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芙又从宫里溜了出来。临出宫门,还不忘调皮地递给守门侍卫一朵淡雅幽香的芙蓉花,非要他插在帽子缝中。金刚一样的黝黑大汉,头戴妖娆小花一朵。不愿又不敢不从的尴尬情状,还有那份憨傻,逗得鱼芙哈哈大笑。
银铃般的笑声飘过,侍卫才想到:应该拦住公主的,都是小花惹的祸,迷惑了我的眼,乱了我的心。
她是历代蜀国中最不像公主的一位公主。
美,却不自恃美貌。
蜀地的女子,声音像水一样轻柔,面容都如花朵一样娇艳。鱼芙则是蜀地众花中的翘楚。她的美,不是雍容华贵、国色天香。而是烂漫娇俏,一派天真。美在动人心魄而不自知,美在天性真纯而无心机。
皇室女子,应有的礼仪技艺,全都不放心上。遇到陌生人,经常误以为身边的丫鬟是公主,姿容逊色不少,但仪态端方。真正的公主呢,很少穿皇族衣物,就是普通衣物,玉钗一支。唯一让人难忘的,是这个女娃的美貌和灵动,惊为天人。
女红针线一塌糊涂,经常因为刺绣时被扎到手哇哇大哭,这哭,可是表演成分居多,心疼得她的嬷嬷舍不得让她白嫩的小手再去抓布绷子和针线。嬷嬷还在鱼凫王面前求情:“大王,鱼芙公主也许天生就不适合做这些细致活儿,您看看,每次都是这样,这小手都快扎成筛子眼了,真让人心疼啊!”
鱼凫王却不为所动,任凭她痛哭流涕,任嬷嬷在那磨破嘴皮。眼圈都不带红的,就是冷冷地一句:继续吧!”
她也是娇蛮惯了的,继续就继续,在胡缝乱绣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嬷嬷战战兢兢地把她的绣作——肥猪一样的鸳鸯,比石头还嶙峋的花朵,呈现给鱼凫王时,心里是大锤狂敲,都要敲断脆弱的心弦了。
鱼凫王倒是镇定,细长的凤目微微眯了一下,射出悍人的光芒。他每次这样,都是要动怒的。
但对鱼芙——同胞孪生妹妹,他却硬不起心肠。眼中的锋芒顿时收敛了,他叹口气,“也罢,一国公主,又不是要做绣娘,粗通技艺,日后慢慢精进吧。”
一旁的鱼芙噗嗤一笑,揽住了兄长的脖子,撒娇讨好地说,“皇兄,我更喜欢骑马射箭呢?”闪亮的眸子满是渴望,里面荡漾着希望的星光,亮得灼人。
“唉,那就找个师傅教你吧,不过,女红可是不能扔下的啊。”鱼凫王无奈地同意了。
鱼芙兴奋地跳了起来。又走近鱼凫,用手轻轻点着他的黄金面具,光滑冰凉。“阿哥,谢谢你。”冷硬的面具下,有一张和她一样的脸庞。同样年轻,同样稚嫩。
但,为了国祚绵长,为了数万子民。他却永远无法像她一样,恣意妄为,只能默默地带上黄金面具,担起属于自己的使命。走向那万人期待的高山之巅,也意味着走向没有温暖的孤寒之地。
鱼芙用微弱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何时才会摘下黄金面具呢?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亲爱的哥哥,每天以真面目示人呢?”
她眼前浮现出哥哥带她下河补鱼的情景,清澈的河流中,能看到鱼儿肥大的身躯自由自在地摆动。以鱼为图腾的部落,爱鱼敬鱼,擅长捕鱼。鱼凫凝神细观,猛地一叉,再次扬起鱼叉时,一只左右扭动的鱼儿在阳光下闪出晶莹的光芒。鱼芙忙着把哥哥捕到的鱼放进鱼篓。
那时,父王保护着国人和他们,他们可以自由的玩耍补鱼。父王身染重疾后,年轻的鱼凫就毅然地带上了黄金面具,成为鱼部落的新主。
按照部落的规定,带上黄金面具的人,就是一国之主。就是神祇的化身,就要保佑着苍苍莽莽盆地中的芸芸众生。没人能再见到他的真容,神的真相是不能被轻易得知的。
鱼凫无奈中透出冷硬的坚定:“下一任国王出现,就是为兄摘下面具之时。我会保护族人,更会保护你,阿妹!”鱼凫纤长的手指扣紧脸上并不松的面具,似一位战士坚定着他的决心。
鱼芙于女子的技艺不擅长,于弓马射箭倒是日益娴熟。但宫中场地实在太小,不便施展。她便动了偷偷出宫的心思。
嬷嬷年老,耳朵眼神不济。鱼芙就让自己的贴身宫女换上自己的衣服,窝在房中不出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半天的时光,也够她潇洒快活了。门口的侍卫,早已被她的小花花给收买了,每次出门,那些黑大汉们,都会笑嘻嘻地把大门洞开,放公主出。
鱼芙自以为行事天衣无缝,却不知,她的出宫,都是周围人爱意的包容。
鱼芙想不到,再快乐的日子也会有尽头,再幸福的人,也未必能得到永远的保护。谁也有长大的那一天,包括她。
那日,芙蓉开得灿烂,团团簇簇恣意怒放,红的白的,一片灿烂。花瓣重重叠叠地从花心绽开,茂密又可爱。鱼芙穿过花丛,纵马在密林当中。
突然,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拉弓搭箭,瞄准了猎物。箭嗖地射了出去,小兔应声而倒。
她策马过去捡拾猎物。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别动,那是我的猎物。”
一个身材魁梧,样貌极清秀的男子走了过来。他的衣着很普通,唯一让鱼芙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身前佩戴着一个鸟型玉佩。那只鸟形态朴拙,但个头显得很壮硕,一点也不秀气。不好看。
“怎么是你的,明明是我打死的。”鱼芙觉得这个陌生男子真是无理取闹。
男子未做回答,捡起地上的兔子,一只箭射入兔子的肚腹,兔子犹自流着血。男子拔出箭,剪头也是一只鸟型,只不过更为简单。
鱼芙伸头一看,明白自己技不如人。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男子看她通情达理的样子,心知这女孩也是个爽快人。便把手伸了过来,“君子成人之美,送给你吧,小姑娘。”
鱼芙反倒不乐意了:“我自有弓马,要你的兔子做什么?”男子戏谑地说“弓马你有,可技艺未必精通啊?这莽莽密林,小姑娘,还是早去早回吧。”
一番话,激怒了鱼芙。她勒紧马头:“不如咱们比试比试?”“乐意奉陪!”男子一声呼哨,密林中飞奔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走近人来,四蹄飞扬,英武异常。
鱼芙一看,便知此马并非凡品,这个男子也不可小觑。但战书已经下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口哨为令,枣红马和白马各自载着自己的主人,在密林中穿梭奔腾。此处密林神秘,危险丛生。忽而地上是盘结的粗大树根,忽而遇到低垂的树枝,险些把马上的人儿碰倒。
这两个年轻人,倒是旗鼓相当。女娃熟悉地形,男娃骑术高明。一局终了,打了个平手。
鱼芙气喘吁吁地望着对方,抿嘴一笑:“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对手,也是第一个能胜我的人。这样吧,交个朋友。”
男子笑笑,觉得小女孩说这种话不免幼稚。正逢正午,阳光灼灼,细碎的阳光照在女孩身上,仿佛给她的衣服嵌上了片片碎银。女孩的笑容,就像最美的宝石散发出光彩,让人沉醉。
男子一愣,迅速回过神来:“我叫杜宇。你呢?”“鱼芙,鱼族部落,花中芙蓉,哈哈。”女孩又哈哈地笑起来,应该是自得于自己的介绍。男子却被女子的坦率搅得再次怔忡起来。
想我鸟族,从先祖以来,就筚路蓝缕,一路跋涉,寻找适合自己生活的家园。男子女子,都坚韧耐劳,生活艰辛自不必说,但如此般明媚不知生活苦楚的快乐太少。这快乐,也弥足珍贵啊。
鱼芙看到时日不早,对杜宇告别。匆匆回宫。不谙世事的她,邂逅了一个神秘的男人,生活就这样有了有趣的涟漪。
自此,鱼芙不再独自探险,她有了一个同道中人,是她的保镖,是她的对手,也是她的朋友。他们的足迹踏遍了蜀都附近的山山水水,他们的日常也谈遍了自己的生活憧憬。
但鱼芙没有告诉杜宇自己的真实身份,杜宇来自何方,鱼芙也不敢问。她害怕,害怕被这个年轻人吸引,她不由自主,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想要了解他,他的过去,他的现在,陪伴他的未来。
直到一天,两人在河边散步,高高低低的水草直立地生长着,时不时掩住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杜宇一路沉默,终于开口:“鱼芙,我是鸟族的首领,我带领我的族人,到处寻找合适的土地生存,但不是环境恶劣难以生活,就是其他部族凶狠,不容我们分一杯羹。可我还是会继续寻找下去的。
在我寻找的过程中,我遇到了一位姑娘。她活泼可爱,我觉得,她就是适合我的人。”杜宇望着她,把鸟型玉佩珍重地放到了鱼芙的手中,鱼芙没有回答。但她用手紧紧地卧住了手中的玉佩。
良久,鱼芙凝望着杜宇:“阿宇,我是这蜀都的公主。我哥哥是蜀都的王。你愿意试着来求亲吗?我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但我确信,他希望我幸福。”
杜宇一惊,他早就猜到鱼芙不是普通女子,但没有想到她的身份如此尊贵。“不管你是公主,还是贫民,我都会喜欢你。”他紧紧地把鱼芙揽入怀中。
分别后,鱼芙的心是甜蜜的,就像是下过雨后的草地,密密茸茸的全是希望,是春天的花海,飘飘洒洒全是美好。那一夜,她彻夜未眠,梦里都是含情脉脉的杜宇,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身红衣,望着满天星光。
次日天不亮,鱼芙就溜出宫门,她迫不及待地去找自己的情郎。找了许久,都没有遇到。难道,昨日的盟誓只是一个梦?
突然,有个虚弱的声音叫她:“阿芙,阿芙……”
她扭过头去,是杜宇,一袭黑衣,一身血痕,脸上还有一道很深的刀痕,不断往下淌血。“杜宇,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她慌忙扶住要瘫倒的杜宇。
杜宇脸色惨白,坚毅的眼神透出清亮:“阿芙,不管如何,你都做我的妻子,好不好?”他的眼神满是慌乱,又满是渴切。
“好,好,你要先止血啊。”鱼芙慌乱地要撕开衣襟,为杜宇止血。杜宇用眼神制止了他,“等我!”一声呼哨,枣红马背驰而来,载着主人离开了,只留下落寞的鱼芙。
鱼芙脑中一片空洞的回宫,没有看到居民纷纷武装的混乱,没有看到你卫士严阵以待的肃整,更没有注意宫中众人的匆匆忙忙。直到嬷嬷满含泪水,拉着她往皇宫跑:“鱼凫王遇刺了,活不了多久了,快去见他最后一面啊!”平日步履缓慢的嬷嬷,此时走得飞快。
鱼芙顿时惊醒了,甩开嬷嬷,奔向宫中。她看到了鱼凫,摘下黄金面具的鱼凫,与她一样的容颜,眼神中满是不甘和凄凉:“阿芙,我保护不了你了,可是,你还要保护部落的人。”
说完,他指指黄金面具。鱼芙用手拿起它,沉重的,坚硬的,冰冷的面具,满脸是泪,还是坚定地带上了面具。
“从今以后,你不是鱼芙,你是鱼凫王。”话毕,鱼凫闭上了双眼。他是多么希望摘下黄金面具,但不应在此时,他多么希望鱼芙有个美好的未来,但不是今天这样。但他已无从选择。
鱼芙端坐在寝宫,查明来龙去脉。昨晚,一名黑衣人混入城中,潜入寝宫,刺杀了鱼凫王。刺客剑法高明,数名卫士拦阻,仍未保得鱼凫王全身而退。刺客身受重伤,遁出宫去。没有任何痕迹,只留下一把鸟型匕首。
如黑暗夜空被一道闪电撕开,鱼芙明白了。她明白了杜宇不是无所事事,杜宇也不是情有所属,他只是在等待时机。除掉蜀都唯一的王,这块土地就是他的了。
来不及伤感和犹豫,鱼芙命令封锁消息,所有士兵严守城门,重要位置上都层层防备,城中老幼全民皆兵,做好抵抗。
杜宇的鸟族,是一只经历了无数苦难和挫折的部落,也是充满斗志和杀伤力的部落。鱼族,没有选择,只能抵抗。
傍晚,鸟族的军民已经包围了鱼族的城池。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如黑云笼罩住鱼族摇摇欲坠的家园。
杜宇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之上,满身伤痕,难掩他的丰神俊朗。他对着城头的守兵大喊:“无主之国,无将之兵,还不投降?”
突然,戴着黄金面具的鱼凫王,衣着华丽,手握黄金权杖,矫健有力地走到了城头。顿时,城中颓丧,一扫而光,军民欢腾,斗志激昂。
鱼凫王没有死,我们的部族不会有事。人们的窃窃私语变成了暴风骤雨,暄哗成一片海洋。
杜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夜,他亲手把匕首刺进了鱼凫王的心脏,那阻滞的钝感,他再确定不过了。
怎么会这样??
但鸟族是飞翔的,有力的民族。不会因一时的挫折就放弃初衷的。杜宇写镇定心神,他努力地睁大双眼,寻找鱼芙的身影。
鱼芙,鱼族的公主呢?你在等着我来自迎娶你吗?还是恨我对你的欺骗?不管如何,我的心是属于你的。但,也属于我的族人。
他挥走心头的阴霾,左手一挥,发动了攻城。那是怎样血腥的一场战斗啊。鸟族人用尽全身气力,用矛戈挥向敌人,少一个敌人,多一分土地。鱼族是世世代代崇尚和平的民族,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也拼尽一切,满眼血红地杀向敌人。
鱼芙的手紧握着权杖,力气大的都攥出了汗。看到自己的父老节节败退,看到鱼族的人被砍杀得身首异处,她恨,恨不能跃下城去,与敌人决一死战;她悔,悔自己不像鱼凫那么坚强。
不能投降,投降就辱没了鱼族的尊严。继续战斗,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她的心中一片悲凉。看着尸横遍野,看着血流漂杵。够了,够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杀了。但她的痛苦没有办法制止杀戮,以弱胜强的故事仍再继续。
天亮了,鱼族的人所剩无几,只剩老弱妇孺。鱼凫王孤零零地站在城墙之上,清晨的风无情地吹动着破烂的鱼族旗帜。
没有选择了,哥哥,我不能完成你的遗愿了。
“鱼凫王,交出你的妹妹,我可以留你一命。”一夜的战斗,杜宇不仅毫不疲倦,反而更加昂扬了。
“交出鱼芙,我会善待你的族人。我们只是需要土地。”杜宇仍在不懈地努力。
鱼芙,她已经死了。“鱼凫王”毫不犹豫地从城墙跳了下去,这时,没有神保佑他了,他只是个肉躯凡胎的普通人。
杜宇冲过去,揭开黄金面具,他要看看,鱼凫王到底是什么模样。
面具落了下来,杜宇的心也落到了无尽的谷底,那么沉,那么飘摇。是鱼芙,那张娇美的脸庞,洁白无瑕的,不懂人事险恶,不解人生不易的鱼芙。我还来不及呵护你,你就这样去了。
鱼芙的手里攥着一张被血染红的纸:照顾我的族人!还有那块鸟型玉佩盖在纸上。
杜宇擦干了眼中的泪,站在所有人当中。“从今日起,鸟族鱼族和睦相处,合并为同一部落。”
他拾起黄金面具,轻轻地盖在鱼芙的脸上。
我曾经爱过你,姑娘,现在依然。
我发誓,我会像爱你一样爱自己的子民。鱼族与鸟族永世为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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