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我习惯的蒙蔽中,我轻浅地认为父母会一直健在,他们会陪我度过生命里的每一天。父亲的猝然离世,如一次意外事故撕裂了我的身体。在阵阵的巨痛中忽然明白,那些无力承受的死别就藏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日子里,一不小心,就会永失关爱的机会。
安葬完父亲的那个初冬傍晚,冰冷的衰雨将悲伤和惆怅溶化在空气中,飘满了老家的每个角落。我恍惚觉得这是一个梦,父亲曾不止一次说过,妞子,好好学习,父亲老了还指望你享福呢。父亲还没有享过我一天的福,怎会一去不回?我半侧着身子倒在床上,望着呆呆地坐在床头的母亲。母亲的白发蓬乱而灰暗,一如她那张没有生气皱纹横生的脸。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父亲的过世已成为事实存在,从今天起,我只剩下年老的母亲。
我振作精神开始央求,妈,明天跟我走吧。母亲声音果断坚强,那哪成!我说,天越来越冷了,你一个人在家不行。母亲环顾了一下屋子,坚持拒绝。我始终不依。母亲开始找理由,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可刚有人离世的家得留个暖屋人。我不解。母亲抬手向东边指了指说,看到小磊家的空房没?他爸刚去世,他妈就随他们去了城里。现在啊,小磊他们兄弟有事来家,也住不了那屋子了——阴冷气太重,儿子们也顶不住。
我虽不太相信母亲暖屋的话,母亲执意不随我走,除了多住了几天外我实在找不到心安的办法。父母的家虽然不再健全,儿女们各自的小家还得继续。孩子们要上学,大人们要为生计忙碌,这些道理,母亲最明白。第三天早上,她就连吵带劝赶我回自己的家。
那个冬天很漫长,父亲在新坟里僵硬冰凉;母亲在老屋里孤单凄冷;我在家里魂不守舍。每次电话问寻,母亲的回答永远是,我很好,莫挂念。
再难过的日子也会过去。凄凄惶惶地过完没有父亲的第一个春节后,弟弟要母亲随他走,母亲执意不从。我什么也不说,直接和丈夫回家接母亲,母亲拗不过,总算住进了我家。我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庆幸终于有了孝顺母亲的机会。
母亲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她始终觉得女儿家不是自己的家。日子细碎繁杂,我和丈夫之间难免会有磕绊。母亲没来的时候,我们也没少吵架。母亲一来,吓得我们不敢在家里吵,我们跑到超市里理论。好在不管在外面理论得如何委曲,丈夫回家后依然强颜欢笑地喊妈。
尽管这样,我仍感到母亲住在我家不自在。她今天说,春天到了,柳芽绿了,在这儿根本看不到。明天又说,清明快到了,给你爸上坟时我也要回家。后天又说,这日子过得真不像日子,哪有我在地里忙活踏实。我劝她,咱家的地都让别人种了,你就别想着了。
母亲刚来时,我在家陪着。半月后,我不得不将母亲整晌丢在家里。一家人要吃要喝,我实在闲不起。怕母亲烦闷,我偶尔忙中偷闲拉她逛商场买衣服,她执意不去。拗来拗去,我的一大段时间又浪费了。有时心烦,对她的话也就没先前柔顺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不愿再在我家住的一个原因。
母亲过惯了节俭的日子,总接受不了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一家人都在时她不敢指责我,怕丈夫对我有意见。家里只剩下我俩时,她就唠叨,妞子啊,不是妈说你,这日子真不能这么过。你得学会攒钱,这长长的日子啊,哪能一直顺溜下去。以后呀,排骨就不要买了,那么贵还净骨头。什么补盖不补盖的,净骗人,我在家半年不吃一次,不也好好的。以后剩菜也别扔了,我的胃好,吃不坏什么的……这些话她说一次,我就给她解释一次,她还是听不进,就像我听不进她的话一样。
母亲见我不理,开始执意吃剩菜剩饭。她紧绷着脸交待,今天的排骨汤你别给我倒了,明天中午再热一次的味道更好;今晚的土豆片也别扔,明早我下饭吃……我耐不住性子和她吵,你知道不知道,吃坏了身体要花多少钱?那些剩东西致癌,癌你不知道吗?父亲……我说溜了话,慌忙住嘴。再看母亲,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去院里踱步了。
那天,老家的一个婶子打来电话,和母亲说了半天。过后,母亲就执意要走,我们不从。她就吓我们,再不答应,我就趁你们不在家偷偷走。
我们只好送她回家,心想着过个十天半月再把她接回来。
没想到,回家后的母亲不与任何人商量就要回了地。一向舍不得花钱的她不但还了人家的种子和人工钱,还向人家陪了违约钱。她有很多理由,她说现在种地不费力气,收呀种呀的全是机器;她说她才六十多点,她还可以攒点钱帮弟弟买个大点好点的房子;她说守着庄稼日子才能踏实,离你父亲也近些……
上次回家,碰到了那位婶子。她开导我,妞子啊,不要怪你妈,我们做老人的,实在不想做你们的累赘。我点点头,婶子不说,我也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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