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小的夏天

小区里前后有两栋楼，五年前，它们是崭新的、冒着粉白色光芒的民居楼宅。五年后，侧面墙体上便布满了煤烟灰、雨水痕和办证号码。这两栋楼确实脏得快了些。在它们隔壁立着一家糕点店，卖着这城里口碑最好的点心。糕点店烧煤做糕点，煤石头散堆在店铺与居民楼之间的过道。糕点店的烟囱正对着居民楼三层，时有西风起，几户人家玻璃上粘着黑乎乎一片。

王二小不喜欢吃糕点，什么蛋糕酥糖，腻歪人。但他喜欢糕点店的煤堆。黑石头们形状各异，有样子蠢的，臃肿而粗糙；也有秀气的，小小的椭圆状，含着几处亮晶晶的折射面。王二小长大后会学到一篇叫《端午的鸭蛋》的文章，里面的小孩儿过节时候系个鸭蛋挂胸前。王二小系个煤块在脖子上，美其名曰能量晶球。

两栋楼中间夹着块空地，空地上两片土，土上面种了些小黄花小红花。一年后，小黄花小红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茄子、萝卜、葡萄，等等。三年后，茄子萝卜葡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野草。大家怀念着那个有着茄子萝卜和葡萄的时代，而为了自家划定的那点种菜地盘不让别人侵占、自家种的那点东西不让别人摘挖而吵过的无数次嘴、打过的无数次架则被遗忘了。黑夜里的一场火烧掉了这方小土地上的一切，人们醒来，呆呆的望着焦黑一片。后来，焦黑的土地上长出青草。

王二小不喜欢吃茄子萝卜葡萄。长得难看不说，茄子和肉一起烧的话，肉就会好难吃。萝卜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苦味。葡萄肉酸皮涩，怎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因此，当野草开始占据两栋楼之间的土地后，王小二很开心。种菜的闲人们在大火之后失了心气儿，整日团结在一起，唉声叹气搓麻将，草们则在麻将声中蓬勃生长。王小二生命的某个夏天里，那些蚱蜢、蟋蟀、千足虫、蜈蚣也都一股脑的从这野草里长出来了。

王二小学游泳学得很快。蛙泳一天速成，仰泳一天速成，自由泳花了点时间，三天。蝶泳没学成，教游泳的漂亮老师有事回了南京。代班老师观看了王二小的蝶泳自由泳仰泳混合表演，觉得三年级小孩能不把自己淹死也就得了，每次上课时就让他自由锻炼。王小二的姐姐王二丫也在那里练游泳，学得很慢。王二小满泳池扑腾一礼拜了，王二丫还在边上练憋气。二丫练憋气的情景很憋人：闭眼，上半身小心翼翼探下去，鼻孔三分之一浸入水中，鼻孔全部浸入水中，然后“嗖”的一声整个人弹起身子远离水面，作触电状。王二小估摸着他姐每天洗脸接触到的水都比这多。

游完泳，姐弟俩回家。每次到楼下的时候总能碰见隔壁的隔壁的李小毛。李小毛时年五岁半，见到王二小只会说一句话：“大哥哥，今天一起来玩不？”王二小尚未培养出成熟的装X观，总是很兴奋的回答：“好啊好啊~”王二丫这时候喜欢本着脸，一副职业经纪人的姿态冷冷道：“大哥哥今天没空！”然后就拽着王二小回家，逼着二小陪她看《薰衣草》。二小每次坚持不到5分钟便酣然入睡（游泳太累），幼稚的脑袋迷糊想着世上还有比男女间哭哭啼啼的感情更无聊的东西么？

王二丫不在的时候，王二小就能出门去和李小毛他们玩了。李小毛有一帮同龄朋友，吴小虎李二狗等等。每次玩的主要内容就是李小毛和他的朋友们举着拖鞋塑料瓶追着王二小打。李小毛也不在的时候，王二小就能下楼去野草丛里玩了。每次玩的主要内容就是王二小抓出一堆蚯蚓蚱蜢蜈蚣蚊子蚂蚁装在玻璃罐子里进行无限制级互殴。王二小长大后会看到一本名为《天龙八部》的小说，里面有个傻姑娘喜欢干类似的事情。但王二小没那傻姑娘有耐性，总是撑不到看群殴的最后胜者是谁就跑去看动画片了。第二天想起来去视察情况，罐子里的动物们基本死光，大概是缺氧的缘故吧。二小也会伤感，有时偷偷落泪，落完泪过了会便兴高采烈地继续去捉虫子。

由于长期受女性（二丫）的压迫，王二小彼时是一个典型的男权主义者。看电视，从小到大不是被二丫逼着看《白娘子》、《红楼梦》之类的肥皂剧，就是看《美少女战士》之类的恶俗动作片，看完了还得演过家家。两人上同一所小学，二小班上有一个小姑娘特漂亮，二小第一眼见了她就打定主意这辈子非她不娶，然后很兴奋的把这个主意分享给了二丫。结果每次二丫看到课间时候二小和那小姑娘在一起玩，就本着脸跑过去把二小拽走，边拽边教训：“天天就知道跟女孩在一起，没出息！”二小很气愤，二丫只比他大一岁，英语说得不如他溜，写字写的没他漂亮，游泳连憋气都不会，除了在她班当个班长，凭什么指挥自己？然而气愤不能转化为抗争的力量，因为二丫还有压制二小的武器：哭鼻子，然后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舅舅舅妈小姨告状说二小不听话。二小对这种手段很无语，首先他确实不怎么听话，因此二丫告状的时候总能翻出些陈年破事当做证据；再则女孩哭鼻子这招男孩学不了，王二小要是也哭鼻子，他爷爷就一个大巴掌扇过来：没志气！

二小忧伤，迷茫。他的生活与梦想是一片蔚蓝的海，然而海的尽头有一座山，那座山叫二丫。二小常常坐在窗台外的防盗网栏里，看着楼下的那片土地。散落的煤堆，乌黑墙壁，光膀子搓麻将的闲人，野草，互相吐唾沫的李小毛和吴小虎。二小拿起一根钢管，系上长绳，这就成了一根钓竿。他又翻出二丫学英语用的一叠空白纸卡片和黑色笔，想了想，在一张卡片上写：我不是好人。然后把卡片栓到钓绳上，爬进防盗网栏，一甩线，那卡片便沉向了海底。海底的李小毛呆呆看着飘下来的诱饵，捡起来，上面的字不认识，便兴奋地哦哦乱叫。二小一看效果不错啊，返身回屋拿起笔，在卡片上又写：“女人（此指二丫）不是好东西。”卡片再度下沉，海底的李小毛和吴小虎又兴奋的抽搐。一旁打麻将的蒋大婶伸过脖子看了看，嘿嘿直笑。二小又扔了几张卡片，觉得人文情怀抒发得差不多了就回屋看动画。不多会儿，二小爷爷买菜回家，进了屋直奔二毛，照面一个大耳瓜子：“你纸上写的什么狗屁东西！”二小泪水涟涟，心道自己表达真情实感有错么？晚上二小妈妈下班接二小回家（二小白天住爷爷家），爷爷把她拉到一边嘀咕几句。回家路上，二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着妈妈，胆怯的喊了几声：“妈妈？妈妈？”二小妈没搭理他。二小又喊了几声，二小妈应了句：“......干嘛？”二小听出那声音像是拧了一半开关的自来水似的，还加了略响亮的擤鼻涕声，知道他娘伤心了，夏日傍晚的夜风中更加紧搂着二小妈的腰。（更加痛恨二丫）

二小觉得无聊了，李小毛智力尚处原始人阶段，无法与他组建反抗二丫统一战线。去野草堆的时候，总能遇见蒋大婶笑嘻嘻的问：“二小最近还钓鱼不？”二小的忧伤与迷茫变成了苦闷与哀愁。他发现居民楼东面的围墙处有一辆废弃的机动小三轮车，便常爬进去呆着，这是我的地方，是谁也抢不走的。那三轮车是蓝色的，和海一样，二小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有点晚。那天他进了车室，照例扭着屁股转动车把，后排座位上闪过一道白色的光，二小脸上顿时出现三道鲜红的爪印。他吓得不敢动弹，在座位上僵了半个世纪，之后小心翼翼的打开车门，逃之夭夭。小区的夜晚从此多了凄厉的猫叫声，二小有时候再望向那辆蔚蓝色的机动小三轮，有种被驱离家园的苦楚。

天凉了的时候，王二小在游泳池边上跑步，代班老师打趣：“二小肚子怎么变得这么大了？”二小低头一看，自己的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胖了两圈，仰泳的时候会露出三分之一个肚皮。一夏天的作业没怎么做，二丫敲着尺子盯着二小补作业。二小隐约感到夏天已经褪去了颜色，冰棒和西瓜的记忆不再，野草呢？蟋蟀呢？

他走下楼去，今日院里寂静，夕阳日落光芒远远投来，落在墙面的几处。他搜寻着那些不再炽热的角落，泥土、砖块、煤石，都已附着了柔软的印记。这时他看见了此生难以忘记的一个场景：落日余晖下，一只猴子，红屁股，长尾巴，呲牙咧嘴，沿着墙边缓缓走过。猴子盯着二小，二小瞪着猴子。他向前走了几步，猴子敏捷的转身，跑到了一个铁皮箱子后面，二小悄悄摸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现。

“爸，今天我在院子里看见一只猴子！”

“怎么可能，赶紧吃饭。”

夏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