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坠落之后

作者: 人可_ | 来源:发表于2022-11-18 23:2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自打冬令时开始后,天黑的时间又往前推了一个小时。看着手表,大约五点二十的时候,我会来到阳台上,一排路灯齐刷刷地准时亮起,我站在黄昏的光里,看天幕的颜色,好像是人们说的雾霾蓝,就是那种柔和自然的淡蓝色,不带攻击性。夕阳落下去的地方还染着金红色,明明秋意渐浓,我已经感不到一丝热度,可天空还是暖色的,真奇怪,我又裹紧了身上的针织开襟毛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性地在站在阳台上,等待黑色的布幕徐徐笼罩住整个世界?好像是自打接到陆扬的死讯之后,是的,陆扬,那个在法律上被称为丈夫的人。我回身看了一眼漆黑的房间,和过去很像,以至于我分辨不出里面究竟是不是空无一人。他以前看新闻的时候常常不开壁灯,整个人翘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面,眯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整个空间只有液晶屏微弱却刺眼的蓝光,以及那道光在他瞳孔中的反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个场景我会想到吐着信子的蛇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寒意。我拨了拨窗帘,没有动静,原来他真的不在了。

    对面邻居家的灯倒是亮得勤,也没有拉窗帘的习惯,我无意偷窥,可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光吸引,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的时候,他们的房间里有暖光溢了出来,扎眼而醒目。电视机一直闪着,画面不断切换,从七点钟的新闻播报到八点钟的连续剧剧场,大概这是成年人消磨晚间时光的单调手段。

    自从陆扬离开之后,我总是有些枯燥乏味的想法。比如,为什么每天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正好够半个小时的新闻播报时间?这个问题是我在早上吃牛奶吐司的时候发现的,当时我正翻着面前的《南德日报》,突然灵光一闪般地想到了什么,我来来回回又反复翻了几遍,每一张报纸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字小字,没有一点留白,甚至连招聘市场和二手商品广告那页也是紧凑的,所以为什么所有消息正好填满了这几页A3大小的纸张呢?而且每天都是如此。我又看了一眼对面窗玻璃里面的电视屏幕,应该快到七点半了,新闻播报员正在整理面前的纸堆,下一个动作就是微笑着点头再见。可还没有等到,大概有人按了遥控器,他倏地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汽车翻滚爆炸的动作场面。我拉开落地窗,准备往家里走。

    坐定在客厅墨绿色沙发的一角,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把陆扬习惯坐的角落空了出来,又一把抓了只姜黄色的抱枕拥在怀里,头发散下来没有扎,发丝的尖儿扫着抱枕的钩边。三天了,是吗?我紧闭着双眼,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时间变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努力回想这期间我有几次躺在无尽的黑暗中攥紧了有些潮湿的枕头,僵直地坐起,再躺下,辗转到另一侧,直到窗外的夜空被第一缕晨光点亮。对,是三天前。那天下午我正在厨房里忙碌,陆扬去黑森林采风了,他一直有这个习惯,算是给空闲时写小说积累一些灵感,对此我早已习以为常。算好了他回来的日子,我特意为他烤了罂粟籽蜗牛包,罂粟籽是德式烘培里很常见的材料,名字听着有些可怕,但其实无毒无害。超市里有现成的罂粟籽馅儿,和红豆沙一样,拌上糖,吃起来甜丝丝的,唯一的不同大约在于质地,咀嚼的时候,一粒粒籽在唇齿间被挤压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破裂的瞬间又散发出浓郁的坚果香。我看着烤箱里膨胀起来的面团,心里觉得满足。突然有人按响了门铃,我想都没想,双手搓着围裙,三步并两步就往门口跑。两名警官站在门口。我有些茫然,是敲错门了吗?或者我打扰到邻居,被报警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才下午五点,时间尚早,音响里随机到了邓丽君的老歌《美酒加咖啡》,她的嗓音甜美,音量明明没有很大。我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两个人。

    “这里是陆扬先生家吗?您是陆扬先生的太太邱女士吗?”其中一人用平静的口吻问到。

    “我是。”我隐隐有些不安,大约猜到和陆扬有关,他本应该今天回家,而越过他们的肩膀只有惨白阴郁的天空,今天一整天都黑云密布,太阳到即将西沉都没有露脸。

    “陆先生和多年前的一场谋杀案有密切关联,而他…”那位警官顿了顿,似乎在搜索一个合适的词汇,而我却因为无法消化他前半句话里面的每一个字而呆若木鸡般地瞪大了双眼,“他畏罪自杀了。”我颤栗地后退了半步,抗拒地摇摇头。

    “司法部门会和您取得联系,以便进一步取证调查。”另一位警官显然无视了我紧抓门框的手、以及上面突暴的青筋,机械式地重复着电影电视里常常听到的句子,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人会对我说出来。他又递上了一个行李箱和几只透明袋,袋子里好像是陆扬写的那本小说,还有信件手机什么的,我像石化般被固定在了原地,没有接,他便把袋子都堆在了行李箱的上面,“现场遗留的私人物品,信息已经收集,部分现在交还给您。”

    “祝您晚上愉快。”两个身影消失在渐晚的天色里,临别前是这句讽刺且令人发笑的客套祝福,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笑还是想哭,然后路灯倏地一下毫无预警地亮了,路上什么人都没有。

    我用脚尖抵着行李箱,把它推到房檐下面落不到雨的地方,然后逃也似地冲回了家,木门随即发出了沉重的声响,帮我阻断了外面那个世界。厨房的烤箱里飘来了焦糊的味道,我打开烤箱门,一口气把几近碳化的罂粟籽蜗牛包倒进了垃圾桶,可能温度还太高,垃圾桶里的塑料袋发出滋啦的声音,还有塑料烧焦的臭味,我打开了窗,夜风有点清凉。

    随后我瘫坐在沙发上,试图梳理过去半小时发生的一切。陆扬,陆扬死了?我确定没听错。他是我丈夫,可他还是谁?杀人凶手吗?我攥紧了沙发上的丝绒布面,直到指甲嵌在肉里,痛觉的神经反射并没有被阻断,我看到手上的指痕,松了松劲。杀了谁?什么时候?我好像完全答不上来。在外人面前,也许是羞于承认,所以永远要做出成功人士、恩爱夫妻的模样,可事实却是我们的婚姻生活平淡无奇。虽然没有人挑破过,但我知道他也许藏了些难以启齿的秘密或者癖好,他也猜到我可能需要他的经济实力去过上更体面的生活。爱情初期也曾冒过些粉色泡泡,尽管随着时间推移它们逐一破碎。我们的结合不全是受浪漫情怀的荷尔蒙驱使,还有两个成年人权衡利弊之后的冷静分析。

    我把拖鞋甩掉,盘腿端坐,努力回想起我们的初次见面。那是在D公司的圣诞晚会上,陆扬是D公司的老板,而我因为帮他们做过税务咨询便也在邀请之列。D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关于老板的传闻倒也不少,什么年少有为的黄金单身汉,什么子承父业的痴情种,还有什么心狠手辣的商人,像所有的小道消息一样,传起来都是有鼻子有眼,可传闻嘛,身为局外人,我猜大概多是空穴来风,于是轻轻一笑,并没怎么上心。看到他和公司的几个高管坐在远处的一张桌子上,他本人我其实并没有见过,据说是移民二代,从父亲手上接手的公司,西装革履地坐在一众略有发福的高加索人种中,的确十分显眼。他们正小口抿着香料热红酒,大概是暖气的热度加上酒精作用,觥筹交错之间,他的脸颊微微泛红,竟有些好看,我猜他不过三十多岁。所以我该怎么和他搭上话?我撩了撩头发,把它们顺在耳后,迅速在脑海里盘算起来。倒是没等我行动,那位俊朗的男士竟朝着我的方向缓缓走来,我迎着他的目光,嘴角上扬,点头示意。

    “邱女士,您好。很高兴您能来我们这个小公司的圣诞聚会,还要感谢您给的关于税务上的各种建议。”他拉出了我对面的空椅子,坐了下来,十指交叠,明显没有婚戒,一字一句从唇齿间蹦出,瞬间我好像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温热鼻吸。

    “陆先生客气了,您经营有方,贵公司也才得以发展得欣欣向荣。”我用手转了转脖颈间的蝴蝶项链,也露出了空白的左手无名指,整个人微微后仰,松弛地靠在了椅背上。

    “邱女士好品味,这蝴蝶是孔雀石吧。”他突然盯住了我的项链,无框眼镜后面的双眼明明眯成一条缝,却散发出与这道缝隙大小不匹配的灼热。

    “陆先生对矿石也这么了解,佩服。”我朝他浅浅一笑,又拨弄了一下这只墨绿色的蝴蝶,心里却是舒了口气,其实本来搭配黑色羊绒连衣裙的是一条钻石吊坠,可是洗澡的时候搭扣不小心被浴花勾歪了,刚送去店里修理,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另选了绿色孔雀石,黑色和绿色,我思虑再三,这也是神秘感十足的组合。

    “哈哈,黑森林这边宝石矿不少,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而已。”他笑着起身,又举起了热红酒杯,朝我眨了眨眼,“很衬您,十分迷人,我们应该有机会再见。”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也举起了热红酒,目送他离开。

    第二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处理工作上的事务,走道里突然有快递员呼喊着我的名字,说是有快递要签收。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没有寄件人的信息,我拿在手心晃了晃,很轻也没有什么声音,我略带狐疑地签下姓名,随即把小盒子揣进了通勤包的内袋。等到晚上坐在单人公寓的沙发上,我才又把它取出来,放在手上仔细端详,直觉和我说这和陆扬有关。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孔雀石四叶草耳钉,孔雀石的绿不是通常的草绿色,是深一些的墨绿,石头里有一些线条纹理,外轮廓镶着金边儿,幽幽地闪着冷色调的光。盒子里还有一张小纸条,潦草地写着几个字,“和您的项链会很配”,有署名,和我猜的丝毫不差,是吧,成年人的世界里不需要捉迷藏,我笑了笑,感觉掌控着战局。我走到卧室的全身镜前面,戴上,把长发放下来,顺在背后,整个人轻巧地转了一圈,黑红条纹半裙进了风,慢慢地充盈饱满起来,我停下来,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她笑起来还是那么漂亮。再环顾整间公寓,面积虽然小了点,但风格现代简约,是我所喜欢的。税务顾问虽然收入不菲,但抛开房租和日常开销,也就每月将巧再够入手些轻奢品。我抿了抿嘴唇,略做思索,把耳钉取下,原封不动地放回到包装盒里,又从通勤包里拿出刚修好的钻石吊坠,换下了脖颈间的蝴蝶孔雀石。我在网上找到了陆扬公司的地址,包装盒打好包,写上地址,准备明日就寄回。我把它又轻轻推回到了通勤包的内袋里,然后右手食指有节律地击打着包的外壁,“嗯,也许我该入手一只今冬新款的托特包了,又或者它会自己送上门来。”我暗暗想到。

    接下来的事情好像朝着戏剧化的方向发展,连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我数着日子,估摸着他应该收到了我退还的东西,我在等待他的回应,而他却按兵不动。直到圣诞前夜,依旧没有消息,我有些焦虑,一遍又一遍检查着手机、邮箱、信箱,一律空空如也。我不知道是不是主街上方拉起的雪花麋鹿灯饰和喧闹拥挤的圣诞市场加剧了我内心深处的孤寂感,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社交场上的朋友虽然不少,但在这个团聚的节日里,他们都有家可归。当我穿过傍晚时分的居民区,一扇扇方形的窗户被暖光点亮,我可以想象到窗帘后面有彩灯圣诞树、圣诞小饼干,当然还有人,和我没有关系的、却笑逐颜开的人们。我望见了我在顶楼的单人公寓,黑漆漆的,需要我自己去把灯点亮。晚上的时候,我窝在沙发里看着前些年的喜剧电影《Love Actually》,看着看着思绪就有些飘离,喜剧还是留给快乐的人吧。按下了遥控器上红色按钮,笑声消失不见了,怎么好像还从门口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呢?我谨慎地透过猫眼往外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陆扬歪坐在瓷砖地上,背倚着楼梯栏杆,右手抓着一瓶几乎见底的威士忌,他面部绯红,整个人醉得东倒西歪。我赶快开门,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酒瓶,把他拖进了门,他像一只软烂的沙包,沉重却任人摆布。关门之后,我才松了口气,他靠在门上,前额的头发有些湿漉漉的,一缕缕地贴在头皮上,眼睛发红,正咧着嘴朝我傻笑。我不由地皱了皱眉,正想着去厨房拿杯热水,他突然把握成拳头的左手伸向我,舒展开来,手掌心里是那两块孔雀石四叶草,他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呜咽着蹦出几个词,“她还是不喜欢。”他的手有些颤抖,以至于那两颗小小的绿色石头落到了地毯上。我震惊地后缩了半步,她是指谁?是我吗?是因为我退还了那对耳钉吗?我觉得难以置信,而眼前这个男人耷拉着脑袋,眼皮沉重,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我把他拽到沙发上,茶几上留了杯蜂蜜水,又把滚落在地的耳钉也放在了杯子旁边,我瞥了一眼旁边的这个人,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大概已经睡着了。我回身进了卧室,钥匙多转了一圈,锁上门。清晨的时候,天未亮,客厅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侧过身来,右手枕在枕头下面,另一只耳朵仔细倾听,有人动作很细微,我猜他是不是踮着脚尖在走路,他的心情又是怎么样呢?后悔?羞愧?还是这一切都是故意演的戏?我猜不透,他太神秘了。后来就是带上门的声音,我又翻了个身,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小时,走出来把剩了一半的蜂蜜水倒进了水池,茶几上的那对四叶草也一同消失不见了。

    后来呢?我晃了晃神,从近十年前的回忆里出来,转身把壁灯的亮度调得更亮了些,又在沙发上伸了伸腿,盘腿的姿势让我的小腿有些发麻。就和我当初期盼的一样,像猎人与猎物之间的追逐,有时也伴随着角色互换,我们结婚了。我拿起立柜上的木质相框,是婚礼当天拍的,婚纱的白色蕾丝拖尾在教堂广场的地面极力展开,像是纵情绽放的白百合,我挽着陆扬的手臂,我们转身朝着人群微笑。我记得很清楚,人群中没有我们的父母。陆扬双亲早逝,又是家中独子;而我,家庭破碎,他们早就遗弃了我,我终于也可以趾高气昂地用一场盛大婚礼与他们作别,无需再纠缠了。教堂走道到圣坛的这一小段路显得无比漫长,直到我走完站定,紧紧地、再紧紧地抓住了陆扬的手,我知道这样想也许很自私,可他是我摆脱不堪过去的希望。我把相框倒扣下来,闭上了眼睛。

    这三天,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向老板告了假。没有出门,想保持正常的生活节奏,早餐还是牛奶吐司,只不过牛奶从一杯变成半杯,直到看到这种乳白色的液体就觉得反胃;吐司本来是配黄油杏子酱的,可慢慢地觉得过分甜腻而无法下咽。黑夜和白昼绞缠在一起,让我难以辨别,我不知道整件事里更让我惊惶的是什么?是未来生活可能深陷泥沼的无力抽身,还是曾经同床共枕之人的凶残面目,还是他死了,永远都见不到了?中午时分,隔着卧室的落地窗会传来邮递员单车停下时脚撑的咯噔声响,透过纱帘,我在暗中观察,他如何停车下车,最重要的是是否有信,在这个正式公文依旧要通过信件来传达的国度,我想来自司法部门的传唤必定是白纸上的黑字,没有,三天都没有信件;夜晚,无人注视时,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台上,贪婪地吸一口室外的空气,然后略带麻木地去看别家的灯火。

    房檐下面方方正正的阴影是陆扬的行李箱,自打上次警官交还给我,我还一直没有动。我不太敢想象里面可能有的物品,那些所谓的、证据被采集然后被列为呈堂证供的东西,可又免不住地好奇,关于那些秘密,婚前我就觉得陆扬难以捉摸,婚后我们依旧在某些地方划清界线,比如这只他每次去黑森林采风所携带的行李箱,他告诉我,或者更恰当地说,警告我不要整理。想到这里,我从沙发上直起身,卷了卷裤脚,轻手轻脚地开门,我把行李箱上面的几只透明袋夹在左侧手臂内侧,右手试图把行李箱抱起,因为不想要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箱子虽然不大也不太重,但上台阶的时候还是趔趄了一下,身子一歪,右腿条件反射地往上一拱,又把箱子给抵住,就这样歪歪扭扭地进了门。

    把行李箱搬在沙发前,放好,我用脚踩了踩,毛绒拖鞋的鞋底软软的,箱子也并没有明显的异物感,我小心翼翼地拉开了拉链,里面不过是叠放整齐的衣物,还隐隐飘出淡淡的白睡莲清香,我瞥了一眼洗衣机上方的洗衣液,是这个香味没错。我又随手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不过里面的侧袋倒是开着,我依稀记得那儿好像装过一个方形的物品,具体是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一个长方形的轮廓从尼龙面料中被挤了出来,可能是一本书或者一个金属盒子吧。当时我并没打开,因为身后传来的冷峻声音,以及在我回头瞬间那个迎接我的犀利眼神。那是我们婚后的第一年,陆扬告诉我他要去黑森林采风,我笑着打趣,可不可以捎上我一起?他却一脸严肃,摇摇头,仿佛这是一个不容置辩的议题,他说三天后必返,中途无需联系。独自居家的这几天里,我思前想后了很多,我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座看似完美的围城,有多少是出于私心,因为要急于撇清与过去的关系、因为要急于证明自己过上了物质无忧的生活;又有多少是出于爱情,尽管我不断安慰自己,爱情只要有萌芽就可以慢慢培养。而那个和我携手的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思虑,他时近时远,不可捉摸。三天后,当家门口传来汽车入库的声音,我松了口气,他回来了。我在门口讨好似地接过他的旅行箱,一口气拖到卫生间里,刚打开,正要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他突然从背后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面色阴沉,示意我不可以。那一刻起,我猜他可能和我一样也有秘密,心有点下沉。可是然后,他又把我拥在怀里,温柔地说,不要干涉他写小说的所有事情。现在想来仍然觉得十分奇怪。

    我又看了看透明袋里的东西,《他在黑森林北麓》,这是陆扬写的一本悬疑类小说,口袋书大小,不过一百来页。我读过开头,但因为觉得内容过于压抑,就没有读下去。我把它从袋子里取出来,随手一翻,里面有不少红色马克笔的标记,和以前看的那本并不一样,我有些好奇。

    弟弟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位年轻女孩的耳饰,是绿色孔雀石。

    孔雀石被标记了出来。我咬了咬下唇,觉得这个巧合有些难以置信,又赶忙翻到其他页。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做她最拿手的香蕉松饼,那种淡淡的奶香配上香蕉的甜味,格外好闻。

    香蕉松饼被标记了出来。我清楚地记得,我曾很多次问过陆扬关于他已逝双亲的事情,他们是怎样的人、待他如何之类之类的,对于这个问题他向来十分沉默寡语。我原本以为就像我一样,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被刻在了脊骨之中,不想说,也不敢说,总是生生地疼。直到一次我做了牛奶松饼,他的眼睛闪了闪光,突然谈起了他母亲很会做香蕉松饼,她又如何跟着广播里的音乐在厨房里轻轻扭动腰肢。后来,我再做松饼的时候也总是加入一根熟透了的香蕉。

    我又继续翻,什么柳叶拆信刀、什么黑森林里的矿石公园,这些熟悉的字眼刺激着我的眼睛,我手一抖,书掉到了地毯上。所以,这是一本艺术源于生活的小说,还是……一本自白书?我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鸣响,如夏日惊雷般炸得人意识涣离,我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时钟的指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成了这个空间里唯一的回响。我定了定神,捡起了地毯上的书,把壁灯的亮度调节了一下,从头读起。

    《他在黑森林北麓》是一个弑兄案件,弟弟因为债务危机以及情感纠纷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却又在父母亲的包庇纵容之下得以法外。一块小小的孔雀石串联起了长达几十年的嫉妒情绪,从小时候的矿石公园一路蔓延到成年后的那个戴孔雀石耳钉的女人身上,外在因素一再叠加,直到杀意不可避免。书最后一页是作者简介,陆扬没有笑,冷漠地望着前方,而我此刻望着照片里的他,觉得陌生而遥远。我又弯腰拿起了另一个透明袋里的几个信封,一封封地打开,娟秀的字迹,却是充满恨意的文字,我猜是那个她吧。我没有继续读下去,手腕搭在沙发边缘,手指一松,信件就像白蝴蝶一样飞落了。我环顾客厅,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冷色调的装饰风格,墨绿色的沙发,其实墨绿色不是我喜欢的颜色,阴暗、冷峻,和我想摆脱的曾经是同色系的,如果客厅是暖色调的,我想我大概会更开心点。可是并没有如愿,这一切是因为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戴了一条孔雀石项链吗?我问过他这个问题,笑着俏皮地随口问了一句,他的脸色随即变得阴沉,他从来没有给过我正面答复,不过现在我也算是知道答案了,于我,孔雀石是钻石的替代品;于他,正好相反,我是另一个女人的替身。而我,完全不曾知道她的存在。说来可笑,我曾以为陆扬是希望、是光,借着他,我可以摆脱旧日、扬眉吐气。原来我们都各自心怀鬼胎。我朝着窗户的方向望过去,夜依旧宁静,我没有看时间,不知黎明何时来临。

    我就静静地坐着、坐着。早些年,我们一起去过黑森林徒步,一起去过北海吹海风,一起去过浪漫之路上的小城散步,我们笑过也感动过,我以为有一些瞬间我们的眼睛里只看到了彼此。现在才觉得我们俩可怜且可恶,浪费过大把时间在过去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绕来绕去。我无法准确揣测他的内心,我一直裁定自己是受害者,受父母的伤害;而他呢?既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吗?他选择坠落是无法和自己曾做过的一切和解吗?太迟了,我也不知道了。

    好像又过了几小时,东方还是露出了鱼肚白,太阳越升越高,我看到了邮递员在往信箱里投递一封信。我出门打开信箱,取出,把食指戳进信封的一角,顺势拉开,开口变成了锯齿状,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边走边读,司法部门的约见在下周一,我在想需要做些什么准备。进入玄关后,我扫了一眼面前的植物,尽管几天没浇水,万年青依旧绿意盎然,我看到万年青的花盆下隐约藏着一张小纸片,抽出来一看,是他写的,“对不起,思蔓。”一并夹到信封里,我继续往厨房方向走,牛奶倒一杯,吐司烤上,我想好好地过下去。

    ©️人可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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