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起
黑魆魆的夜幕之下,一个个泛着紫芒的光点穿破虚空。
如果你问大人那是什么,他们定会以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你,并与你辩驳天上什么都没有。哦,对了,由于近年来雾霾愈演愈烈,现在夜里连星星和月亮都瞧不着了。如果你问小孩,他们可能会告诉你那是梦精灵。
只有孩子可以看见梦精灵。
白天的阳光太强烈,掩盖了梦精灵的光芒,直至深夜,待余晖消失殆尽才能寻到梦精灵的踪迹。可是,都市里的孩子大多早早地就睡下了,只有一小部分喜爱守望天空的孩子能瞧见梦精灵。
小满就是其中一个幸运的孩子。一天夜里,她从梦中醒来,突发奇想,打算坐在窗边等待天明。她静静地望着深邃的夜空,慢慢的,其中竟然显露出一张奇幻的巨网。那张网流动着紫光,忽闪忽闪着亮晶晶的,笼罩在城市上方,仔细瞧便可以发现有一群小人在其间穿梭。小满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这不是在做梦。她开心地咧开嘴笑了,稚嫩的童声飘向远方。
“喂——你们是精灵吗?”
那些流动的光影似乎因为这声呼唤有一刹那的停滞。但很快的,又恢复如初。
小满有些失望,但这毫不削减她对这些梦幻事物的好奇与热情。她眼中跳跃着欣喜,热切地注视着绚烂的夜空,嘴里嘀咕着要将今晚看到的一切告诉那些神气的同学。她的思绪已经飞到了远方,想象那些精灵,想象那张巨网……她的嘴角又悄悄地扬了起来。
本来想着能在同伴面前神气一回,可是小满得到的回应却是数不清的嘲笑。小满窘迫地拽着单薄破旧的衣服,在失落中回到了家。晚饭时,她小心翼翼地向爸爸妈妈求证,期望得到认可,可不意外的是,酒鬼爸爸对她愚蠢的想法报以无情的打击,眸子灰暗的妈妈苦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小满又一次失望了。她低下头,使劲扒拉着碗里的稀饭。她相信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并且决定今晚再探究竟。
于是,她重新笃定了目光。
梦缘
我叫小寒,万千梦精灵中的普通一员。
犹记得那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面对着这个不似想象中繁华的陌生城市,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我观摩着高耸入云的擎天大厦,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热情地与城市中的人们打招呼。可是,一个人也没有理我。
他们板正着脸,眼睛直直的盯住地面,步履匆匆。我尝试再三,努力摆出自认为最甜美的微笑,却依然只能目睹着那些庞大的身躯穿透我的灵体。我久久停留在街角一隅,企图看懂他们眼中的火热与晦涩。
疑惑之下,我丧着脸问族长爷爷。爷爷只是慈祥地看着我,他告诉我:只有孩子可以看见梦精灵。
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孩子发现梦精灵了。
我感觉原本奔腾的灵力在一点点地沉寂。我垂下了脑袋,漫无目的地随着各路缉梦小队在夜空中游荡。
后来,我在一个缉梦小队里开始了实习。平时要干的工作,无非就是按照书上讲得那样:进入人的梦境,在他们将醒之际剥离他们的梦,然后将这些梦精华贩卖给世界各地的买梦者。
其实我一直挺不赞同这份工作的,因为我总觉得这么做是在窃取他人的财宝。可梦精灵一族的使命就是如此,于是我像个不入流的小偷一样,一边窥探、采集人类的梦,一边向上天祈祷,请求它能够宽恕我的做法。
白天做梦的人很少,见得最多的就是流浪汉。他们在冰冷的夜里,蜷缩在狭窄的巷道,瑟瑟发抖。有幸熬到天明不被冻死的人才能在阳光普照之时打个小盹儿,稍感纠缠全身的寒冷有些许消退。不久后,他们又将摆出那副可怜样儿,流连于大街小巷。他们的梦很短暂,也很相似,无外乎是中了彩票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富翁之类的臆想。何以解忧,唯有暴富。难怪那些饱经风霜的流浪者在睡梦中挂起罕见的痴笑。
起初,我还会随着流浪者的梦境悲欢跌宕,后来便对这些免疫了。因为他们的梦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新意。
这种无趣的日子实在持续了太久,久到我快要消耗殆尽对它最后的兴趣。
直到那一天,我听见一声呼唤,那是多么动听的声音啊!
我发现一向沉稳的长辈们都颤抖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重新投入工作。尽管他们在极力压制眼中的喜悦,但从大家突然暴动的紊乱灵力中可知,一切是多么不寻常。
我悄悄撇下工作,隐匿了身形,循着声音飞近了一座破旧的屋子,隔着飘满浮尘的空气,我远远地望着那个女孩,望着她静坐在窗边遥望天空。
她能看见梦精灵!
我的灵力又开始波动,但限于族长爷爷的告诫,我无声地注视着她,直至她被困意淹没,沉沉地睡去。破旧的屋子,简陋的房间,打满补丁的衣衫,我的心情不自觉的低落。我盯着她恬静的睡颜,思量着她的梦境会是怎样。
大概,也是如此脆弱单薄吧。
屏息靠近了她,尽管我那细微的气息根本不足以让人察觉。那么近的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长长的睫毛在她红红的脸颊上投下两行黑影。我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她的梦境。
“小满!小满!快!”
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拉着小满在阡陌间奔跑,弥漫着瓜果清香的空气涌进胸腔。他们穿过西瓜地、橘子林……不停歇地跑向直指月稍的小山坡——那是村子最高的地方。
小满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了急促的呼吸。她亟不可待地弯下身子,双手支撑在腿上,大口喘气。男孩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快抬头看!”
小满又使劲地呼吸了两大口才猛地抬起头。
漫天的萤火虫穿梭在面前的森林中,青黄色的微光星星点点,时隐时现,宛如跃动的小灯笼,将葱茏的森林照映得亲切、可爱。再远些,隐约可见乳白色的海雾温柔地拥住波纹,那是大海妈妈在轻摇她的孩子。
小满被眼前绚烂的景色惊呆了,她的目光随着萤火虫流转,甚至忘了呼吸,生怕扰了这画一样的仙境。
轻柔的声音唤醒了沉醉在美景中的小满,这地方可是我找了好久才找着的呢。小满斜过头,熠熠星眸望向神气的男孩,正好撞进他的目光,充满笑意。
他们约定,这座小山是他们的秘密基地,谁也不许告诉任何人,他们约定,永远不要分离。
永远该有多远,大概直至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也到达不了。年少的飞扬意气令人惊羡,感慨万千。恰是那无忌童言,不畏天地的傲气,一切才显得那么珍贵。
东方的天空已泛起蒙蒙白光,早起的人们又将投入新一轮的忙碌。
小满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很快恢复往日的清明,回想起昨夜的梦,她垂目微笑,利索地收拾好床铺,便去赶早车上学了。而此时,沉迷在小满的梦境中的我被强行逼退了出来。我坐在木板床上,一下一下地扇动着翅膀,脑中仍思索着那令我纠结不已的选择。直至床铺上传来的点点余温逐渐消散。
我终于坚定了目光,我相信会有美好可以永恒,那些美梦所留的香甜值得存于记忆,待人们细细品尝。
我与自己做了一个约定,我要将美梦留给珍惜它的人们,我要与小满成为朋友。
梦霭
那天晚上,天空灰暗如往常。
我一次又一次闭上眼再睁开,期盼着哪一次睁眼之后能够看见那张梦幻的巨网。我极力地想要望穿那无边黑暗,然而,依旧什么也没有。
我瞪大眼睛,密切关注着苍穹,直至眼眶酸痛得不愿再张开,睡意朦胧。
夜半,心中仍牵挂着昨夜的奇景,迷糊中撑起身子来到床边。那是一样的巨网!我眨了眨眼,确认这些的确是真的。
“小满!”
我一惊,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心想莫非出现了幻听。
“小满,我在这儿。”
忽的一下,一个紫色的小人飞掠到眼前。那是天上的精灵,他扑扇着翅膀,在我面前翻跃。
“小精灵,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满呀?”
面前的精灵似乎有点羞赧和沮丧,“我是梦精灵,可以任意穿梭于不同时空,进入人类的梦境,并且——吸走梦的精华。”
小满略一思索,轻轻点了点头。察觉精灵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心中不忍便出声安慰,“这真是一份有趣的工作——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寒。”
“呀,你是小寒,我是小满,真巧。”见小寒不解,我便给他讲了下人类千百年前创造的二十四节气。我见小寒脸上逐渐浮起笑容,与她会心一笑。
我们各自抱着对对方的好奇,聊得越来越多,花鸟鱼虫,天文地理。我们都很开心,为我们的相似,为彼此的友谊。
我常常向小寒讲述最近发生的新奇事,有时也会谈及记忆中那个淳朴的男孩,那个宁静的村落。想象他又长高了多少,此时正在做些什么,那座村子有了什么新的变化……小寒也会告诉我他在工作中遇见的种种梦境,真难想象,那些千姿万态的人们,在夜间也做着迥乎不同的奇怪的梦。小寒给我讲的大多是温暖的梦,我真羡慕小寒每天过着多样的日子,体验着不一样的梦与人生。想到自己的单调与卑微,我有时也埋怨起生活。
后来,我和小寒开始品评他人的梦境,这真是一件充满硝烟的乐事。我们会为不同的观点而争论不休,也会因共同的感情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我们一起看遍了离合悲欢。
那些梦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好像触手可及,却又虚无缥缈。如此百态人生,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女犯人的梦。
我起身来到房间门前,如往日般伸出手想摸一摸那个鲜少开启的门锁。难以置信的是,我的手竟然穿透了门!我想往前走几步,身子竟然随着意识飘出门外。眼前,冰冷、狭长的通道空无一物,唯有天花板上的大灯发出刺目的白光。走廊两侧是一间间黑暗的小屋,我知道里面关着一群犯了各种不知名罪状的女犯人。她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剪了短发,不雅地躺在各自的床上。飘荡在长廊中,隔着厚实的牢门居然听不见往日震天的呼噜。
我大概已经死了吧,我的心里毫无恐惧甚至有些释然。转念一想,我来到了希望福利院。
原来,此时外面的世界还是白天,一个个小家伙正在食堂中就餐。人头攒动中,我一眼就望见了她——我的孩子。
她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挑拣着玉米和青豆,将它们分别放在盘子的不同角落,然后才一颗一颗地夹起,送入嘴中。我在她身旁看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铃声响起,所有孩子们都匆忙地起身向门外涌去。摩肩接踵之中,她一不小心被一个粗心的男孩推倒在地。后面的孩子没有注意,仍然向前推动步子。
“我的孩子!”我惊慌地呼喊,试图替她挡住人潮的推挤,可恨无能为力。我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想要大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陡然,空间有一刹那的颤抖。随即,我的孩子重新站起。高悬的心终于落下,我悬浮在人流上方,注视着孩子一步步远去。
小寒告诉我,那个女犯人杀了人。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只为了孩子能够摆脱丈夫的恶言毒打。
我和小寒一致认为那个女人的做法不该受到如此严厉的处罚,可是就像那个女人一样,一切都无能为力。
很多人苦苦挣扎,可命运之轮岿然不动。那位母亲的作为令我敬佩又惋惜,对这多舛的命途,不公的世界又多了一丝不解。
梦殇
我和小满已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她是个善良、乖巧的孩子,时常给我讲些生活中的乐事逗我开心。其实小满讲的那些我都知道,因为我白天一直跟随在她左右。但是出于私心,我并没有告诉她真相,我喜欢看她讲述时眉飞色舞的神情。
我目睹了小满的一切悲喜,由衷地心疼这个懂事的孩子。她的欢乐并不如她在我面前表现的那般充盈,所以,我尽量给她讲一些恬逸的美梦,希望以此给她捎去一份温暖。
时光过得飞快,仿佛一弹指小满就又拔高了几分。我们依旧在夜里相聚,一边看其他梦精灵编织梦网,一边谈论着各种梦境。
可有时,小满并不理会我。那会儿,她的脸上总是写满了忧愁,眉头紧皱。我急得在空中乱窜也无济于事。焦虑之下,我又进入了小满的梦境。
原来的村庄被几座小城排挤到了一角,天空也不似从前那般明亮澄澈了。我有些愕然,呆滞过后便拼命地想要驱散尽空中的薄雾。我取出从爷爷那讨要的梦之灵,倾洒在小满的梦境。看着华光洋洋洒洒地落下,霁月始现,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只是,那月光太冷,太苍白。
后来,我积极地开导小满,可她对我的劝告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我知道,她有了自己的心事。
我不甘心我和小满的友情就此告终,于是我又向爷爷索取梦之灵。爷爷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任凭我哭闹着恳求也始终不肯松口。那是和蔼的爷爷第一次对我的请求不予理睬。
我失魂落魄地飞在早已熟记于心的道路上,脑子里全乎是小满的音容笑貌。这是她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
我时常跟在小满身后然后突然出声,想给她一个惊喜。起初她还会惊讶地转过身应我一声,久而久之就没有任何反应了。甚至,她听不见我的声音,看不见我的身影。
小满还是成为了爷爷口中的大人,经历沉痛之后的我,也感受到了有什么不寻常的事物在悄悄发生转变。
我也成为了一名称职的贩梦者,每天带领着自己的缉梦队伍,平静地兜售七彩的梦之灵。
那时的我太想抓住小满,抓住这份感情,但那终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狂风卷向高空,最后落于大地,化为尘土。剩下的断线,只是一场梦幻的泡影,自以为顺着它能够到达终点,殊不知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好没有句号的结局。
我原本为了我和她的共同点而感到窃喜,却不曾想过,小满和小寒,本就是走不到一起的极端。
我们终究失去了彼此,成为各自最美最奢侈的梦。
一梦氤氲,一地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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