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I末渡
【1】
开车行驶在雨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之中。那里有条车迹稀少的高速公路,正常限速90码,隧道限速70码,急转弯危险地段60码。两车道,边上没有可以故障停车或停车休息的拓宽硬路肩。
他进了高速口后,一路都以100码的速度猛踩油门。紧握方向盘的双手背上,都凸起了青色的血管,这是用力和紧张所导致的。他屏气敛息,瞪着铜铃似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方,一眨不眨。他的脸色跟这个天气一样阴沉,脸上的肌肉几乎僵硬,一动不动。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除了紧张,还有恐惧。他是个新手,驾驶证几个月前才拿到,这是他第一次上高速。
是的,他这是在作死。
活着真是太累了!午饭的时候,他发了条微信给他的一个哥们,本想跟哥们聊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心事,谁知他那大大咧咧的哥们没时间听他诉说,只嬉戏着回复了他一句说:“累就对了嘛,只有死人才不累哦。”
是的,只有死人才不累。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死法,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去歇息。他不想死后让人看透他内心的脆弱:因为活着太累而轻生。谁活着不累呢?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启程的时候,他突然就想到了这条也能抵达家门口的高速路,只有在高速路上出现意外,所有人就都会认为他的安息纯粹是个意外,再也没人责怪他活得丢人现眼了......
【2】
早上天还刚亮的时候,他就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舅舅的,一个则是他现在都不知道该叫什么好的老头子。
老头子是他母亲的男人,同时也是别家的丈夫和别家的父亲,还是别家的爷爷,并非他的生身父亲。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是吧?他年老的母亲跟一个年老的老头有着不合法也不正当的关系。
他的父亲在他跟他小儿子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离家出走,不知死活。父亲走的时候,他还有个比他少两岁的弟弟。
既然两个还挂着鼻涕的孩子都留不住做父亲的心,若干年之后,就是有命活着回来,他也不会再叫出一声爸爸的。他当时就是这样想定了的。一直以来,他都当他的生身父亲死了,从没想过能再见到,连做梦也没想过。
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就是靠着诸多男人的帮助,把他兄弟两拉扯大的。当然,这些男人中还有属于他们亲人的男人,比如他的外公和舅舅他们,还有他的伯父。几十年来,他都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唯独早上那个电话中的男人,他始终无法默认。
舅舅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体无完肤,骂他不管老娘的死活,只顾自己躲在城里逍遥快活。
他很恼火,他满腹委屈地大声替自己辩护:“我怎么没好好照顾她?我城里乡下的跑了几十年,几乎跑断了双腿才为她造好房子,让她安心养老。你们还想让我这个出身就是个蹩脚农夫的人怎样样?不是我不管她的死活,我就是卖身卖肾的去孝敬她,也要她自己自重才行啊,舅舅。是她不懂得珍惜儿子的亲情,是你们这些长辈闲着无聊才会允许她作出那些低三下四的下贱行为,让我丢尽了颜面,让我没脸回乡下见父老乡亲,我现在也是个有老婆有儿子的男人啊,舅舅......”舅舅再也无语。
那个老头在电话里说他自己病了,母亲没有尽到是老头女人该尽的责任去老头家照顾老头。末了,还口口声声的承诺,要把给他母亲的生活费全都汇给他,希望他能劝劝他老娘,回到老头身边去。
他就更加的恼火,用舅舅对他的口气,噼里啪啦骂得那老头一身狗血才好受了些:“你他妈的什么东西?老子需要你的生活费吗?你既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长辈,你有什么权力打电话给我、叫我去劝她回你身边照看你?她既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情人,你们两个连要死在一起的资格都没有,她凭什么非得去你家照顾你侍候你......”那个老男人也没再吭声。
他揉揉发痛的心口,压抑住怒火,还是打电话去询问他老娘,老娘振振有词地说:“协议里并没有规定要我去照顾他生病和负责他的身后事啊......”
提及那份‘协议’,他全身立马就起了层厚厚的鸡皮疙瘩,一种被老猪公插了肛门的耻辱感,让他痛恨、让他憎恶、让他更加的气急败坏,更好的恼羞成怒......他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叫喊道:“你怎么不去死?你活着就是为了让天下人都来看着你儿子的笑话是不是?”
电话那头沉闷了许久,挂断了。
“无论怎么样,她还是我的母亲,我全身流淌着都是她的血。”骂过之后,他有忐忑不安的想:“都说娘在,家就在,我即便人到中年,有自己的小家,她还是我的老娘啊。”
他依旧是个生怕失去母亲、成为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为自己叫他老娘‘去死’的一句不负责任的话而深感不安。
是的,他没有内疚,他只是不安。他只怕她真的在这个时间死去,把‘儿要娘死、娘不得不死’的这个可能招天谴的罪孽全部强加在他一个人头上。他愤愤然地自言自语道:“她明明还有另一个儿子,我明明还有一个弟弟,凭什么全让我一人来承担她带给我们的全部生存苦难?”
【3】
二十年前,他和弟弟几乎同时离开了母亲。他带着老婆和大儿子就近来了城里打拼求生存,他弟弟则为了避赌债跑去了遥远的西藏。
十年前,他只在城郊买下了一个简陋的二手房作为全家人的晒生之所,却花了十多万的血汗钱,为坚持要在乡下生活不肯来照看她孙子的老娘,建了一栋坐地面积一百五十平方的两层小‘洋房’,比他现在一家四口的居所还大。
他弟弟则辗转浙江,继续从事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赌博事业。他从没见过他弟弟拿钱回家给母亲贴补家用,反倒学会不少他听也没听说过的奇谈怪论。每次撞见,弟弟都会当着他的面理直气壮地对老娘说说:“养儿防老是最不道德的行径,你可别指望我这个儿子......”
也就在十年前,老娘告诉他,她有了自己的经济来源,也有了自己的相好,以后不需要他城里乡下的两头跑去照顾她,贴补她。
那还是他舅舅亲自牵的‘红线’,是一个同村的、有固定退休金的老头。
老头的老伴跟儿子去了武汉,大部分的时间会居住在武汉照顾他的儿孙们,只有小部分的时间会回来与他团聚,比如清明、中秋、春节等大节日。当然,老头如果想,也是可以去武汉定居的。但老头说喜欢这乡下的清静,喜欢有他家老娘陪伴的日子。
把他叫去签‘协议’的时候,他很吃惊。吃惊舅舅、母亲以及对他还不错的小姨妈他们对此事的态度。他们行若无事、习以为常的样子让他不得不去怀疑母亲和那老头之间早该有了的暧昧关系。
‘协议’上说,女人只做一个陪伴,照顾男人的日常起居,大病不会管,身后事也不插手。男人每月给女人一千块的生活费,负责到女人死的那天为止。如果是男人先死,男人也会在生前准备好一笔钱给女人继续养老。两人都有自己的住房,女人高兴就住到男人家去,不高兴就回自己的家睡觉,自由的很。附加条件就是,男人家有自家亲人出入的时候,女人可以不去照顾男人,女人也可以单独活动。
“我们主要是为你妈找个老来伴,”小姨妈跟他解释说:“我姐一个人这么多年过来,不容易啊。你是家里的长子,你要理解她,支持她,帮她找到真正属于她自己幸福的生活,毕竟,她的前半生都在为你们两兄弟活着,后半生,也该为她自己好好的活一回。”
好吧,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生活的权力,包括五六十岁的耄耋老人。看在一个月一千块生活费的份上,看在她不再要他出钱赡养的份上,他同意那个没有离婚的老男人成为他母亲的‘老来伴’。
可她现在告诉他,她要毁约,原因竟然是她另外有伴,比那个老男人年轻一些,还有她偶尔发作想要的性交能力。最主要的是,年轻一点的男人出的生活费也比那老男人多了五百块。
老头子请他劝劝他的老娘还是按“协议”平安过完没几年可活的日子,他老娘则认为:“就是知道自己没几年了,才要按着自己的想法活个尽兴嘛。”
【4】
这真是个诡异的天气。
早上出门的时候,艳阳高照。他跟他的小儿子说:“我带你去看奶奶好不好?我们把奶奶接我们家一起住好不好?”
儿子说:“好啊,反正妈妈也没时间在家陪我。”
儿子的妈妈在一家超市做清洁,只有一个上午的事情。但许多个下午,她宁愿呆在麻将馆也不愿意守在家里陪儿子。她是他妈给他定的媳妇,婆媳二人一样文盲,一样不会教儿子,不一样的是她们各自的男人。他大儿子如今去了大学的年龄,他还在家老老实实、尽心竭力的为两个儿子的未来拼命,并没有像他老娘的丈夫那样,丢下老婆和孩子,卷席离去。
他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居然没一个能让他省心的。“这难道又是我的错?”他经常躲到自家的阳台角落上想:“如果上苍能赐予我脱胎换骨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前往,把自己变成一个与父母毫无血缘关系的石头人,哪怕要承担挫骨削皮的苦难和众叛亲离的沉重代价。”
时当正午,天就阴阴沉沉地昏暗下来。母亲不愿给那老头做饭,也没有给她的儿子和孙子做饭。他想用儿子没有母爱的可怜和还有父爱的可爱,去唤醒她作为母亲的舐犊之情,别再为了她那都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的幸福日子、给还没条件过安稳日子的儿子添乱。但母亲意念坚决,毫不妥协。
他只得颓丧的带上儿子去了镇上的一家小吃店,给儿子叫了一碗他喜欢吃的水饺,而他自己,连汤也喝不下一口,就想着给他哥们发条微信.....
他没有勇气陪着舅舅和小姨妈他们在村上的饭馆里吃饭,他在村里碰到的每一张熟悉的脸,都在肆意地看着他笑......这就是那个七老八十了、还要男人的女人的儿子。
仿佛什么都在跟他作对,再次返回村里劝说的路上,新买的车子被路边的石头刮伤,倒车时,车屁股的保险杠又被碰断,天上突然就下起了雨,淋湿了放在院子里玩耍的儿子......儿子冷得感冒,他恼火的发烧。
他冲着头发花白的老娘说:“你快死的那个时候除外,其他时间,再也不要叫我回来了。”
老娘无所谓的说:“我可没叫你回来。我是你的老娘,你没权力管我,只有义务尽孝,明白吗?”
他永远都不想去明白。
天要下雨,娘要家人,他能奈何?
他抱起冻得发抖的儿子,擦去儿子脸上的雨水,对儿子说:“咱爷俩回自个家去。”
他在路上就想好了:如果儿子的妈妈日后也老成我这样的老娘,我还不如现在就让他跟着我一起去安歇,免得他也活到我这般累极的地步......他开着新车,第一次上了高速。
【5】
“爸爸,这不像我们去奶奶家时的那条路......”
儿子终于看出了异常样的车速。他们去的时候,走的是小路,路两边都是有狗狂吠、有鸡扑腾的农家小院。
他勉强牵动下嘴角,对儿子说:“我想带你看看什么是高速路。”
“可高速路上什么都没有啊......”儿子很怕他,特别在他阴着脸的时候,对于自己心中的好奇和不解,一直没有胆子闹腾着一问再问。
儿子像个大人似的长叹一声,揉了揉吃力的眼睛,收回了目光。然后,又作了一次深呼吸,像在酝酿一次伟大的想法,沉思起来。
许久,儿子问:“爸爸,你开的这么快,是不是想早一点到家呀?”
家?家在哪里?他鼻子一酸,突然就想停下车来大哭一场。可后座还有个8岁不到的小小男子汉,他还不想在他面前哭成一个懦夫。
他从反光镜里看到儿子紧蹙的眉头,眼睛瞪得与他一样大,惊恐地望着反方向的车道上、那些似乎被他们急速抛向后方的车辆。他心口猛然一紧,手脚一松,车头一晃,差点失控。
“爸爸,在高速开车是不是很紧张很累人啊?如果爸爸太累,我们可以停到路边休息会儿再回家的,反正我们家也不远。”
“不行啊,儿子,高速路上可不能随意停车......”
他想,他现在还不能也不应该在人生的高速路上停歇。就如他眼前那来回不断摆动的刮雨器,如果停下来,挡风玻璃很快被雨滴笼罩,他也很快就看不清前方,很快......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看到儿子无辜而惶恐的眼神,他大悟,他现在什么都还不能发生。
他擦去盈满眼眶的泪水,说:“儿子,你淋雨了,会感冒,我们得快点回家......”
是啊,每个人生都有自己的路道和停车位,我们没能力让对方改道,也没权力霸占人家的停车位。他想明白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似乎天经地义;可孩子幼小的生命,稚嫩的思维,我们也不能不顾不及。
活着太累,或许就是因为我们该放手的没放手,不该放的却放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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