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常年云封雾锁的山谷中，有一个村子，名为神照村。
神照村内有百余户人家，与世隔绝，自给自足。
阿清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她是卢家最小的女儿，上头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阿清本来没什么烦恼，七岁时却偶然从邻居口中得知她不是卢家的亲生孩子。
原来，当年她爹翻山越岭挖竹笋，在其中一座林中听到小孩的啼哭声，于是循声找到了尚在襁褓中的阿清。襁褓的布料表明阿清来自外面的世界。
他果断地把阿清抱回了家。
阿清哭花了眼，跌跌撞撞跑回家，找她爹对质。
卢爹见瞒不住，一五一十地承认了，最后疲惫地叹了口气，“囡囡，你长大后会离开村子，去找你的亲生爹妈吗？”
阿清心里乱作一团，却没有这种念头，“他们不要我，你们才是我的爹爹妈妈。我不会离开的。”
卢爹这才舒展眉头，乐开了花。他紧紧抱住阿清，舍不得放手。
那天晚上，卢爹给阿清单独炒了一大盘肉片，不许嘴馋的哥哥姐姐动一筷子。
山林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几度变幻，不知不觉阿清已经十五岁了。
这一年六月，神照村开始忙碌起来，要为十一月的山神祭典做十足的准备。
山神祭典十五年一度，是神照村最大的盛会。村名字中的“神”所指正是山神，神照村村民相信正是因为有山神的庇护，才得以一直无灾无难、无祸无患。
阿清听说数百年前，那时村子还不叫“神照村”，现村长的祖先带着一小批人为了躲避战乱来到谷内，他们虽避开了人祸，却躲不过天灾，一度被山洪灾害所困扰，正犹豫是否另寻桃源之所时，一个自称拥有通灵巫术的中年女人站了出来，声称此处有一位居住了千年的山神，一向不为外人所扰，此番他们私自闯入，令其恼怒之至，那神祇才发山洪惩罚。
众人惊恐，问她该当如何。
那人建议道，每月月初和月中各家各户都要祭拜山神。只需虔诚恭敬，山神便不再施加惩罚，反会保佑民众身体安康，消灾解难。
众人听从建议，后来果然消除了灾厄。从此大家安居于此，祭祀仪式也保留了下来，那时的村长更是将村名定为“神照村”，意为被神照拂的村子。
数十年后，神照村再次遭遇绝境，连日暴雨不绝，山洪凶猛，猛兽一般吞去了小半个村子。村民魂飞魄散，急忙寻求那巫婆的主意。
此时巫婆已年逾古稀，一双眼却炯炯有神。她说由于近些年来村民诚意有限，敬意不足，于是山神才小施惩戒。如果村民还不悔改，下一次……
巫婆没把话挑明白，可村民都注意到了她嘴唇颤抖，说话时抑制不住的惧意。
她接着说，最重要的，就是表明我们的心意。往后要有大祭典，从村里选一位十五岁左右的少女作为“神女”，大祭典当日神女要在村中广阔处跳“通神舞”，该舞的含义是向山神表明村民忠诚虔敬无二，也为他们祈福。
村民对神女的尊敬要仅次于对山神本身，不能欺侮、伤害和亵渎。从神女确立之日起到大祭典结束的这段时间里，每逢初一还要给神女赠送“敬品”，大到几斤猪肉，小到两三颗土豆，大小随自己的心意和能力，以感谢神女无私的付出。
由于当上神女是莫大的荣耀，为了防止村民争斗，这份荣誉便按住址顺序轮流落到每家之中。若大祭典举办那年拥有资格的那家中没有符合条件的女孩，就跳过到下一家。
这一回的神女资格落到卢家头上。卢家除了阿清， 阿清的二姐阿翠也符合条件。像这种情况，两人共同由村中现巫婆教导通神舞，两个月后谁跳得最好，谁就是新任神女。
练舞第一天，阿清和阿翠都被训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们往常只是帮家里干点农活，做些家务，哪里接触过跳舞这种事情？别说她俩，实际上村子里的其他小孩也是同样的情况。
练舞第十天，阿翠高兴地跟家人说，巫婆夸她进步很大。老卢关切地问阿清跳得怎么样，阿清支支吾吾。
练舞第二十天，阿翠又向家里人报喜，说巫婆很认可她。老卢用眼神询问阿清，阿清躲躲闪闪。
练舞一个月，巫婆把舞蹈的所有内容都教完了，让阿翠姐妹俩私下自己再练习一个月，之后会由村中耆老票选一人来担任神女。
两人回到家，阿翠兴奋地说，神女一职肯定是她的了。
阿清有些难受。
虽说姐姐当上神女也没什么不好，可是阿清自从知道自己不是卢家的亲生孩子之后，一直想为卢家做点什么，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他们视她如己出，如果自己能努力当上神女，大家就更能明白她的心意。
可是自己真的不擅长跳舞，留心手部摆动的时候就忘了腿的动作，旋转身躯的时候手部又变得僵硬。巫婆之前看得直摇头，最近都快放弃她了。
饭后，阿清独自前往神庙。庙前是一块很大的空地，足以容纳全村人。空地上有个水泥砌起来的平台，与庙门相对。这平台不高，只有三级矮矮的台阶。数月后神女将在台上跳三天舞，所有村民都会来观看。
阿清怔怔地盯着那平台，台上空无一人。
不知到时台上是翠姐姐呢，还是我？
如果我有幸当上了神女，一定要向神明祈求，保佑我的家人平安顺遂……
不过，剩下一个多月时间， 我有可能跳得比翠姐姐还好吗……
一只厚实的手掌突然按在阿清的肩膀上，打断了她的万千思绪。
阿清回头，老卢憨厚的笑容映入她的眼帘。
“爹……”
“想在台上跳舞？”
阿清低头，没说话。
“不管是你还是阿翠当上神女，爹都为你们高兴。”
“我知道。但我想跳得比姐姐还要好。”
老卢沉默了一会，伸手摸摸阿清的头，“这个月好好练舞，家里的大小活计都不用你做。”
阿清一开始拒绝，但拗不过老卢，只好答应。
老卢满意地拍拍阿清的肩膀，转身回去了。
阿清望着老卢远去的背影，感动之余，又不禁在想，爹这几年越发的对我好，似乎一直在担心我离开这里。怎么会呢？外面我一点都不了解，说不定很可怕呢。倒是村里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有爱我和我爱的家人。我怎么忍心离开呢？
一个月后，包括巫婆、村长在内的村中耆老，选出了神照村的神女。据巫婆所说，一个月前她认为神女非阿翠莫属，而一个月后没有一个人认为神女不应该是阿清。
阿清知道消息的时候，整颗心仿佛飘在云端。她在过去的这个月里拼命练舞，连吃饭洗澡时也想着舞蹈的每个细节，她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阿翠怪爹妈整天喊她干活，害得自己没时间好好练习。她的朋友笑她居然自以为能当上神女。
自从阿清当选之后，除了家人，村里其他人从此都改称她为神女了，看她的眼神中也充满了敬意。连平常一块玩的朋友也不敢放肆，处处在意，他们被父母嘱咐“小心别伤着了神女的贵体”。这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阿清并不希望和大家有隔阂，好在神女一职只持续到祭典结束，这奇怪的体验只有几个月。要是一辈子都被视为高高在上的存在，她还不如当初不练这个舞。
她自我安慰道，稍微忍一忍就能做回普通的女孩子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清每天勤加练习，不敢懈怠。慢慢的，她翘首以盼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山神祭典第一天，庙前空地人潮涌动，经过耆老引导，人人肃立。
村长等到人群完全安静了，才宣布祭典正式开始。
阿清之前一直很期待祭典，可现在场面这般严肃，反而使她紧张不已。她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只是机械地听从身旁巫婆的指示，向山神像鞠躬，上香，再接受众村民的礼拜。
而后阿清只是呆呆地站着，什么也不想，直到巫婆示意她该跳通神舞了，她才恢复了理智和行动力。毕竟只有跳舞是她熟悉的环节。
阿清踏着台阶上平台，走到中央，听到乐声便开始起舞。
今天阿清穿上了神女专属的华贵服饰。清晨时她担忧地问巫婆能不能不穿，她怕跳舞时不小心碰坏上面贵重的金属和珠玉。
巫婆让阿清尽管放一百个心，碰坏了也不会让她赔。何况一位神女一套服饰，不会再度利用。
阿清将信将疑，认为巫婆只是想让她毫无顾忌地认真跳舞。所以刚开始舞动时，她内心惴惴，又有点不适应，不过跳着跳着就渐入了佳境。
现在阿清能分出心思来听台下人的说话声。
“卢家小女跳得真不错！”
“是啊！有这样的神女，不愁咱们受不到山神的庇护。”
“下任神女是庄家吧？不知是不是也能跳得这么好？”
“那可不好说，庄家儿媳妇生男生女还不知道呢！”
“让让！干柴来了！”
阿清瞥见陆续过来十几辆车，车上柴火堆得老高。
车在平台四周停下，众人继续欣赏阿清的舞。
不知又过了多久，阿清顺利地跳完了舞。她从平台上下来，村民不约而同地把柴火堆放在平台上面。车上的干柴搬完之后，阿清才注意到原来下面还压着一些枯枝败叶。
众人继续把这些枝叶填塞在干柴各处缝隙中。
最后这些东西几乎把台上空间都占满了，估摸堆得有三四人高。从阿清这一侧看过去，柴火之间留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道上同样铺着灰色的枝叶。
村民忙完后，都退到一旁。有个男子交给巫婆一支点燃的火把。
巫婆又把火把递给阿清，“你去把柴火点燃。”
阿清走近平台，她正俯身要把火把往地上的枯叶递过去时，巫婆制止了她，“不对不对！”
阿清回头，疑惑地问巫婆，“婆婆，那应该怎么做？”
巫婆上前几步，“你走进去，在里边点燃。”
阿清笑道，“婆婆，没想到你这么大年纪也喜欢开玩笑，这些东西一点即燃，我怕来不及跑出来。”
巫婆摇头，“你不用回来。”
阿清大惊，“这是什么意思？”
“为了让神庇护村子，神女要好好侍奉山神。”
原来，最早的时候神女只需跳通神舞。可后来依然有天灾，那时的巫婆便提出最后一个建议——将神女作为祭品献给神。
婆婆的答话冷冰冰的，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可阿清听了不寒而栗。
“不不，我会死的，怎么侍奉神？”
阿清抛下火把。
巫婆发怒，“作为神女，怎么能说出这些凡俗的话？！”
周围有一村民道：“以前的神女都是这样做的，阿清听婆婆的话！”
其他人纷纷附和。
“我不信她们愿意去死！”
巫婆突然狠狠地甩了阿清一巴掌，“侍奉山神，这是无上的荣光！她们求之不得！”
“阿清快！别惹得山神发火，到时大家都遭殃！”
“为了我们的村子！”
“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爹爹妈妈！你也不想山神惩罚他们吧！”
……
阿清想逃，可周围有无数村民，他们肯定不会让她跑掉的。一双双眼睛射到她身上，灼热又锋利，让她痛苦又害怕。
之前大家都尊她为神女，没想到现在却如一群饿狼睥睨着羔羊。
村民的话提醒了她，从祭典开始阿清就没看到她的家人，更不知卢爹在什么地方。
爹怎么还不来保护我？
“我要见见我爹！”
人群中一阵骚动，不一会让出老卢来。
阿清注视着她的爹爹，满心期待。
老卢面容僵硬，“阿清，听婆婆的话。”
晴天霹雳。
脑子里响起的这一声雷，让阿清心里都亮堂了，她什么都明白了。
老卢收养她，就是为了让她当上神女。他多年来一直担心阿清离开村子，不是爱她舍不得她，而是如果她离开，会死的人就是阿翠。
阿清想质问，想怒骂，想哭诉，可所有话语最终只凝成一个字。
“好。”
她惨然一笑，接过新的火把，转身，走近平台，踏上台阶，走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所有人看着柴火堆开始冒出黑烟，冒出火光。
“火起了！火起了！”
干柴越烧越猛，噼啪作响，空地上每张脸都洋溢着喜悦和幸福。
烈焰冲天之时，这场祭典达到了高潮。
神照村的村民陷入狂欢之中，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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