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红

一

春天的一个上午，刚过八点多，偌大的礼堂便齐刷刷坐满了全局的人，两部摄像机架在会场一左一右，不停扫描。主席台上，钱局长正滔滔不绝发表着讲话，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同志们，这次为期十天的警示教育意义重大。虽然已告结束，但务必引起大家的思考和警醒。人人都要解剖自己，写出心得体会。关于下一步工作安排，我再讲几点意见······”

钱局长便引申开去，点面结合，深入浅出，讲到激动处，很有风度地比划着手势。

也许是受到他的感染，台下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会场前排的局办公室李主任觉得有些异常。因为，按照以往的会场情况，因为有摄像机，大家都是正襟危坐，专心听会，基本上是鸦雀无声。可这次······

他扭头小声问那几个正眉飞色舞的邻座，笑道：“这次会议感触很深是吧？”

“当然感触很深。尤其是对钱局长。”邻座都笑眯眯轻声说。

“此话怎讲？”李主任颇感兴趣。办公室主任的职责，使他非常注意倾听下面的声音，以便搜集素材，充实到各种出台的文件中，这叫做接地气。

“怎讲？你仔细看看钱局长。”邻座向主席台上呶呶嘴。

李主任便扶了扶老花镜，向钱局长看去，开始还没看出什么异常，但片刻之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皱起了眉头。

钱局长那张很气派的国字脸白而光洁，但右边腮帮上却有块口红！

此时，那口红正随着钱局长的两片嘴唇抖动，显得非常醒目，也让人产生了无尽的联想，也许是台下人的目光全聚焦到这块口红上，那口红就变得异常的可疑和诡秘。

原来如此！

李主任的心里不禁一沉，再偷觑左右，发现大家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个个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再看主席台，上面领导个个一本正经，本来很严肃的场合，让这块口红弄得不伦不类，再加上钱局长口若悬河庄重演讲，显得很是滑稽。

太不小心了！李主任心里长叹一声，闭了眼，脑海里充斥着钱局长那半边白胖的脸上缀着的口红，活像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打着的膏药旗。他本能地意识到，钱局长的麻烦来了。而且还是大麻烦。

一是近段时间，上面准备提拔几名人员，而钱局长也被纳入了考察视线，僧多粥少，竞争得非常激烈。二是前天，私下聊天时，李主任无意听到钱局长的夫人一直在南方休假。既然夫人不在家，那脸上的口红哪里来的？而且还如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令人不堪忍视，也让人哭笑不得，更让人抓住了把柄。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形势对他是相当严峻的。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钱局长慷慨激昂讲话到了尾声：“······同志们，任重道远，各自要珍惜啊。另外，我，一定率先垂范，向大家保证，严格遵守各项纪律，虚心接受同志们监督，搞好自我剖析，时时警钟长鸣！”

话音刚落，会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不过，这滚滚掌声，在李主任听来，有绝大的讽刺意味，那多半是嘲弄，一群人在看猴子表演呢。

散会后，李主任不远不近跟着钱局长后面往办公室走去。一路上，钱局长对左右跟随的人员谈笑风生，比手画脚，在李主任看来，更加搞笑，连自己都羞愧得脸红耳热。于是，下定决心准备回到办公室以后，委婉提醒他一下。

但在回去后，打算鼓起勇气抬手敲钱局长办公室门时，那手又无力软垂下来，怏怏回到自家屋里，背手踱着步。

因为，他蓦地想起，前两年，新来办公室上班的小张，心直口快，有一次正逢钱局长来聊天，可能那天他心情好，很是家常。又对小张嘘寒问暖。

年轻人，社会经验还是欠缺，一时之间，竟把钱局长不当外人，感慨发着议论：“局长啊，您的敬业精神大家都很钦佩，看看，为工作操劳的头发都白不少了。”

钱局长一愣，脸上显出不易察觉的愠怒，但旋即哈哈一笑，说道：“哪里哪里，这是应该干的嘛，值不得大惊小怪。”

李主任心里在痛骂小张：“小毛孩子，啥话都能瞎扯。”因为他知道，钱局长最忌讳这个，对于自己外在形象很是注意，从来都是一副精力充沛，容光焕发，永远年轻的样子。

不久，小张便被派到基层蹲点去了。钱局长说年轻人，应该多到下面历练历练，才能更好胜任工作。谁知这一蹲，就蹲在那里了，再也没有下文。口无遮言，教训深刻，所以李主任现在也是投鼠忌器。

很明显，大家都知道钱局这个忌讳，故此，如今谁也不主动去指出他脸上有口红。要知道，任何一个细节都能引起误解，那会留下恶劣的印象，一旦被印象了，你还能有好果子吃吗？但不去提醒他，作为办公室主任，本身就是伺候他的，发现问题不报告，岂不是失职？

李主任越踱步，心里越烦乱，抽了好几根烟，正要点下一支时，门忽然推开了，倒是钱局长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老李，这次活动各项材料搞得不错，这收尾的总结，可是要精心执笔，上面检查可是要过关的。一定要出彩。”钱局长春风满面对他说。

“是是，局长放心，我一定尽力。”李主任边说，边去倒茶。钱局长端茶在手，呷一口，说道：“务必警钟长鸣啊。至少，在我这一任上，任何人都不能出问题。”

“对对。”李主任点着头，忽然心里一动，认真地说：“以史为镜，可以明兴替，以具体事例为镜，可以走正路。正是这次教育意义的核心所在。”

他说到“镜”的时候，特别加重了语气，又跑到自己办公桌玻璃压板前，左右照了照脸，不无玩笑地说：“我先看看自己在镜子里是个什么模样。看有无瑕疵。”

钱局长朗声大笑，一手放下茶杯，一手指着李主任，说道：“老李啊，你也变得幽默了，难得难得。”说完，迈步去了。李主任望着钱局长离去的背影，心里盘算着，不知他是否回去也能如他那样照照自己。

不过，李主任又想，大家都看到了他脸上的口红，即使现在抹去，也不济什么事，亡羊补牢，也晚矣。但他可以做到问心无愧了，毕竟这样委婉提醒过他。

果然不出所料，随后的几天流言四起，大家都在街谈巷议分析着钱局长脸上那口红。有的还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而至于盖棺论定，那一定是小三小四印上去的。

而路边社消息，说这“口红门”事件上面也知晓了，估计不久，钱局长流年不利，阴沟里会翻大船。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还暗地里到李主任这儿打探消息，他倒是一本正经予以否决，但心里也是替钱局长着急。

一日上午，李主任正伏案写材料，忽然上面主抓纪律的老毕带着一个小青年敲门走来。他赶紧上前迎接，老毕微笑着问：“钱局长在吗？”

李主任连忙回答：“在在，我这就带你们去。”一行三人敲门进了钱局长办公室，他正在桌上写着什么。见到老毕，热情迎上来，握手寒暄，让座。

李主任泡上茶，知趣说道：“领导们忙，我先去了。有事呼我。”回到办公室，心神不宁喝着茶。这老毕最是个刚正不阿油盐不进的角色，爱憎分明，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且敢于直言，细致谨慎，认个死理。如今，无事不登三宝殿，李主任悲哀地想：完了，完了。钱局长，是真正摊上大事了。

二

且说老毕喝茶抽烟说了一会儿闲话之后，那黝黑的脸慢慢收起了客套的微笑，拿手理了理板寸头，缓缓说道：“老钱，都是老伙计了，也别搞那些曲曲弯弯，遮遮掩掩，我就直说了吧。”

钱局长满脸堆笑，半拉屁股搁在沙发沿上，连声道：“您是领导，工作有做不到的地方，恳请批评指正。”这时，那个小青年也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钱局长知道，这是要做笔录。

老毕盯着钱局长半天，便回转身打开身边的黑皮包，拿出厚厚一沓信，语气沉重地说：“这几天，接到不少关于你的举报信。”

“啊！”钱局长大吃一惊，险些没从沙发跌下来。

“不要紧张。我这次来呢，是经领导们研究的。本来不算个事，但是，”老毕又拿出一张照片，递到钱局长面前说，你仔细看看”。

钱局长哆嗦着接过，那张照片是他在会上讲话时的截图，半边脸上放大看，是一个很明显的嘴唇口红印。

“据反应，你夫人一直在南方休假不在家，那么，这口红哪里来的？所以，为慎重起见，委托我来调查清楚的。”老毕站起来背手踱了几步，到钱局长面前，又笑道：“实事求是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有问题不可怕，藏着掖着才是最可怕的。”

钱局长此时觉得老毕那笑就像一把刀，看着阴森森的。但他却断然拒绝了，微笑着说：“这事啊，有啥好讲的？不算个事。”

“什么？”老毕本来打算又去踱步，扭转身，就地立定了，眼睛睁圆：“你就是这样对待组织？”

“真的，真没什么好讲的。”钱局长扭捏着把照片放在一边，直视着老毕那双几乎喷火的眼说道。

“三思而后行啊。好好想想，别冲动，也别企图蒙混过关。你要知道，这种态度本身的后果。”老毕强压火气，语调放柔和了。

钱局长涨红了脸，垂下头，不断拿手指交互缠绕着，却不吭一声。

“冷静下，再从灵魂深处，好好掂量掂量，孰轻孰重。”老毕仍然语重心长做着思想工作。

办公室一时静得只听见窗外春风拂打玻璃的声音。

“这等小事，值得说么？”钱局长半晌才吭哧出一句。

老毕终于失去了耐心，冷笑道：“小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风起于青萍之末，随之而来的就是狂风暴雨。你这照片，就是蚁穴。你就是不说，组织也会查清楚的。但是，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防微杜渐啊，我的同志哥。”

钱局长被训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张开了紧闭的嘴。此时，一旁做笔录的小青年，也把手指放在了电脑键盘上。

钱局长如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前因后果一口气讲完，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茶。

老毕在他口述时，一直在屋里打圈转，最后踱步到钱局长面前，很有威严地问：“你说的这些属实？要知道，说假话，蒙骗组织，那可是罪加一等的。”

钱局长仰面望着老毕，双手一摊：“就这些。如假，甘愿领罪。”

小青年把笔记本电脑搬过来，客气说：“钱局长，你过过目，看看记录的还有出入没？若没，就在上面签字。”

钱局长大致扫了一眼，痛快地签了。

老毕问：“再想想还有什么落下得没，现在更改和补充，还来得及。”

“没了！”钱局长坚定地说。

老毕告辞钱局长回去的路上，小青年问：“按照钱局长的说法，也不好办呐。证人都散了，又无名无姓，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两无对照，恐怕有难度。”

老毕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是鬼是人，一看便知。”

“此话怎讲？”

“他说的那个地方，一定有摄像头。你下午拿着介绍信，到有关部门，找到那个时段录像，下载拿回来”。

李主任在送老毕离去后，便跑到钱局长办公室收拾茶杯，茶具，抹完桌子，强压住心里的恐慌，看了看钱局长，犹豫了半天，小心问：“局长，您没事吧？”

“哦，没事没事。老毕他们来了解个情况。你那份总结材料要抓紧呐。”

但李主任却觉得钱局长有事。因为，老毕是个瘟神，但凡这厮只要在哪里出现，那里准有人倒霉。

老毕的到来，几小时就传遍了全局，又是一阵不小的骚动。李主任发现，不仅大家看钱局长的眼光暧昧，连对他也是。

老毕有一股雷厉风行的作风，当天下午拿到那个时间段下载的录像后，次日刚上班，就在办公会上，把这段录像投影了。

几个领导聚精会神观看，耳边听着老毕略有些激动的讲解。

原来，钱局长早上出门上班时，经过一条马路，前面有一个苗条的年轻女子正走着，冷不防从路边的小树林里窜出两男子，一胖一瘦，蒙着大半个脸，上来就架住该女子。那胖子还拿着一把水果刀，晃来晃去。

钱局长见状，奋不顾身冲上去，飞起左脚，直踢在瘦子的脸上，松开了手，疼得蹲在地上揉着脸。那胖子大怒，拎刀绕过来，欲刺钱局长，他一个回转身，又飞起右脚，可可踢在胖子拿刀的手，那刀便脱飞到路边草丛里。然后扭腰双腿齐飞，直往胖子胸前踹去，那胖子如布袋一样仰后摔去。钱局长趁势把女子拉过身后，双腿跨着马步，虎视眈眈盯着在地下正挣扎的两人。

片刻，那胖瘦两人趔趄着站起，与钱局长对峙了片刻，忽然撒开腿鼠窜而去，很快没了踪影。

钱局长方转过身对女子说：“没事了。”那女子连声道谢，陡然向他跪下了。钱局长慌忙去拉起，说道：“大妹子，值不得这样的。”谁知冷不防那女子跃身上来，紧抱着钱局长，往他脸狠狠亲了一口，便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看着她安全离去，钱局长看看手机上时间，糟糕，今天有会，得抓紧时间去会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赶到时，还好，没有迟到。

三

老毕讲完，不无感慨地说：“这就是那个‘口红门’事件的真相。多好同志的啊。开始不愿讲，我还发了火，原来，是不想让人知道见义勇为啊。如今，这样的同志，太少见了。可是，就有那么些人，指七说八，乱加怀疑。各位领导，笔录的材料和录像的情形，完全吻合。我提议，既然有举报，经查明事实，应该把这段录像拿到钱局长那儿，召开全局职工大会，以正视听。”

众人纷纷赞叹，都道一个“好”字。

这段录像在大会公开放映之后，在全局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众人再看钱局长的眼光，全是敬佩，更有一些人当面赞叹，不断竖大拇指。

李主任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反转。心里不是个滋味：唉，还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为何不当时指出钱局长脸上的口红呢？那时，就可显出自己对他巨大的忠心，于自己今后的路，也更加平坦啊。

不久，在老毕的力挺下，经充分的民意调查，钱局长走出上任，顺利升迁。

钱局长到新单位上任后的半个月，星期天在家设宴招待二男一女三个朋友。酒酣耳热之际，那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笑吟吟地说：“钱哥，你脸上的那个口红，可要铭记在心哦。海枯石烂也不能变。”

一边的胖子拍手笑道：“钱哥，这出戏堪比精彩的影视剧。真是太妙了”。

那个瘦子也呵呵笑道：“钱哥，足智多谋，无人能及。”

钱局长微笑着连连点着头，举起了酒杯，说道：“苟富贵，勿相忘，干！”

四只酒杯“咣啷”，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