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农历十二月起就没怎么下过雨。那段时间天气很暖但特别干燥,南方人可适应不了。最遭殃的是老人们,手和脚没被冻裂,却都因为干裂而难以忍受。天气预报天天发布赣东北地区森林火险严重,又以村为单位,村干部处处严查,不容一星火花飞溅。
江南丘陵地区基本上都是依山傍水的,平畈村的西边有一条很长的山脉自南向北连绵,村里的先人都躺在这一处山上。东边也是山但不高,也不连贯,所以不用管它。山与山之间却是一片十分平坦的平野,因此这里叫平畈村。一条大河向南从平野间蜿蜒流过,村落随着河流分布,但是房屋离河基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主要还是因为没有河堤,春夏季节容易涨水。田野一直延伸到西边群山的山脚下,那一带并没有人家。山前又有一条宽广的公路割开田野沿着山脉向北延伸,这是县城勾连四个乡镇的公路,镇子都沿着公路生长,而村子里的房子却都尽量避开公路。
冬日温暖闲适的午后,几乎是不会发生什么大事情的。然而,就在除夕前一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西边那片山滚滚黑烟从地上凭空升起,在西南风的作用下,火势往北侵袭而去,火舌爬的很高,几乎能吞噬一切。刺杉叶油脂饱满,火势越来越旺,刺杉林被烧得滋滋作响……县城里的消防队先到一步,驻守在隔壁镇上的森林消防队也匆匆前来。一番抢救过后,火势依然没有消下去的样子。火最终蔓延到了那个被叫做里底的山坳中,那儿没有树,平坦开阔,只有些枯死的黄茅草。火到这里抬不起头,在消防队员及村民共同努力下最终被消灭了。
支书王立伟一脸的烟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被烧焦的好长一片山唉声叹气。妇女们互相对视一眼,忍不住地偷笑了起来。她们心里想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支书今年的奖金不保了。但是她们看着化工厂的大长烟囱不停地吐出黄烟时,又笑不出来了。
“唉,怎么不把这毒厂给烧了。”
平畈记事(二)
事情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
2005年初夏,一群人出现在里底这个被作为坟场的山坳里。
这条南北延伸的山脉一个褶一个皱均匀地分布着,但里底这一处显得非常特别。不过,其实这里就是一块平坦开阔的一个台地,背后一座山立着,左右两边又被较矮的山环抱。从山上下来的溪流贴着台地左右两边的山脚走,流向公路边上修建的小渠道。芒萁沿着溪流长势正好,台地上有好多坟,有大有小,有新有旧。一般情况下树了坟就会种树,这里被作为坟场的历史已经很久,因此这里种植的柏树不仅多而且相当繁茂。据说,以前村子里一个有学问的人在老年的时候要求埋葬在此处,这是他自己挑的风水地宝地,三山二水一台地。这儿的排水系统很好,台地是绝对不会被水给浸了的,宜室宜家,埋在此地可谓是最好的归宿了。自从那文化人埋在里底以后,村子里再死的人也就都躺那儿去了,人活着要跟风,自然死了也要扎堆凑热闹。
这群人他们左看看右瞧瞧,又做了很多研讨,最终决定在这里大干一场。
不久以后,村长村支书通知平畈村的各家各户准备好迁坟工作。突如其来的通知让村民们觉得莫名其妙又不知所措,坟是万万动不得的,让老人家死后多年又重见天日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村部楼会议室里的大吊扇哗啦哗啦地转着,村支书李金国坐在吊扇底下,圆圆的头上挂着的几缕黑丝随着风摆来摆去,严肃生硬的话语从他的黄牙缝里不停地蹦哒出来。
“……必须做好迁坟工作,里底被国家征收了,那里要办化工厂,各自然村队长要带好头,挨家挨户解决问题。”
“怎么,办工厂也讲究风水吗?”
“瞎说,这事特别是王立伟你要做好……”支书愤怒地说。
各队长不知如何是好,头顶直冒汗,自然村里基本都是自家同姓宗亲,如何开的了口啊。
王家庄的队长王立伟才四十多岁,其他队长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立伟曾经外出打了十多年的工,回村后就开了个小卖部,后来又买几桌麻将机聚些朋友挣些场地费。家里每日人来人去,好不热闹。立伟还算年轻,人缘又好,组织能力强,很有威望,李金国都得敬他三分。王立伟很反感这个支书,很多事情都暗地里跟他对着干。因此,支书每次开会都要点拨点拨他。
会是下午开的,会议结束时太阳都已经下山了。王立伟的黄昏用在了通知伙伴这件事上。晚上八点,天完全黑了下来,王立伟平时玩一起的人都聚到了小卖部来。他将他们带到后院,用板凳安置好后,就开始了月夜下露天的小会。里底被征收的这件事情太突然,本来大伙就不同意迁坟,但又不敢说什么,现在有王立伟起来带头,这群人便都愿意明天一起去镇政府那里问清楚。
第二天一早,王立伟就带着十几个村民悄悄地去了镇政府。镇长告诉他们这件事情已经决定了,合同都签了,坟必须迁,多说无益。镇长和和气气的,他们也不敢闹,灰溜溜地从镇政府大楼里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开往县城的客车从不远处开来。立伟认为自己一开始就应该到县政府去,但是跟他去县里就只有五个人了。
县政府的办事人员告诉王立伟他们,合约是村里面跟那个老板签订的,村民们都是签字同意了的,都有记录,因此必须按合同办事。王立伟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有签字的事情,百口难辩,无可奈何,只得坐车回家。折腾了一整天,到家时已经傍晚。晚上众人又来到立伟家后院,立伟坐着吃烟一言不发,发誓绝不迁坟。他突然感觉左腿小腿肚一阵刺痛,一巴掌下去,却是满手的蚊子血。
支书是不知道立伟去上访了的,但村里的人却都知道支书耍了鬼把戏,私自出卖土地,从中捞利。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村里人又得知是支书主动去联系那个老板的。人们只要一谈到支书和村长,就不得不想到支书和那老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的场景。这样的事情是很有画面感的,是很立体的,每每一想到这个就都恨得咬牙切齿。女人们嘴碎一不顺心就骂鸡骂狗骂支书。
迁坟的事情迟迟解决不了,那边老板又催得紧,支书开始犯难了。别看村长长得干干瘦瘦的,他却什么都了解,也早有解决的办法。支书听了村长的建议喜笑颜开,第二天就开始操作了。
支书和村长把村民们召集到小学操场上,打算将里底的地理分水给村民们分析一遍,让人们相信里底不适合葬坟。村长手里拿着一本风水书,做出一副很懂的样子,娓娓道来。
“水流声响之地不宜选,叫做龙虎之吼,会使亡灵畏惧,家人不安,水流而去更说明没有回转的可能。问题就出在里底两边的小溪上,两条小溪危害更大。”
村民们面面相觑,开始议论起来。
村长咳嗽一声继续说到:“这个是有证据的,有诗曰:为坟要听流水响,定主儿孙不兴旺,大水冲进财产败,飞灾横祸火烧堂。”
“大家想想看,这几十年来,我们村一个有名的人都没出,目前一个大学生都没有,周边村都发展得比我们好啦。”
支书忍不住插了句嘴,但正是因为这句话,就此改变了平畈村。
平畈记事(三)
村民确实感觉到运势不行,因此也就重新考量了起来,迁坟的决心也就微妙地变化了起来,加之这是政府命令,指头比不过大腿,不迁不行。村民们每户都拿了几百块钱补贴后,就陆续将坟挖开,集中迁到五里外的一处坡地上去了。大势所趋,王立伟也只能跟着迁了坟。柏树被村民们砍断后拉回家当柴,溪边的芒萁也被薅得干干净净。到中秋之前就全部搬迁结束了。
柏树和芒萁越烧越少,一座化工厂也日渐生长起来。
然而,工厂在建时,里底那一带夜里却经常出车祸,车子不是冲进水渠里,就是两车对碰,已经死了四五个了。有一次,人们将冲进水渠中的一位外地司机救起,他苏醒后说他明明走的是直路,却不知怎么地就开到水渠里了。
郑家庄的木木从里底边上的农田除草回来后就跟妻子说,他看到两个绿衣服女人披头散发朝他走来,她们没有脸,木木被吓到后回过神来再看时却不见她们的踪影。妻子骂他白日见鬼,但他的脑袋中却一直想着这事,晚上睡觉一个噩梦把他吓醒后,就全身发抖抽搐,没几天就死了。村民们听说这事后再也不敢去里底附近的田里。
五里外的新坟场也经常出现怪事。夜里守在瓜地里的村民说那儿晚上经常有一豆一豆的红光,像是人在坟前烧纸钱,有时还能听到那儿传来的哭泣声。大晚上的除了鬼还有谁能去坟场?
村民们都认为是迁坟放出了恶鬼,惊动了先人的亡灵。于是便将各种祭拜,各种安抚的方法都用上了。又合资翻新了社公庙,并在庙里树了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像。建设工厂的工人因为听说有鬼闹事,纷纷提出不干。但工厂老板神通广大,不知道从哪里请了个老道士来做法。
老道士做法那天一些胆子大又爱凑热闹的村民也跟着去看。高高的香案台上摆了一堆黄色的道士符。道士手持桃木剑一边比划着招式,一边念着咒语。不一会儿,那把桃木剑就好像已经刺中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看得左手抄起了三张符,只一挥那符便沿着剑身飞向剑头。那道士顺势把剑往回一收,又猛地向那三张符刺去。黄色的符被桃木剑刺中后,瞬间就变成了血红色。道士将剑稳稳地举着,令人在从工厂到公路的三岔口左侧挖开一个大洞后,就连剑带符丢了下去,又令人在七天之内修筑一个石亭,彻底将这个岔路鬼给封死。随后,那道士又去新坟场那里一番做法,老板请道士同支书村长海吃一顿后,归去不提。
做了法事,石亭立之后,怪事就再没有发生。里底那儿热火朝天地建着,平畈人民也回归了常态,种田的种田,打鱼的打鱼。
工厂在第二年秋天就开始投入使用了。工厂落成后不久,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批工人,风风火火地进入了生产线。过了很久,人们才知道,这个化工厂其实之前是浙江那边的,由于污染太大被下令停产。老板早有警觉,早早地在江西境内选了平畈这个一个交通较便利,监管少的乡村作为基地。那边下令关闭,这边新厂刚刚建成,设备、工人和组织机构从原厂整体迁来,跟迁坟一样,只是换个名字然后又继续挣钱了。
这个化工厂是通宵达旦地干活的,两条长而细的高大烟囱不断地喷出深黄色烟雾。村子里每天晚上都能看到里底那儿亮着的一豆一豆的白光,以及听到机器运行传来的隆隆声。
平畈记事(四)
要是孩子们问起大人那个厂是做什么的,大人们往往都恨恨地说:“做毒的。”
工厂运行不久,村里的环境就发生了大改变。里底周边的树基本都枯死,只长着些枯瘦的草。附近田里种下去的油菜却长不大,稀稀拉拉地开了点花后就都枯死了,田埂的草基本都黄黄瘦瘦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河道里的鱼虾变得越来越少。每次上游放水下来,河道里全是死鱼,泥鳅的生命力强,但也行动迟缓,一动不动地,只要伸手就能抓到。水渠底下的淤泥里是有很多小贝壳的,现在几乎都躺在淤泥上,开着口死了。以前田里面成群的鹭鸶也不见了踪迹。人们都说这是毒场排硫酸出来了,当然肯定不仅仅是硫酸,无人再去河里洗衣服,更无人敢下河游泳。
平畈村村民饮用的水都是用压水机打上来的地下水,因为水质变差,人们非常地恐慌。村民们几次聚众在工厂外边要求赔偿,要求停止排放污水,但都被支书和村长劝了回去。工厂老板保证会赔偿和解决污水问题,但却一直没有解决。
王立伟又偷偷带人去上访,从镇里到县里,都没有什么作用。化工厂的经济效益不错,据说一年能给县里带来几千万的财政收入,政府答应要处理污染问题,但处没处理谁都不清楚。
八月的伏旱天非常炎热,水渠水沟里没什么水,并且都散发着恶臭,一只大乌龟被发现死在里底边上干枯的溪坑里。这种大乌龟已经很多年没人见过了,背甲乌黑,腹部却是金黄色的,不是那种廉价的买回来养的巴西龟可比的。这乌龟足足有一尺长,五六十斤重。难得一见的长寿大乌龟居然都被毒死了,于是人们更加恐慌,民怨四起。半夜里,一群村民冲进化工厂,将里面的设备,电脑都给砸烂了。
第二天一早公安局就派人来村里调查了,但谁也说不清楚谁是带头人,村里的青壮年基本都参与了,法不责众,但是总要有个交代,最后只能拿村支书村长开刀了。支书村长由于没有处理好村里的矛盾受到了处罚,又因为有群众反映支书李金国贪污腐败,所以就被撤了职。
工厂被砸了,损失很大,又没惩罚这群暴民,而且政府认为工厂污染太大,所以不给予赔偿,还下令要求工厂解决污染问题。老板只得自认倒霉,投了很多钱进去,又重新买了设备。
村里这边组织了临时支书的选举。王立伟因为得到民心,又有能力,而且他承诺他会解决污染问题,并且会在一年之内使得全村都能用上消过毒的自来水,于是王队长就变成了王支书。
平畈记事(五)
工厂停工的两个月中,工厂老板多次打电话约王立伟吃饭,软磨硬泡几十天,收了不少好处的王立伟给老板仅仅支了一个招,就几乎解决了所有问题。老板从此就跟这位新支书走得很近。
十来天后,村委会门口的公告栏上贴上了化工厂招聘工人的广告。村里的部分青壮年本身就不愿意外出打工,两三千块的工资可比种田好多了,于是便纷纷跑到化工厂应聘去了。
工厂老板后悔自己没有早早想到这招。原先的那批工人都是外地带来的,工资至少要三四千。趁工厂被砸这样一个时机,就开除了一大批外地工人,只留下些技术人员和骨干工人,也不会显得自己不厚道。如今,他看到这些来应聘的村民毕恭毕敬、低眉顺眼的样子,往日的恩怨似乎就在心头抹去,一笔勾销了。
暴动事情再没有发生。村里的很多家庭现在都靠着这个工厂养活,那个工厂现在是越看越顺眼,像是点缀在那群山之中的一颗明珠。
很多年过去后,自来水还是没有通上。人们的恐慌感也却慢慢地跌入平常,毕竟还没有一个人被毒死,但是隐忧还是消除不了的。
王立伟当了支书就把小卖部关了,开起了黑轿车,住上了小洋楼。他老婆穿金带银,珠光宝气。那王立伟虽然待人和和气气的,但村民找他解决事情却很难,他的眼中似乎是没有人的。
后来,人们就明白其实那次暴动是他王立伟组织煽动的。这样,人们倒是开始同情起李金国了,毕竟官丢了,换谁谁都不好受。没有做官的金国没有了架子,也开始种起了菜,村民们看到他种的肥油油的菜,还有点崇敬他,就越发思念起他做支书时候的好处。而且,无论怎么说,都是人家金国将工厂老板找来的,用时髦的话讲这叫“招商”。做什么事都是有利有弊的,不应该那样对他,可到最后好处居然全被那王立伟给占了。
2012年以后反腐形式一片大好。从上到下,苍蝇老虎不管是在位的还是退位的都要一起打。做过几年苍蝇的李金国吓得半死,后来又听闻有人已经举报了他,连夜奔去贵州逃难了,过了三年风头平息了才回来。他当然知道是谁举报他的,可是又无可奈何。人们很诧异为什么由自己投票选举的,最终还是遭人唾弃的王立伟票数最多,李金国却深谙里面的玄机。
直到现在,村子里的自来水依旧没有用上,据说其他村子都已经全部用上了。王立伟支书家在李金国出逃的那年就用上了自来水。那年,从镇上到王家庄曲曲折折地通了条自来水管。村民们一想到王立伟嘴巴靠近水龙头跟狗一样啜着自来水就来气,一想到他的那副嘴脸,村民们就骂。
“呸,狗日的。”
平畈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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