,王的锦衣卫四处寻来奇人异士,官府亦派人搜罗了众少年少女送入宫闱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眠眠,不要怕,我们会活着出去的。”身后是伥鬼凄厉的哭喊和斑斓猛虎的咆哮声。
顾逢川以剑拄地,一条腿上伤痕可见骨。
宋寐一身墨色狩衣,提刀护在他身后,闷闷的开声:“我不走了,我要取虎骨,这样我便可以做阴阳卫了,多威风。至于方才的虎爪,是我故意未躲过的。”
“眠眠,你快走,别意气用事。”
宋寐一脸冷漠,手中刻着饕餮的刀铮铮作响,她看向顾逢川,面上多是嘲讽:“我是众少年中的佼佼者,怎能被你这种废物拖累,你今日这条腿怕是要废了,也好,又少了个人与我争。莫挡我路,滚吧。”
宋寐再也不看他,冲着伥鬼和虎的方向跑去。
饕餮怒吼,伥鬼尖哭,虎啸震耳,中间夹杂着宋寐施咒声。
等到一切将息,天已大白。
顾逢川没有离开,腿脚已经支撑不了他离开或者靠近。
宋寐也未曾再回来过,就他一人生死由命。
还是一众少年从四方除魔归来找到了他,将他带了回去。阴阳卫中能人不少,他的腿脚算是保住了。
当顾逢川再见到宋寐的时候,她的狩衣已经变成耀眼的朱砂色。
未成为阴阳卫时众人皆穿墨黑,便于藏匿,学艺不精还可以保全性命。成为阴阳卫的狩衣则是朱砂红,代表燃尽世间邪祟。而阴阳卫的首领则是一身洁白,代表光明。
顾逢川看着她被一众墨衣少年环绕,一身白衣的中年人看着她眼中有十分赞许。
宋寐远远的抬头看向他,眼中是不悲不喜的神色,长刀上的饕餮精致如生,她的刀,名叫烟沼。
兽炉沈水烟,翠沼残花片。
“首领,顾逢川此番狩猎伥鬼且能伤了一条腿,留我女儿家一人厮杀,想来也是没什么天赋,不若放他还家吧。”
阴阳卫首领笑中带着狡猾:“如今魑魅魍魉肆虐,鬼怪频出,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么。”
宋寐将烟沼深深插进地中:“在下宋寐,愿为阴阳卫以一当百。”
她抬头看向顾逢川,眼中仍是不屑:“此种废物,不要也罢。”
“好!好啊!”白衣首领拍掌大笑。
顾逢川走的那天,宋寐抱着刀站在他的静室门外:“此番你走,就不要再回来了。”
顾逢川抬眼看她:“眠眠…”
宋寐嗤笑:“你我二人父母皆死在了鬼怪口中,如此才被朝廷的人收来做阴阳卫,这世间已经无人在意我们死活了。”
她转过身,顾逢川看到她露出的一角刀柄,饕餮张着大嘴,目光凶狠,满是贪婪。
“出去寻个生计,阴阳卫容不下你。”
“你就当,眠眠已经死了吧。”
“如今,只有宋寐。”
她阔步离去,和那日狩杀伥鬼时一样,终究是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
春秋翩然,五年已过,顾逢川成了护国将军身旁的军师,自从阴阳卫离开后,他遇到了一个老叟,习得他一生心血,做了一名谋士。
众人皆说川郎端得是君子如玉,可惜没看到他垂青于谁,总是生人勿近的模样,难成佳话。
当他再见到宋寐的时候,她依旧是一身红衣,身后众人追随。
“宋大人,好久不见。”他冲着高头大马上的姑娘微微轻笑。
宋寐颔首回礼:“顾军师,好久不见。”
他看到她背后的烟沼,血腥气更甚当年,即使在刀鞘中亦是给人以锋利阴冷之感。
他忽然想起趴在墙头看新娘子的小姑娘:“你说若有一日我出嫁,是否能和她一样美?”
你比她更甚啊…
宋寐的美带着生机和鲜活,尤其是带着笑意时,她美而不自知,像是城中三月时盛开的玄都花。
她骑在汗血宝马上,背后是长刀烟沼,腰间系着一串花纹繁琐的玲珑银铃,她也不曾笑,高高束起的发给她增添了一丝久经风雨的英气。
身后的部下催促她:“宋大人,我们此番还要前去尧凉处理人面蛛。”
“那我先行告辞,愿顾军师安康。”她策马而去,红衣蹁跹,银铃阵阵。
再见她时她连刀都握不稳,顾逢川找到她时她正靠在山壁上残喘,眼睛都已经被血污沾染的睁不开,却依旧抱着刀。
他靠近她时,她强强睁开眼,眼中尽是杀意,刀瑟缩着向前刺去,却被他轻巧躲过。
“宋大人,是我,顾逢川。”
似乎是安心,她终于晕厥了过去。
自从听说阴阳卫一队放出信号后,并无一人归来,他在尧凉山中寻找了她三个日夜,人面蛛喜居洞穴,尧凉山中多是暗洞,妖魔倍出,他就在这山中拿着他的赤水剑一个一个摸索而去,剑上的睚眦凶相毕露,狰狞欲出。
终于,是寻到了她。
“那日,还要多谢顾军师相助。”伤痕痊愈的她带着东海明珠前来拜谢。
顾逢川看向她,抿了口茶:“为故人,本该如此。”
她走后,顾逢川在院中站立了许久,将军来寻他:“你若是喜欢她,何不带她走,姑娘家家的,想必在阴阳卫中出生入死,日子也不好过。”
顾逢川黯然一笑:“她说过,她想做阴阳卫,想必现在是如愿成了人上人吧。”
长安之中,阴阳卫身份显赫,众人皆不敢轻视,其中能人倍出,一身狩衣,所过之处皆是众人跪拜,竟比皇族还要荣耀。
那是用血汗厮杀出的荣耀,幼时少年入阴阳卫千人,成为真正的阴阳卫的,却不过几百人,如今三番两次到处平定除魔,如今怕是仅有不足百人了。
回来后首领传见宋寐,问她为何区区一个人面蛛就折去了阴阳卫一队人。
宋寐想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人面蛛生无相人面,能口吐人言,织网而弹,音色乱人心智,不少人入了魔障,看到自己的父母家人或心爱之人,泣不成声,手不能握住兵刃。
“那你为何未曾被此迷惑?”
宋寐跪在地上:“我无人爱,所以魔障不入我心。”
其实只是知道那人怕是永不会原谅我,更不会像幻境中那样温柔……
时隔了七年,长安城终究是迎来了那一劫。
妖云笼罩了整座长安,天子脚下龙气颇盛尚且未曾幸免。
阴阳卫列队而出,皆是一身朱砂色绣鹤衣衫,有人抱琴筝以音攻,有人一袭水袖如箭弹出,更多的是手持刀剑枪棍的人,兵刃散发着骇人的冷硬气息。
宋寐就在众人之前,妖气袭来被她以烟沼截开,手起刀落如同幻影。
长安之中人人皆紧闭门窗,路无行人。
混沌之中,妖王奸哮,兽首狰狞。
阴阳卫众人不敌,一身白衣的首领在前念起古老的咒语,试图唤醒天神的垂怜。
“今日吾辈以阴阳七十四人血脉性命祭酬神明,望光明来临,荡平世间妖魔。”
白衣广袖在风中沙沙作响。
是那抱琴的郎君的身体先崩裂开来,惨叫都是来不及,便化作了肉泥血雨溅落在人们脸上。
阴阳卫皆愕然,四下慌乱,却仍旧逃不开死亡的宿命。
冷静的唯有首领和宋寐两人而已。
首领是抱着必死的心七年如一日的活着,为的就是今天。
而宋寐,亦是早知如此。
早在她还不是阴阳卫的时候,狩杀伥鬼之前便知道了。她自假山缝隙之中寻找她不小心落下的帕子,不小心便听到了首领和皇帝派来的锦衣卫的谈话。
阴阳卫再厉害,终究也斗不过妖王,只有以阴阳卫的命为祭方可除去妖王。阴阳卫长期与妖魔厮杀,周身染满了它们的鲜血性命,更能震慑妖王后引来天雷。
伥鬼与虎的那一战,她留了破绽,伤了顾逢川的腿,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他成为阴阳卫,逃过祭天的命运。
未曾想到他的腿仍是被治好了,所以她只能吞下首领的毒药,誓死效忠,送他一个人离去。
首领朝她笑,云淡风轻:“你也算阴阳卫中的好苗子,今日我再送你一礼,让你黄泉之下不孤独。”
妖王将来之时,他就托人给顾逢川带去了信,宋寐所隐瞒的故事,皆在书信里写明。
宋寐愣了一下,丹田翻涌,怕是离自爆祭天不远,她听到旁侧的将军府中传来踉跄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的是顾逢川撕心裂肺的唤着那声:“眠眠!”
宋寐尚在腹中时便不老实,宋母难得小寐些时辰,出生后更是活泼闹腾,所以取小字眠眠,希望有一枕好眠。
这世上,能唤她眠眠的,也只有这一个人了……
宋寐反手把烟沼抵在将军府门上,拼尽了全身力气:“顾逢川!你不能出来!”
妖王苟延残喘,入不得贴了红纸门画的府内。
“眠眠!”门内男儿泣不成声。
“顾逢川,我不会死的……”
一道天雷劈碎了妖云,妖王亦化尘而去。
又是一年春,众人面带喜色,黄发小儿在院外唱着《桃夭》,吃着甜糖等着看新嫁娘。
院内桃花灼灼,颜色逼人。
顾逢川整了整衣袍走进府内,扬声唤:“眠眠!”
众人大笑。
今日将军娶妻,将军却没有笑。
“逢川……宋寐已经死了……”
自宋寐死后,每有新嫁娘时顾逢川都会去唤一声眠眠,众人都说他已经疯了,将军却知,他并没有,他只是给自己做了一个长梦,梦里那个小姑娘还会趴在新嫁娘院外问他:“你说若有一日我出嫁,是不是也能如此好看?”
你是世间开的正艳的玄都花,是我心上的小姑娘。
顾逢川忽然记起那一日,宋寐拼尽全力抵住了将军府的门扉,久经战场的力量自然是顾逢川这种谋士所不敌的。
顾逢川听她在门外笑,笑中又带着哽咽:“顾逢川,我不会死的,今日后,这满城的玄都花,都是我,你一抬头便能看见。你要好好活着,我们终有一日会再见……”
当他推开门时,只剩地上一片血泥。
还有那把叫烟沼的饕餮长刀。
兽炉沉水烟,翠沼残花片。一行写入相思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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