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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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培明从皇城根酒店出来，眼前还晃动着同学的面孔。张张笑脸轮番闪过，梁培明品出了别样意味。本是大家高兴，款待远道而来的黎娟娟，可是酒入愁肠，没有化作相思泪，倒积聚成一股无名火，拱得梁培明想喊，想叫，想骂人。

同学们阔别已久，酒酣耳热，聊起前世今朝，纷纷向事业腾飞的黎娟娟送上道贺祝福之辞。梁培明听着那些由衷的心曲，却如芒刺在背，他实在坐不住了，借口去照料住院的岳母，提前退席。

这场酒局梁培明原本不想参加，可是他不能不来。梁培明想起在学校时，端午节每个学生领到三个粽子，黎娟娟一个没吃，全给了自己。就冲着三个粽子的情分，梁培明也不能不来。

梁培明与黎娟娟在财经大学同一个班，当年是被同学们认为最有可能步入婚姻的一对恋人。然而毕业之际，黎娟娟看着身体江河日下的父母，决定留在边远的小城，而梁培明执意于回省城发展，两个人的意见相左，这段恋情也就无疾而终。

梁培明踏进电梯，由十六楼一路下行。来时是挤挤挨挨的一轿厢人，去时换了面孔，还是满满登登载不下似的。人们都在忙啊，忙着上位，忙着赚钱，忙着与情人约会，忙着给孩子找个好学校。而忙来忙去，总不过归在一张嘴上，好听点是民以食为天，说到底都是以吃为媒介，拼酒量，拼演技，拼得昏天黑地，也不一定能拼出个结果来。

梁培明忽然对选在这里用餐的同学也心生猜忌。以前组织饭局，很少选择这种虽说高档但并不方便的地方，上上下下的，是不是在暗讽自己？人生坐了过山车，梁培明正在体会这种酸苦滋味，难道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而为之？

电梯走走停停，客人们上上下下。梁培明看着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无不春风得意，愈发地感到胸口憋闷。世道如此不公，当年在他面前小鸟依人一样的黎娟娟，现在居然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这让他这个黎娟娟曾经的偶像、当年的班长，情何以堪？

如果没有黎娟娟的到来，梁培明的郁闷憋在心里，可以慢慢去消化。可是看着昔日围着自己团团转的小女子，现在人五人六地风光无限，而自己却与其发展的方向背道而驰，他这个一向倨傲的男子汉颜面何在？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觉得自己再坐下去就会炸裂，他要选在还能控制的时候赶紧逃离。

梁培明下了电梯，门童为他招来一辆在不远处趴活的出租车。车一启动，司机不识趣地打开音响。一首烂大街的流行歌曲没唱出两句词来，梁培明出其不意地吼了一嗓子，吓得出租车司机赶紧关掉。司机从他身上嗅到了隐隐的酒味，这是喝得不痛快了，乖乖，赶紧给他送到地方，这样的人千万不能招惹。

梁培明径直回到家里，掏出钥匙开了房门。妻子坐在厅里看电视，儿子上晚自习还没有回来。

他进门来，妻子如同没看见一样，眼睛盯着电视，始终没有挪开。看到妻子，梁培明不由得又想起了黎娟娟。近二十年过去了，黎娟娟的容颜还是娇嫩的一朵花，只不过身上增加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就在他刚离开的酒桌前，黎娟娟巧笑嫣然，落落大方，毫不掩饰自己婚姻的幸福，还有她不必言说、同学无人不知的事业成功。梁培明的嘴上说着恭喜，心里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黎娟娟本应是属于自己的，是自己有眼不识金香玉，为了回到省城与她一别两宽。

梁培明漫不经心向电视上瞟了一眼，妻子正在看刚开播的电视剧《人世间》。梁培明不喜欢这种把人从小演到头发花白的故事，他爱看打打杀杀的武侠剧，江湖风云，快意恩仇，不似这般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梁培明自从经历了官场上的滑铁卢，感到妻子对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毕恭毕敬。“人他妈的都是这个德行，你行时，放个屁没人说臭，你不行了，给人捧上鲜花，也能遭到嫌弃。”他心里这样想着，脱掉外套，进了卫生间。

花洒里流出温热的水，浇去了身上的疲惫却没有浇灭心里的怒火。梁培明要发泄愤怒。可是，目标在哪，谁是自己滑坡的始作俑者？

就在前几天，单位历行年终考核，群众评议阶段实行不计名投票，参与评议的人认为梁培明不适合他财务总监这个职位，纷纷投给他否定票，最终上级组织部门参考群众意见，把梁培明定为不合格干部。

群众为何对履职两年多的梁培明这个财务总监如此不满？梁培明心里清楚，是因为他擅自动用专款的事情败露，引起了众怒。

梁培明所就职的建筑工程公司在转型后，自己开辟市场承揽工程，因为另一家企业破产，公司损失了上千万的债权，几年没有翻身，拖欠退休员工的工资、医药费等累积达到数百万，造成一部分人生活困难。

经过上级协调，由财政、集团公司、破产重组单位各出一百万来解决拖欠问题。这笔钱是为了稳定人心的救急之钱，铁定专款专用，即便员工没钱发工资也绝不能动用其中的一分一毫。

这笔钱到账后，一些嗅觉灵敏、与公司有供货业务的老板纷纷找上门来。“你们这些平常牛逼哄哄的所谓老板，还不是要求到我的头上？”梁培明这个管钱的财神爷施施然，把架子端得十足，被人甜言蜜语一通恭维，就膨胀得不知道北了，把公司的规定扔到脑后，大笔一挥，擅自决定给与其要好的私人老板拨付了配件材料款数十万。

反正也是债，是债就要还，早还晚还的区别，这事根本不是事。梁培明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

但梁培明恰恰错了。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多少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分发这笔钱，这笔钱如雪中送炭，是跨过生活沟坎的救命钱，而梁培明饱汉不知饿汉饥，拿这钱去给私人老板锦上添花。有知情的员工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了工程公司经理向志义。向志义一个晚上接到七、八个举报电话，都是关于这件事的。

三令五申之下居然还能如此操作，这事非同小可，必须引起重视。经过调查，这件事是公司财务总监梁培明的个人行为。向志义严肃地找梁培明谈话，代表公司勒令他必须追回这笔款项。

梁培明的心里堵得慌啊，高压之下，自己拉了屎又要坐回来。他厚着脸皮去给人承诺，以后有钱会第一时间想着那些朋友，磕头作揖把钱追回来一大部分。

“我这是丢了多大的份啊，可还有人不依不饶，为这点事，把我一个打拼多年的财务总监给拿了下来。”

梁培明想来想去，那些在考核时给自己投出不合格票的，不过是一些小沙弥，随帮唱影，掀不起风浪。真正能把自己踹下去的，只有向志义，对，那个貌似对自己处处关心的公司经理向志义。

向志义是在梁培明当上财务总监一年后来到公司任经理的。梁培明记得向志义初来乍到时，对他不说是言听计从，很多事情都征求他的意见。向志义要开展工作，不能不依靠自己这样的老员工。

向志义初来时，梁培明的心里也直打鼓，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向志义能不能带几个自己的心腹？财务总监守着公司命门，换个自己的得力干将，并不是不可能。

当时梁培明曾私下里暗暗打探，听闻有人去向志义那里评价自己，说自己头脑灵活，但过于精明，原则性很差。“那时你为什么不从打开工作局面的角度考虑把我调走，另换个你得手的人来顶替我这个职位？还不是因为你离不了我？”

梁培明犹如把自己幽闭于暗室之内，心里进不来一丝光亮。他哪里会想到向志义的出发点？向志义认为要开展工作，先要稳定人心，走马换将不是他的风格，他认为没有制度约束，人都容易犯毛病。所以向志义尽管听到很多关于梁培明的传闻，终是没有动摇他继续任用梁培明来担任财务总监的想法。

梁培明又想到与向志义关系融洽的那段时光，那是他最为得意、也是工作最卖力的一段记忆。

建筑公司位于郊区，梁培明为了照顾在城里上学的孩子，特意在城里租了房，每天通勤上下班，要倒两次车。

向志义的家也住在城里，与梁培明的租房同在一个区。向志义到任后，看到了梁培明每天跑通勤，很是同情，主动对梁培明说，每天司机都要接送我上下班，不如这样，你就替代司机来开这个车，让你爱人也一路同行。晚上你把车开回你租房的小区，第二天你来接上我，这样司机每天少跑一个来回，方便了你，还能省下油钱。

梁培明现在想起，那时真是傻啊。“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我干着工作，还兼着他的司机，向志义纯粹就是巧使唤人。我现在有事，他为什么不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说上几句话？或者说，这是一个单位内部的事，他只要有心扑搂平了，不过小菜一碟，并不是难事，为什么不能对我网开一面？”

梁培明忽又想起，向志义的前任也住在城里，梁培明开始通勤后，连一回顺风车都没有坐过。梁培明曾试探性地提过类似于向志义这样的建议，而且没有让自己爱人搭车的想法，但是原经理对他的话爱搭不理，好像听不明白。梁培明明白人家就是表示拒绝，不明说罢了。

这更说明向志义的别有用心。现在别说是领导了，就连普通的私家车，谁肯轻易让别人搭车？这就像人家的豪宅，有其私密性，外人不能轻易介入。

自己是不是傻瓜蛋啊？梁培明越想越后悔，当初听到向志义的这个安排，还感激涕零地连说谢谢，总以为坐通勤车按时按点，每天都神经的像打冲锋，人挤人，人挨人，夏天热，冬天冷；开上这专车就不一样了，三个人，一辆车，时间宽裕了许多，人也体面了许多。就为了那一年的舒服，像驴似地被人使用？

“你当初所谓的同情照顾我，不过是让我替你出力卖命，帮你出成绩，给你抬轿子罢了。”

梁培明想到了从前。意气风发的大学校园内，自己是多少女孩子追逐的目标？178公分的标准身高，突起的胸肌，棱角分明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剑眉。再加上聪明的头脑，善辩的口才，同学们都相信才貌兼俱的梁培明是一个前途大好之人。

梁培明在同学之中，确实是最先被提拔起来的，如果按照现在的势头，他下一步，有可能进到集团公司，去那里主持全局的财务工作。可是风头正健之时，仕途却突生变故。他不认为自己有毛病，他也不相信这是尊重群众意见的结果。他想就算我做得有一点点不妥，你向志义作为公司经理如果出面保我，我何至于飞了乌纱、丢掉财务总监的职务呢？

在梁培明的心里，向志义现在就是个面具人。向志义对梁培明说，不合格就要调离原来的岗位，降格使用。但考虑他的工作能力，建议让他去一个规模小一点的单位抓财务工作。梁培明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他认为梁培明假惺惺地惜才，实则是小题大作，故意整他，让他腾出位置。

梁培明越想越愤怒。向志义来了一年多，羽翼丰满，大概不需要我这个左膀右臂了。他这是卸磨杀驴，没把我梁培明当根葱。

“我耗子盗洞般投机钻营，好不容易熬到财务部总监这个位置，就为了一件我权力内能办的事，居然给我降职使用。你狠，你有手腕，那么从现在开始，也让你知道知道，我梁培明不是泥捏的，要扁扁，要圆圆，我也要让你尝尝被拿下的滋味。”

梁培明想到这里，好像火山找到了爆发的出口，心里反倒好受了。“以我的智商，以我多年经营起的朋友圈儿，不把你个向志义盘得晕头转向，我就算白活。”梁培明在心里暗暗发誓。

似睡非睡过了一夜，第二天，梁培明开始报复行动。梁培明知道，向志义是领导和群众倚重相信的人，他不能明来，他要想个既能达到目的，自己还能毫发无损的计策。

他想到了匿名举报。他知道公司下属有许多工区，每个工区都有项目经理，这些人都是公司经理依仗的肱股之臣。他们之间能没有利益输送关系？

梁培明凭着想当然，捏造出无数个事件，描画出许多令人信服的画面，向志义在其中，就是个贪赃枉法、行为下作的渣渣。

梁培明把这些匿名信用电脑打印出来，举报者署名分别为不同工区的“一名群众”。

接下来，他利用下班时间，抓紧投向有关部门。他今天在城东寄一封，明天在城西寄一封，几天的时间，相关部门收到了厚厚一摞举报信。

那天晚上，他又开着一辆借来的车，去离家很远的邮箱投递举报信。想着这些信会像一枚枚重磅炸弹，把向志义炸得体无完肤，心里就有些暗自得意。向志义一旦垮掉，有新人接手，那么他也会东山再起，官复原职应该没有问题。

正想入非非，前面山呼海啸般过来一辆渣土车，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拨打方向盘，汽车窜箭一般，直奔一棵高大的路道树而去……

梁培明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医院。所幸不是与树正面相撞，车上的汽囊又把他死死抱住，他才万幸捡了一条命。风挡玻璃碎掉，车门耷拉下了膀子，车里梁培明备下的那些检举信如雪花飞舞，散落在大街上。

集团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不同署名的匿名举报是梁培明一人所为，梁培明由暗处走到人前。相关部门派人下来，四处走访，谈话查账，大量工作之后，最终查无实据，结论是梁培明在对向志义恶意诽谤。

梁培明出事住院，黎娟娟在结束自己的培训任务准备返回小城之前，来看望了他。黎娟娟对梁培明说，我们最后分手，不全是因为我要留下来照顾父母，相处下来，感觉你的心思我越来越不懂，有些害怕。我就怕有一天你脱离了正常人的思维轨道。希望你能通过这次受伤，反思一下自己，不然，你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越来越苦恼。

一个月后，梁培明自己要求出院，回家疗养。医生告诉他，他的右腿养好后，也因为短了一段，会成为瘸子，要依赖拐杖才能行走。

梁培明回到家后，《人世间》换了一个频道，还在播放。晚上，他挪到客厅，见妻子看得十分投入，也把眼睛盯上了屏幕，正好看到郑娟在说那句台词：总记恨别人，就伤了自个儿。

暗室亏心，神明如电。梁培明不禁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