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云胡不喜 上
马蹄轻盈而富有节奏,跑在凉意充盈的夜里。
天上并没有月光,照不到鸿雁南飞的剪影,只是偶尔能听到它们的轻唳。
北方的秋夜要比汴梁张扬许多,在这里,不会含蓄地为你慢慢展现季节变换,风总是在一夜之间就冷起来,硬起来,昭示着更加严酷的冬天,还在前面。
道边的草木和他南下时正好相反,从中原的柔软多姿过渡到了塞外的坚韧刚强。
久违了!
铁珩到了此时,才知道他有多怀念北方这份清峻苍凉的四季分明,怀念那爽利如刀锋的风,怀念那呛一口就会叫人流泪的烧刀子。
他摸出李立清给他准备的苏合香酒,轻轻灌了一口,好像喝的是塞外的烈酒,心里藏着一团火,根本感觉不到秋夜的清寒,忍不住在殷殷期冀中,一次再次扬起马鞭。
然而这举动明显是多余的,因为狼烟明白主人的心,根本用不着催促,跑得像一阵疾风。
当黑暗笼罩了整个天际,在连绵的群山与平原接壤之处,蓦然出现了一大片橘红色的灯火,把暗夜染上了温暖的烟火气息。
那就是平谷,攻打幽州的决战之所。
把守道路的戍卫不认识铁珩,对这夤夜而至的不速之客十分戒备,有的甚至拔出武器来对着他。
铁珩不以为忤,微笑道:“请向你们的岳大将军通报一声。”
“咱大将军成日价多忙,这功夫早睡了!哪能谁来都去通报他!”卫兵嘟囔道,“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铁珩从怀中取出那枚刻着“天一”的铁牌,用一块绢子裹严了,这才递了过去:“大将军睡了,把这个交给齐将军也可。”
卫兵听他口气不小,半信半疑地接过了,正不知道要不要打开看。
只听见“哎呦”一声,重重鹿角和拒马之后,露出了林旭的脸:“是……是您来了!”他不敢叫出铁珩的名字,忙把他请了进来,又一把抢过卫兵手中的铁牌,含糊其辞地说,“行了行了,这个人我带进去,你们就不要管了。”
林旭一路都没有多话,一径把铁珩带到了帅帐近前,就匆匆进去了。
铁珩突然有种莫名的心慌,脑海中顿时浮出信纸上那墨色不一的字迹,笔锋匆忙的转折,还有些许涂不去的污渍……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否则,区区不到二百里之遥,军务再怎么繁忙,他又怎么舍得不抽时间来相见?
大概那个时候就已经怀疑了,但即将与岳朗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一切,叫他根本不及往那边想。
“大……大人!”急匆匆跑出来的是石海,磕磕巴巴地跪下给他行礼,“少爷他……是我没有……”
后面跟着的是齐景,一身衣履整齐,唯有两眼熬得通红,看见是他,脸上清清楚楚,慌乱大过惊喜。
铁珩马上全明白了,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斩钉截铁:“仲梁,他在哪?赶紧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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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中横着好多屏风,一重又一重,用来挡风,更是挡住别人探查的耳目。
空气里浓浓的,都是药的气味。
躺在床上的人根本无知无识,只管闭着眼睡着,被子下的胸口一起一伏。
石海嘴里低声嘟囔,一直在自责,没有保护好岳朗,没有完成铁珩临走时对他的嘱托,说得眼泪都几乎下来了。
铁珩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齐景跟在身后解释:“……箭头并不太深,不过中的位置不好。现在正是攻打幽州的关键之时,岳经略不想影响军心,所以从阵前回来,还骑着马巡营来着,军中大多都不知他伤到了胸口……”
“然后他还撑着写了信,叫舒骏和不为……送去太平府见我。”铁珩定定地看着岳朗憔悴的睡颜,手藏在袖子里,握得死紧,“是吗?”
“呃,”齐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赶紧捡好的说,“前两天伤口很疼,今天已经好多了,您看现在,都睡得安稳了。”
岳朗似乎在证实齐景没有说谎,睡梦中发出一声呻吟般的轻呓。
“好,”铁珩缓缓点头,“不要吵醒他,叫他睡吧。”
“真的没太大事了,”齐景艰难地找着话安慰铁珩,“要不然狄先生怎么会安心回去睡觉呢?”
他和石海都是有眼力的人,很快就退了出去,把整个帅帐留给了铁珩。
铁珩脱下大氅,把双手搓得热了,才敢摸上岳朗的额头。
触手不出意料得热意袭人。
岳朗闭着眼,隐藏在烛光的阴影里,脸上的轮廓因此少了些明晰,几乎多了些温柔的颜色。他的呼吸并不均匀,喉中还杂着细小的嘶嘶声。
铁珩在那消瘦的脸颊和额头上抚了又抚,直到他眉心的一点阴影彻底展开,才缓缓地抬起手。
此时此刻,他有多痛恨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千里和百里之遥,叫他在岳朗需要他时浑然不知,而此时近在咫尺,也不能叫他明白自己有多心疼不已。
他撩开被子,看着那被干净的白布带一层层缠着的胸口,几乎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从八岁的男孩,到十八岁的少年,再到二十六岁的青年,身量有多少变化?肩膀变得宽了,肌肉也更加结实匀称……他在脑海中描画着,近二十年的岁月,连带着那些不能回避的欢喜和哀愁,一时间都长出了指抓,撕扯着他的记忆。
铁珩忍不住转开头,像是要隐藏起眼底突如其来的热流。
床头的高几上,放着他给岳朗放小吃的摄丝攒盒。不用打开,他也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他的信,因为在他的案头,也有一个差不多的木盒。
铁珩微微勾起嘴角,把李立清给他准备的包裹打开,想把那几样从汴梁带来的小吃一并放进盒子里。
盒子隔成了两半,一半果然装着他的信,另一半是他上一次千里迢迢,叫飞翎给送过来的吃食,金丝梅,细料馉饳儿……整整齐齐收着,一个都没舍得吃。
小吃底下,压着几张折起来的纸笺,铁珩知道不该翻看,目光却忍不住从最上面的一页纸上掠过。岳朗潦草的笔迹写着:鸡肉茸,加鸡油剁碎,竹笋,需用冬笋尖,鸭油丁……
“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吃……”铁珩叹息道,把东西给他放进了食盒,盖上盖子。
忽然他一下明白过来,这纸上记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食谱,一时只觉心旌动摇,周身每一处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小朗,”铁珩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微微发着颤,伏在岳朗的床前,把他的手握在手中。
他不由自主低下头,在那个温热的掌心印下一个最轻柔的吻:“我来了,我在这里陪着你。”
大帐的角落里,铜壶滴露里的水一滴一滴回响,这是一个极为奇怪的夜晚,既漫长无比又转瞬即逝。
铁珩把岳朗的头揽于怀中,数着他不太规律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到了快四更的时候,那额头上的热度,终于降了下来。
铁珩在岳朗的床头又站了好一会,把眼里心里全都盛满。无限的不舍转成了一把钝刀,带着积年的铁锈,一下一下割着。
他闭了闭眼,命令自己迈开脚步。
转身的时候,他仿佛看见岳朗的脸,八岁十八岁二十三岁,一起重叠到刚才刻进心中的苍白面容上。
铁珩狠了狠心,提起马缰,鞭子落在马股上,狼烟一声长嘶,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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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好疼。
岳朗在梦中呻吟,昏沉中只觉一只微凉的手覆于额头,眼前的迷雾也因此淡了几分。
然而他实在太累了,一双眼皮重如泰山,根本无力睁开。
有人抚过他的脸颊,把沁凉的布巾放在他的额头,为他梳理凌乱汗湿的头发,给他浸润干渴的嘴唇。他的头枕上一具温暖的身体,耳朵贴近胸口,能听见心跳声,稳定而又有力。
多么熟悉的声音,有如他脉中的血,骨中的髓。
这是他儿时的催眠曲,这是他少年时的桑梓地,这是他如今的温柔乡。
不是在做梦,不是在做梦,他不可能在做梦……
这一切真真切切,再不可能是别人!
他竭力想睁开眼,甚至坐起身来确认一下,可这具软弱的躯体,根本无视他的任何努力。于是他只能追着那点温暖的温度,竭力可以靠得更近一些。
可是,那一点温热,现在不见了!
岳朗在迷蒙中睁开了双眼,声音喑哑而微弱:“齐景!”
烛影摇动,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连一直坐在旁边的齐景也不知去向。
但床头的高几上,在他放书信的盒子旁边,多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丝袍,丝袍看着就极为厚重,精致的暗花在烛光下闪着含蓄的柔光。
岳朗把手探出去,只觉整个胸腔都随着呼吸灼痛,痛不可当,他努力用手指勾住盛水的白瓷杯,把它带到了地上。
瓷杯粉碎,在夜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岳朗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齐景,你赶紧死过来!”
TBC
一章六千五,再次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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