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忧伤
我在门前站了很久,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去抹蓝色门牌上岁月的痕迹。五曲巷15号,一条很窄的巷子和巷子尽头一户平常人家。几年不见,它已经明显衰老,我从它温暖的眼神背后,轻易就捕捉到了老人才有的忧郁和苍凉。“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在连房屋街巷都变得老迈的今天,我柔软的手指能阻挡什么呢?我一遍遍试图还原它昔日的光亮,不过想更切近地知道,曾经真真切切属于这里的,那些幸福的人,那些快乐的事,那些蓬勃的日子,到底都到哪里去了。
曾经,二十多年前,我坐在简陋的小饭桌边,看正午的阳光穿过一大碗清水,投射到炊烟熏黑的墙壁上去。明亮的光圈在一家人的头顶上一闪一跳,像放电影,几只母鸡咕咕叫着在我们脚下寻食,铝制的房门把手在太阳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我悄悄把这个中午的这些细节记了下来。这是我对时间的第一次留意,我想知道,如果把生活的一瞬印进心里,时间的脚步是不是就可以走得慢些。据父母说那是我们家最为清贫的一段时期,四个上学的孩子加上不轻的债务,让他们的日子非常拮据。可我搜遍童年的记忆,回想起来的却只有大片黄黄紫紫开得茂盛的丝瓜花、扁豆花和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我记得父亲曾异想天开地在院子里种满小麦,还用花纹蛤皮装饰了门前的巷子,母亲则每晚在缝纫机前一边干活一边哼唱。她心灵手巧,除了衣服做得好,蒸馒头时为我捏的面喜鹊也是栩栩如生。那时父母正在盛年,日子在他们手上每天都新鲜且富有朝气。我们在这样的日子里成长,从没有因为贫穷自卑过,相反,我们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底下生活得最好的人。
后来我知道这种方法不对。因为无论怎样努力,时间还是疾步如飞地走向一个又一个明天。它每天的变化极其细微,等我们忽然觉察,已经有好大一串日子被甩到身后了。而且,它是有策略的,它从不一味傻跑,而是在行程中不断给我们制造悬念或者惊喜,使我们愿意甚至盼望新一天的到来。比如那天我放学回家,发现二哥手里新添了一把吉他。清澈的音乐混合着枣花的香气在院子里流淌,全家人因此变得喜气洋洋。那一刻,我轻易就原谅了时间的匆匆,因为是它让哥哥长大,使他可以像父亲那样工作、挣工资,使热爱音乐的一家人终于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而不是在信号不佳的收音机里听到悦耳的琴声。
后来,我们空阔的院子被越长越大的枣树浓遮起来。我们陆续长大,然后象分叉的树枝把生命伸向另一片天空。树下听琴的日子已成遥远往事,我偷偷读过的第一封男生来信 也已不知去向。时间像一把巨大的扫帚,转眼就把那些生动的声音、表情、情节或者眼神打扫得干干净净。偶尔,也会有丝缕惆怅飘摇在心底,但在更新鲜、更繁忙、更美好的日子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们马上就忽略了这些。我们追随着时间的脚步,觉得有更多更好的日子等在前面,所以,大家一路匆匆,努力前行,很少顾上回头。
直到,有一天,母亲永远退出我们的生活。
这才知道,属于家庭的最完美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那些寻食的母鸡,盛着清水的粗瓷大碗,母亲的哼唱还有满院的麦子,再也回不到我的生活中来了。那天,我看哥哥握着母亲的手,与她约定来世再做母子,忽然觉得掉进了巨大的时间黑洞。我不知道在神秘的时空中,要经过怎样繁琐的组合,曾经的一家人,才能再成为一家人。这显然是个渺茫的愿望,这一醒悟,让我心凉如水。
现在,我与巷子四目相对,默默无语。我每迈出一步,都踏在厚厚的时间的尘土上。沉寂多年的情景不断纷扬起来,它们一片又一片落在我薄瘦的肩膀上,使我痛楚地感觉到了岁月的重量。
感谢朋友木葱谣的摄影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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