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敬济,金莲解渴王潮儿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经济,王婆售利嫁金莲)
一、陈敬济自毁前程
春梅到了薛嫂的房里,“待价而沽”,陈敬济又花费了一两银子,见上一面。于是春梅就抱怨:“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对此陈敬济做了一番令人费解的回答:
“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门,我在他家也不久了……你教薛妈妈替你寻个好人家去罢……我往东京俺父亲那里去计较了回来,把他家女儿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
陈敬济从卖春梅的行动里读出了吴月娘的意图,知道潘金莲很快难逃被卖的命运,所以他有心计划自己的前程——去东京找父亲寻关系,然后休了西门大姐,讨要婚前财产——寄放箱笼,彻底与西门家决裂。面对春梅楚楚动人的哀怨,即便两人一度“干讫……难舍难分”,但陈敬济丝毫没有花十六两偷偷买下春梅的念头,大抵此时他的心中只有潘金莲(我们或可想象此时春梅心中的哀怨更到何等地步)……
第二天春梅就被卖到了守备府,开始了一段飞黄腾达的人生旅程。而陈敬济回到西门家,前脚不见美丽的潘金莲,后脚只有丑陋的西门大姐,处境越来越差,心情也越来越糟糕,终于有一天,在小厮伙计面前,借醉闹事,彻底爆发了。
故事是这样发生的:
十一月二十七日,“忆吹箫”后的又一年,孟玉楼生日了。又不带孩子、又不偷女婿,百无聊赖的孟玉楼治了一些水酒,顺带也请前边铺面的陈敬济、傅伙计等同乐(吴月娘尚且不肯与陈敬济,但孟玉楼坚持给了),喝酒喝到一定份上,陈敬济要求往屋里添酒,被拒绝了,因此非常生气,抱怨说有西门庆在日,还拿他当女婿看,现在西门庆死了,他连奴才都不如了。
傅伙计毕竟年长,劝他不要乱讲话,毕竟公众场合隔墙有耳,然而陈敬济骂得兴起岂肯干休,于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提出了他的“天才构想”:
“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办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
至少从吴月娘隔离陈敬济开始,他就有了追认箱笼的自觉;而这一次的“构想”更具操作性,甚至连结果都设想了。那么,我们不免会问,陈敬济的这条“构想”真的能实现吗?
要说最安全、最稳妥的生存策略,无疑是好好做女婿。西门庆留下数十万两资产,单是坐吃山空也足够西门家花个几辈子,更何况陈敬济还有足够的时间学着好好经营,只要他够用心和努力,在孝哥长大之前夺得西门家全部财产我想绝非难事。然而如前所述,纨绔子弟缺的就是良好的教育和合理的人生规划,这么美好的前程摆在眼前不知珍惜,却将全部心思放在和丈母娘偷情上……
现在陈敬济彻底失去了吴月娘的信任(她当初可是很信任至少表面上很信任他的),这个安全稳妥的策略完全化为乌有,那就只剩下冒险一条路了。要知道在古代社会,男人是撑天的顶梁柱,男人不在就是天塌了;女人是没脚蟹,面上再霸道也没有横行的能力。所以,虽然吴月娘在西门家里很强势,但如果陈敬济能借助外来的力量发动攻击,借着寄放箱笼一条相威胁,就像当年花大告花子虚一样,或后来吴典恩欺负吴月娘一样,那么吴月娘几乎是没有半点办法的。所以我相信,陈敬济不需玉石俱焚,绝对可以让吴月娘丢车保帅,放弃一部分财产来保证西门家的平安。有了财产,陈敬济再回过头来买走潘金莲,那不就可以将故事彻底改写了么?
但“遗憾”的是,陈敬济根本没有付诸行动的能力和勇气,于是箱笼就只能永远留在幻想里了。
不过虽说如此,陈敬济一副“胸有大志”的样子还是吓坏了傅伙计,后者赶紧报告吴月娘,没想到吴月娘知人甚深,气定神闲地安抚傅伙计:
“伙计,你只安心做买卖,休要理那泼才料,如臭屎一般丢着他。当初你家为官事投到俺家来权住着,有甚金银财宝?也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伙计,你自安心做你买卖,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
吴月娘这段话里包含着几个意思,一是否认箱笼里有财宝;二是当年不过是让你“权”住着,没说你入赘,让你滚还得滚;三是现在就“臭屎一般”自生自灭吧,不服气你就滚……
按说被人怄气到这个地步,陈敬济不“羞”也怒了吧?可惜他没有,并且他还不自觉地开了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玩笑,将自己在西门家的命运推到了悬崖边上——
一天如意儿抱着孝哥在铺子里玩耍,小婴儿在怀里哇哇地哭,于是陈敬济就对着众人“作耍当真”地开玩笑:
“这孩子倒相我养的,依我说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
这话搁今天似乎没什么大不了,可在古代却非同小可,我们看看大家的反应:
众人是“就呆了”;如意儿是一本正经地骂陈敬济“越发叫起儿来了,看我进房里说不说”,并且真的对着吴月娘“哭说”了;而吴月娘呢?
“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正在镜台边梳着头,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这表现是不是太夸张了?其实不是。可以说吴月娘最当心的事情发生了——陈敬济的意思仿佛说孝哥是他和吴月娘生的——陈敬济勾引丈母娘的江湖传闻要威胁孝哥的血统和她的贞节牌坊了!
如果说陈敬济宣称要回箱笼不过是局部威胁,那这句无中生有的玩笑就是完全动摇根基的严重威胁了。所以吴月娘再也坐不住了,她要对陈敬济和潘金莲发动彻底的攻击……
二、孙雪娥终极报复
然而有趣的是,还没等晕厥的吴月娘完全清醒过来,孙雪娥已经迫不及待地来献计了:
“……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得他这许多。常言养虾蟆得水蛊儿病,只顾教那小厮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赚进后边,下老实打与他一顿,即时赶离门,教他家去。然后叫将王妈妈子来,把那淫妇教他领了去,变卖嫁人,如同狗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平空留着他在家里做甚么!到明日,没的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
这话可真够狠的!先针对西门大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西门庆前妻的女儿,现在陈家的灾祸早就躲过去了,作为后妈没有继续照顾他们的义务嘛。这就完全剥去了吴月娘怕人非议的道德外衣。接着就可以将陈敬济、潘金莲往死里整了——对陈敬济是先打一顿,再赶出家门;对潘金莲是像“狗臭尿”一样扔出去嫁人——如此就不会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
孙雪娥所谓的“扯下水”指的就是孝哥的血统、吴月娘的牌坊,这是最打动吴月娘、最促使她下定决心的地方。然而,若我们回过头从孙雪娥的角度,就会发现这番计策的“恐怖”之处:孙雪娥有什么可“扯下水”的呢?她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别人拖累的。
所以,她的一切目标都是报复,自从潘金莲嫁来、自从十一回的“激打”以来,就深深埋恨、就无时不刻寻觅良机的终极报复。所以,哪怕陈敬济和她并没有什么过节,但也只能因为潘金莲而“殃及池鱼”;哪怕潘金莲对她不过小打小闹,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并且以牙还牙,十倍奉还……
三、吴月娘一统江山
在孙雪娥的计议下,吴月娘统领了一支娘子军,“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拿短棍棒槌”,哄骗陈敬济到后边堂屋,“七手八脚,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顿”。棒槌,女人捣衣之工具也,但在《金瓶梅》语境里也是男人阳具的象征,然而此时又一次被女人用作武器攻击男人。更娱乐的是,被逼急了的陈敬济走投无路,竟然直愣愣地当着一群女人的面,脱下裤子,露出“棒槌”,吓得女人们一哄而散。危机虽然化解,但陈敬济也知道自己从此在西门家“立脚不定”,就卷起铺盖自己滚了——对于这一切,他的媳妇西门大姐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就如没事人一般。
接下来就轮到潘金莲了。
吴月娘本着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又请了王婆回来:
“一客不烦二王,还起动你领他出去,或聘嫁,或打发,叫他吃自在饭去罢。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的当初死鬼为他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就打他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
前文说吴月娘卖春梅锁定十六两其实是救了春梅,大概自春梅卖进守备府吴月娘就后悔了,所以此时她要求王婆“领他出去”“随你聘嫁”,这意思往最差的地方讲就是,你喜欢卖她去妓院我也无所谓!
王婆如此聪明之人,立刻心领神会,回答说:“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反正我帮你把这祸害对手处理了,至于我从中赚多少差价,你就别管我了吧!
“大丈夫”不拘小节,吴月娘也就不跟王婆多计较箱笼、轿子之类的琐事了。
“月娘到他房中,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到后边来,一把锁就把房门锁了。”
又是一个“一把”!
对李瓶儿的两个“一把”“摧毁”了花园的半壁江山,对潘金莲的这“一把”从此让花园满目疮痍!花园美人帮所有妖娆、激情的美丽气息到此黯然收场,吴月娘一统江山的日子终于到了!
我们还是再回忆一下西门庆临死前的遗言吧。
当时对着吴月娘,他哭着说:“……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又指着潘金莲说:“六儿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
又对着陈敬济说:“……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每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
一句话,就是妻妾们好好聚在一起,一起“过日子”,保住“我”的面子,“休要教人笑话”!然而吴月娘呢?
对李瓶儿:西门庆生前天天供养天天照拂的灵位,在他死后就被吴月娘两个“一把”毁得无影无踪!
对潘金莲:“从前的事”她勉强担待了,“后来的事”她的惩罚也不算过分——卖便卖了,然而直到后文我们会发现,吴月娘甚至毫不犹豫地乐意见到她的死!
对李娇儿:没有半点控制和阻止的能力,不能明察其偷盗恶行,让西门庆泉下有知“赔了夫人又折金”!
对孙雪娥:虽然这一瞬间她们是同仇敌忾了,然而当她盗财私奔被官差发现、被衙门拘留后,吴月娘甚至连领回她的兴趣都没有了,官卖不过是八两银子!
对陈敬济:这个从前大小聚会都不忘请来坐坐的“陈姐夫”,现在就是一坨“臭屎”,至于当年的箱笼,自然就无声无息地吞没了。
对西门大姐:本来西门家也不在乎多一双筷子吃饭,然而为了对付陈敬济,吴月娘干脆一发把西门大姐赶出家门——“我家也难以留你”。对于吴月娘来说,西门大姐的唯一价值就是,将来她的死为吴月娘创造了一个厚着脸皮(对于不领孙雪娥,理由无非是西门家脸皮薄)大闹授官厅、逼死陈敬济的机会。
孟玉楼:没有潘金莲,孟玉楼再也不敢“招惹”吴月娘。然而吴月娘的绝情和狠辣还是让她深深寒心,就在潘金莲被卖出门,孟玉楼这个向来“莫逆”的姐妹向她掏了点肺腑之言:
“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个人来对我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肠。”
曲终人散终有时,孟玉楼人虽然还在眼前,但心早已远飘天边……
吴月娘就是这样,将西门庆的临终遗言,一举手一投足一步一个脚印地破坏得淋漓尽致,让偌大的西门家从上到下由内到外一步步地坍塌毁败!我们可以想见,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无限快意,对于李瓶儿和潘金莲的三个“一把”,对于她所有不喜欢的人一个个犹如“狗屎臭尿,掠将出去”,在西门庆生前压抑许久的欲望终于得到无所顾忌的大爆发……然而她或许意想不到,这样的胜利将换来怎样的生活……
四、潘金莲最后时光
西门庆弥留之际,潘金莲没有许愿,因为她大概从未想过要离开西门家。就在上一回她和陈敬济的偷情东窗事发,吴月娘对陈敬济实施隔离政策,她还通过带信的薛嫂告诉陈敬济:
“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唇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生活的一般,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子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
这是什么意思?在内我们是情人,可对外我们还是丈母和女婿,还是一家人,还要共同维护我们西门氏的面子啊——没饭吃就自己掏钱去买,别上舅舅家蹭饭了!
对于潘金莲来说,即使再偷女婿,再偷出孩子,那也是家丑;即使春梅被卖,陈敬济被逐,她也丝毫没有离开的念头——就算身体不为西门庆守节,但名分还要为西门家守寡;即使西门庆死了许久,即使吴月娘把她卖了,她始终以西门家人自居,临走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回”……
无论多么不舍和不甘,潘金莲还是离开了住了多年的西门家,生命的轨迹再次与王婆的茶馆重合在一起。对此我们不禁想问,在这已然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却沦落市场待价而沽的时刻,她可曾记得曾经在西门家的风华正茂、风花雪月?可曾记得那张价值六十两的螺钿床,那件价值六十两的皮袄?又是否记得就在这个茶坊的隔壁她亲手杀死了那个叫武大郎的丈夫?
当年那个带着几分羞涩、几分矜持的初涉偷情的小妇人早已远去了;后来那个纵横驰骋在繁华骄奢却又凌乱无比的岁月里的奇女子也已远去了……武大郎、西门庆都已成为她生命里不可重来的过去,可未来又在哪里呢?出乎我们意料,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是,她:
“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
一个“依旧”,一个“帘下”,张竹坡赞道“何等笔力”,因为“这潘金莲”什么也没做,只是“依旧”在一片痴心里,在红尘欲海里深深沉沦,无论造化如何,岁月如何,依旧无法醒悟,无法自省,依旧在贪嗔痴爱里苦苦纠缠。
她苦闷,孤独,悲哀,绝望,她已经失去了任何生活耐心,只剩下一身无处燃烧的能量,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情节——她不顾一切地“解渴”王潮儿(王婆之子。潮有至有退,解渴王潮儿,细微之处亦自妙绝)。什么渴?既是性欲,也是心灵。是因为淫荡,她无选择地勾搭上一个年轻男子;更是因为孤独,她无顾忌地投身到一场能够让她安眠的身心俱疲的性战中。
这一节里,田晓菲给予了作者极高的赞誉——“《金瓶梅》自然是一部文人小说,不是通俗小说;自然是一部沉重哀矜的小说,不是轻飘快乐的小说;自然是一部给那有慧根的人阅读的小说,不是给那沉浸红尘不能自拔的人阅读的小说”。
的确,《金瓶梅》是这样的一部书,它的作者从来不试图为读者“培养”某种价值观,而只是希望读者用广阔的目光,用更宽容的心去看世界。如果这个离开了西门家的潘金莲,用一颗决绝的心去迎接一种悲观绝望的生活,那是散文的书写,没有力度,没有重量;如果这个离开庇护重新面临风雨的潘金莲,顷刻之间就走上不归路,那是传奇的书写,没有深度,没有感情;如果这个一瞬间历经繁华与破败的潘金莲,在“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的梦境里黯然神伤苦闷徘徊,那是诗歌的书写,没有厚度,没有思想。
唯有这个“依旧”,它向我们展示了文本里的潘金莲最有可能性的可能,那就是对没有目标的生活继续漫无目标、继续依靠生活的惯性无聊地活着,这就是世俗的蝇营狗苟,活着就意味生活的全部,也只有这样的活着,才意味着接下来所有的血雨腥风,都不是生活的必然。《金瓶梅》作者就是通过这样的视角向我们展示真实的人心,解构生活的可能,不夸张,不虚幻。希望每个有“慧根”、有“自我”的读者,都能够从他所描摹的红尘中感悟生命的厚度和精神的维度,感悟思想的力度与情感的深度,在文本中发现自我,思考自我,超越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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