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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缕夜空的流动之光

小说‖一缕夜空的流动之光

作者: 阿栈 | 来源:发表于2018-03-26 01:17 被阅读76次
    图文…无关

    我是在夜跑的时候遇见她的,当时已经将近10点,夜晚寂静空荡的田径场几乎没人了。

    我也正打算回去,看见一个瘦小的女生还在宽阔的暗红色橡胶跑道上慢悠悠地走着,跑道外围的路灯将大束白黄色的光芒宁静地洒落在她的周边,浓黑的夜色被稀释成黄色的浓雾,我看见她迈着轻缓又犹疑的步伐往远处走去,在暗影与光明交错的稀薄夜色里,像是一朵透明的花,渐渐要融释在空气里。

    后来的连续几天夜晚,我都遇见这个孤独的女孩。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深夜在无人的红色跑道上徘徊游晃,迟迟不归的她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失落什么?

    我装作无意地看她,看见她披散在双肩的黑色长发和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白色的卫衣,黑色的运动裤,两根细细的白色耳机线从她耳边垂落着。

    我不知道她在听什么歌,会是我也喜欢的歌吗?

    她看起来那样瘦小,像一只春天里的灰色小雀,清灵的眼睛闪烁着安和宁静的光芒。她看起来那样瘦小,在宽广的道路和明亮的路灯上显得那么形单影只无所依傍,就像那位在诗人的雨巷里踟蹰忧愁的陌生姑娘。

    我决定搭讪了。这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一件需要莫大勇气的事情,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兴奋又忐忑,还有在这不安里隐匿的淡淡的对于未知可能性的幸福感。

    显而易见的难题是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我查遍网络也没找到一个既不显突兀又能够显示真诚的方法。

    我不想让她受到惊吓,她就像一个瘦小但又敏捷的小兔子,似乎受到惊吓便会一溜烟跑得没影。

    那么该怎么办呢,一个素未谋面的男生突然在深夜的跑道上拦住一个独身女孩,说一类交朋友的话,肯定会被她当成变态或者居心不良或者饥渴猥琐的恶心男。

    唉,我叹了口气,万念俱灰地倒在床上,望着头顶上白色的天花板,是她卫衣的白色。圆形的吊灯放着白光,吊灯本身则在白色天花板上投下暗色的阴影,是一圈一圈的光纹,如浅浅的水波。

    我,是真的,很想认识你。

    这天夜晚,她没有出现。我一直跑到11点,在空阔的跑道和灯光下,只听见自己一个人浊重的跑步声和呼吸声。

    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一片冰凉的海面上沉浮,头顶的星星看起来那么近,好像下一个猛烈的潮涌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送上星空站在星星的面前。

    在空无一人的寂静跑场,我向着眼前明亮的星星伸出手,是她明亮的眼睛,在稀薄的夜里。我告诉自己,如果再见到她,要走向她,要认识她。

    我停下脚步,清晰地听见自己下定决心之后剧烈的心跳声。

    我抬头仰望着星光闪烁的夜空,那里藏匿着一个隐秘的希愿。

    拜托,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之后,我终于再捕捉到她的身影。我朝着她加速跑去,白黄的灯光投在她的黑发上,发梢都点染上星星的斑斑光彩,我像匆忙的旅客跑向随时都会发动离站的列车,不安急迫又满怀着往前方追寻的希望。

    可是当我已经站在她的身后,已经能够闻见她影影发香时,我却突然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手里根本没有有效车票。

    我低头敛眉,没有停下渴望着停下的脚步,擦着那件白色卫衣的一侧,擦着那根细细摇动的耳机线,擦着那张白净的侧脸,擦着一整个朝思暮想的春天和玫瑰,跑了过去。

    夜晚和跑步成了一件超越可见物质之外的事情,像是在玻璃杯里的红酒,泛着柔软的光亮,隐秘又优雅。

    我在白昼初至时便期待着这一天的黑夜降临,在天色将瞑时便祈祷着她的身影。

    我是心乱情迷的河流和山川,在自然的天光云影里一边流淌一边忧愁。

    花香和星光变成一瞬即逝的假象,情绪和思维是蔓长的野草,安静又紧张地在荒原上蔓延。我在明亮的灯光下跑步,奶黄色的光束倾洒在绿色的齐整草坪上,于是每一颗小草都闪着绿莹莹的光芒,草尖缀连着草尖汇成一片绿光,像是一张发光的柔软水面。

    一厢情愿的约定也可以美好得如同两情相悦的童话。

    我是疯了吧?对一个从未交谈过的女孩,对一个陌生的女孩,也可以产生如月色般纯真的感动。

    我穿梭在学校安静寂深的长道上,两边的树木一排排迎着风在暗黑的天空下颤抖着叶片,远处,有轻微的电车声音,行驶在寂寞的黑夜里,载着寂寞疲倦的旅客,行驶在安静的风声里。

    我的脚步踏在宽阔的柏油路上,沉闷如同冬天,每一步都在写下一个芜杂的谜题。

    那晚我又看见了她熟悉的身影,依然娇小动人,不急不缓地在跑道上行走。

    我将悲愁的目光放在她扎起的马尾上,是长长软软的一束,就像江边随风摇摆的芦苇。

    她突然回了头,那双黑色的眸子望向我,我猝不及防未能撤回我的目光,于是我们四目相对,这种危急的局势反而赐予了我一股莫大的未知勇气,就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是离了弦的箭,迅疾地擦破凝滞呆板的空气来到她的身边。

    “你......你好,我这几天好像一直都有看到你......嗯你是本校生吗?”

    我站在娇小的她身边,就像一只笨重的鸵鸟,手足无措的紧张和忐忑快要使我窒息。

    “哦,我不是学校的学生,我在工作,租的房子在这附近。”

    她的语调也像她的步伐,不急不缓,她的声音就像细细的银线,细爽晶亮。

    一切都以开场最难,当我们说了第一句话,这一句话里就已经藏有足够的空洞和缝漏让我们继续用第二句话第三句话第四句话去填充和补漏,与此同时又会有新的空洞和缝漏,像一个一个连环锁链延绵不绝地摊在眼前空阔的跑道上。

    更令人惊喜的是,我们之间有很多重合的观点与看法,很多话她说完我都惊诧地表示深有同感,而她对于我的话也同样不断点头称是。

    彼此之间存有好奇心、好感心和探索心的陌生年轻人,交谈并不容易终止。

    于是我们并肩而走,我知道了她是一个美术学校的美术老师,去年本科毕业便工作了。

    在知道我是本校研究生后,她的神情出现些许落寞,她之前也想读研究生,认真备考了一年,但还是落榜了。

    她度过一段暗沉的时间,后来妈妈强行把颓丧的她从房间里拉出来,给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去一个亲戚介绍的学校里做美术老师,也即她现在的工作。

    我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告诉她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原来是学艺术的,果然有艺术的气质。

    她似乎对这直白的褒奖有点吃惊,而后浅浅一笑说我是在打趣她,我则保证说绝对是真心的话。

    我闻见她淡雅的香味,像是桂花在丛丛枝叶之间若隐若现的飘香,飘在这个温暖的夜晚,飘在我的身边,心脏的一旁。

    她自己也像那秋天的花,娇小柔弱,沐浴在奶黄的灯光下,变成一朵黄色的小桂花。

    分别的时候,我们像是意犹未尽却已经到达旅途终点。我将她送到田径场外的校门,她用手指向马路对面那幢青色的楼房。

    “那里,我就住在那幢楼里,和我的室友,我们在一起上班。”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扇温黄的窗户,寂寞地镶嵌在那片漆黑的墙面上。

    “我回去了,再见。”

    “嗯嗯,再见......哦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呀?”

    走到斑马线上的她转过头,在寂然的街道上宛然一笑:“张梦,做梦的梦。”

    “我叫胡智,智慧的智。”

    我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见她走过黑白的斑马线,走过墙外的斑驳暗影,走进黑暗,正如她的名字,像一个梦轻轻落落地隐进柔软的黑暗里。

    我转身往寝室的方向跑,风在我脚下混乱,月光在头顶摇晃,猫变成交错的树影,快乐的情绪变成敏捷的滑板,飞驰在青色的路面上,深蓝的夜空变成欢乐颂,欢乐地响彻整个广袤的夜晚,世界变成无人岛,我变成狂欢的浑身黑色的土著,海风变成绚烂的彩虹,穿梭在深蓝的海面与深蓝的苍穹之间。

    我一个人在沙滩上燃起熊熊的火焰,手舞足蹈地在火堆边唱歌,金黄的火花在我漆黑的脸上跳跃跳跃,变成最惊奇的感叹号。

    当一个人在心里脑里开始想念另外一个人,只要想一想都会觉得吃蜜糖一般的甜,而且又会一种杞人忧天的无端戒备,好像自己的脑瓜变成了透明的可见的,里面的曲折和丝络都被旁人一览无余了,于是又紧张不安地在人前心虚慌乱,毫无来由。

    深夜,我时常坐在电脑面前盯着屏幕发呆,把一张痴呆的脸埋在一片茫然的白光里,什么也不做地呆上很久。

    窗外有白色的月光皎洁清冷,也和我一样在安静地发呆无眠。


    后来连续的几天夜晚,我们就像遵守一个约定俗成的诺言,每晚都会在差不多8点的时间,一起在那条红色跑道上散步聊天,临近10点,我再将她送到校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才怀着愉悦舒畅的心情走回寝室。

    每一晚的聊天都纷杂丰富,天马行空,有时候话题轻松逗趣,有时候又稍显沉重伤感,那也是正处于青年阶段的我们必然要经过的人生困惑与不安之恼。

    我们会聊她的工作,聊我的学习,聊她的过去,聊我的童年,我们说的字词好像繁星,闪着细微又迷人的光亮,缀在一起可以使单调的夜空夺目。

    也有的时候我们不发一语,只是迈着节奏相同的脚步漫步在星空之下,我们彼此感知到身边温暖的气息,夜空和星星变成一曲悠扬清亮的钢琴曲,闪动着灵澈的音符和旋律在空气里轻快漂浮,像多彩的蝴蝶在我们身边飞舞。

    我时常为这甜蜜如梦的动情而愉悦到惘然的地步,这一切都太过完美和顺畅,乃至到梦幻的虚假。

    不知她有没有所感,但对于我而言,她像是一颗随风而来的蒲公英种子,落在那片璀璨的星空下,在夜风的吹拂下开出洁白的柔软花瓣,在星光之下摇曳生姿。

    而我是踏马而过的旅人,被她的纯灵静谧所吸引,驻足停留在她的身边,用一颗呵护与谨慎的心陪伴着她,喜欢着她。

    夜间的漫谈成为漫长一天里最美的篇章,白昼是索然枯燥的学习生活,而夜晚就像是学生渴盼的长假,每次辛苦的时候,想一想马上就要到来的舒快假期,烦恼好像被甜美的前景所稀释,没有被充实真切的希望填满心怀的感觉更美妙的事了。

    我所经历的每一件琐事遭逢的每一个眼神偶遇的每一个动作,都浸染上我复杂又纯粹的心绪的丝波,强烈的倾诉愿望让我把每个细节都储藏为素材,就像敏锐的作家在生活里寻求和捕捉灵感与妙思。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说爱一个人的表达,是“今晚月色真美”,是这世间的一切美,都愿意与之共赏。

    张梦本科学画,她毕业时报的是中央美术学院的研,可是失败了,家境的窘迫不能再给她重来的机会,她只能早早投入工作之中。

    她说起这事依旧带着难以释怀的伤感。“但是现在在学校里教小朋友们画画应该也挺开心的吧?”“不,不开心的。”让我略微吃惊的,她如此的坦率和果断。

    “反而是更落寞了。对于喜欢这份教书工作的人来说,的确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工作伙伴友好亲切,教学对象大都是可爱的小朋友,公司氛围也很融洽自在,但对于我来说,我的心愿是成为一个职业画家或者设计师,我想拥有自己的画廊或者工作室,想办个人画展。在学校里教别的小朋友画画,有时候我看着坐在画板前一丝不苟地作画的学生们,便会感慨他们的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性和丰富性,他们还有大量的机会成为任何他们想要成为的人,再反观自己,好像早已断了所有后路,前路也已经走到尽头,只能违背本心一辈子在这里教画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大段,平缓的语气里难掩无奈的忧愁和不甘,我侧头看着她低垂的眼睑,也觉得难言的忧虑如同舒柔的羽翅在轻拂着我的心胸。

    见我不说话了,她抬起头冲着我轻轻一笑,好像是为自己的话感觉有点难为情。

    “我野心很大吧?”

    “啊不会呀,很有抱负啊,比起我这样的浑浑噩噩,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有崇高的追求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呀。其实你并没有走到路的尽头,你还有很多机会去实现你的愿望,目前的困境我相信只是暂时的,你完全可以边工作边继续准备考研,或者你在业余时间继续作画投稿,都是可以的,你不要太灰心啦,乐观一点。”

    张梦重新低下头,我看见她顺滑的黑发服服帖帖如一片平静的水面,过了一会她说:“我自然也知道我的命运里还残留着一点可能性,只不过我已经灰心丧气连可能性也不敢相信了,我是一个很不堪一击的人,如果第一次没有得到,我就会觉得此生再也得不到了。”

    “哈哈,那你太傻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经过无数次失败才达成心愿的,不要灰心啊。”

    张梦转头看向路边的长灯,暖黄色的光芒将她带进一片柔软细密的沉默之中。

    时常我会觉得夜晚和白昼是两个平行世界,和张梦的交流会让我以为自己是脱离了这个凡俗之外的存在,我像是书里的陶渊明在山重水复之时误入一片幻离的桃花源,“不知有汉何论魏晋”。

    但诡奇的是我们所议论的话题并不会完全脱离尘世琐事,事实上我们经常会谈及彼此现下的生活困扰,可那些平素里觉得不堪的杂事,在白昼的庸庸碌碌里它们就是一堆惹人心烦的乱码,在夜晚的倾诉下却变成可供观赏和描述的珍珠展品,一切都变得情切切意绵绵。

    好像我们所谈论的已经不是当初它们在白昼下呈现的那种丑陋面目,而变成了另外的更加柔和温馨的什么东西。

    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太需要倾诉,也太需要真诚的聆听,当一旦这种急迫的需要被满足,而实质的坚硬苦涩的内核反而会因为表饰的柔美得到一定的软化。

    说到底,还是太孤独吧。

    为了离张梦更近一点,我在图书馆里翻阅了一些艺术名画,光滑的白色纸面上陈列着那些由色彩和线条构成的画幅,或是绚烂多彩或是单调朴素,它们穿梭惘惘苍苍的时光之川却不被一丝水花所泅湿,至今依旧从容淡雅地散发着它们原本的风姿韵味,它们的面容一半洒落着历史的沧桑一半昭显着未来的苍渺,它们以美的方式在转瞬即逝的生命丛林里获得了永恒的曙光。

    我问张梦:“我知道梵高是一个伟大的画家,我也确实是看不懂他的画,不知道他画的到底是什么,房子啊,星星啊,都变成一种奇怪的形状。毕竟是我艺术修养太弱了。”

    张梦微微一笑:“其实有时候看画并不是要看懂它,不是像看话剧或者读小说,结束之后你能够复述内容,画更多是色彩和构造,它是一种以视觉为生的艺术,你看梵高的《向日葵》,你要看的是画里那种对颜色的铺夸纵横,那种极致的释放和张扬,那种奔腾的情绪与渴望,只要它能够在你的心里引起震撼和感动,那么就是意义了。”

    “嗯嗯,大概明白这意思了,就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哈哈,你一个理科研究生还会几句术语嘛。”

    “那当然,我还是比较全面发展的高素质人才。”

    “对了,你平时肯定也会画画的吧?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观赏一下你的作品呀?”

    张梦有点意外,也有点不好意思地连忙说:“啊,我的画水平很次的,根本不敢拿出来让你笑话。”

    “呀呀不用太谦虚了,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个睁眼瞎的画盲,水平怎么样我又怎么评判得出来?给我看看嘛。”

    晚上张梦带了一份薄薄的画册,里面整齐地收放着她的画作,大都是花卉水彩画,张梦一张一张翻过去,“这是水仙花......这是牡丹花.......这是石榴花......”张梦说她一直都很喜欢画植物,尤其是花卉。

    “花是大方美丽的植物,它们不管是在摄影师的镜头下,还是在画师的笔绘下,都能显示出超乎其本相的美,很上镜也很上画,就像天资独特的模特一样。”

    张梦继续说,“我很喜欢用水彩画花,水彩没有彩铅那么淡疏,又不像油画颜料那么浓烈,刚好是不淡不浓的浅雅端庄,写意又写实。”

    我们站在一盏亮灯下看画,那些奇妙多彩的花朵在暖光下泛着迷人温和的光泽,像一张张美人图,顾盼回首都是情致。我不由称赞:“画得真美啊。”

    张梦浅笑嫣然,也如一朵粲然亭亭的花。我想起中学学过的诗句“人面桃花相映红”,我看着张梦在灯下的脸,和那一朵朵可爱的花,才懂得这是一句多么浪漫的诗。

    因为应对期中考,功课变得很急很重,每天都埋在草稿纸堆里不停地演算和推理,还有导师的项目也不能紧追不舍。

    我整天整天都栽在图书馆里,日光在宽大透明的窗前亮起来又暗下去,一天就过去了。但尽管是这样繁忙的时刻,我还是每晚都去田径场与张梦会面。

    这种夜间的相见早已成为某种默认又毫无基底的约定,不管是张梦还是我,都在固守着这一份如轻纱般朦胧又脆弱的情感。

    我们像是沿着一条长长的铁轨在往前走,这条铁轨会将我们指向哪里,它会不会在旅途的某个节点突然断裂,我们都不知道,至少在眼下,它是切切实实地铺呈我们眼前,切切实实地供我们行走和停留,它的安全感来得这样现实,又这样未知和空洞。

    这是一种微妙而实在的交情。

    但那天的事情却越出铁轨之外。或许在我第一天见到张梦时,就已经产生了模糊晦暗的念想和渴望,所以后来的搭讪也罢,漫聊也罢,都是在这种欲念下越来越清晰的鼓动。

    那天的任务尤其重,我要准备明天的课堂演算展示,还得赶这几天的项目报告,好不容易把数据都整理完全,又马不停蹄地匆忙赶到实验楼做今天的目标实验。

    本来预计在8点左右可以结束,但操作过程却出了问题,始终都得不到一个合乎情理的实验结果。

    与我同组的同学们一致认为现场从头再来一遍,不想再拖延到明天。

    我没办法,只好也留了下来。我在微信上告知张梦原委,也告诉她今晚我不会再去跑道了。但是张梦却说她会在原地方等我,等到10点。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我感到非常惊讶,礼物?张梦要送什么给我呢?我看着眼前灰色的湿度测量仪和泛着冷光的实验桌,同组的同学们都低着头摆弄手中的仪器和设备,夜晚的实验楼很安静,好像整栋楼也没几盏亮灯了,听不见虫鸣声也没有汽车声,外面静悄悄的,我们变成了一座孤岛,只有明晃晃的光线和硬邦邦的机械,只有器械摩擦碰撞发出的生硬冰冷的叮当声。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上默无表情的白炽灯,低垂了一天的脑袋酸疼得像要折断。

    “为什么是今天呢,张梦要送我什么呢?真是该死的实验。”


    “啊,终于结束了!”

    同伴们都如释重负,长久紧张而焦虑的情绪总算被由衷的欢愉给终结了,如日光驱散雾气般明媚,大家都在伸手晃腰地舒展着身体,眼里都是满溢的快活与轻松。

    我似乎连给兴奋的喘息时间都没有,一结束就麻利迅速地收拾好东西,拔腿往门外冲去。

    “胡智你赶着去干啥呀!”

    “不会是去见姑娘吧!”“哈哈哈哈哈哈”身后追出一片玩笑声,无心的玩笑里往往误打误撞触碰玄机。

    但我一到门口就傻眼了,凉薄的夜灯下清晰可见漫天银白的雨丝飘垂空中,在漆黑的夜幕里像是隐匿着的闪着光的精灵。

    我未带伞,幸而在楼管大爷处借到一把伞,便走进雨中快步往操场赶去。

    雨点打在伞面上是发出清冽的声音,是暗夜里的精灵舞蹈欢笑的声音。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雨,白天明明是个阳光灿烂的晴日,黄昏也没有出现任何预兆,若是晚上下的雨,不知道她有没有带伞,也许刚开始是小雨,那么她已经回去了吧,但愿她已经回去了。

    我掏出手机,已经是10点半了。她说等到10点,应该是已经回去了吧,可是微信聊天框里没有她的新信息,回去她也应该会打个招呼吧。可如果她还没回去,更应该会打个招呼吧。我一边想着,一边也在给她发消息:“已经回去了吧?”

    ——还没呢。实验做完了?我在领奖台边上的小棚里。

    有倾斜的雨滴落在屏幕上,张梦发来的这条消息上被透明的水珠覆盖,像沾染上一层潮湿的迷梦。

    我把手机放回兜里,抓紧雨伞,在喧哗的雨夜里跑了起来。

    雨中的操场空荡无人,只有漫天洒落的雨水在暗红色的跑道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大灯依旧明晃晃地亮着,细密雨丝在灯下闪着明黄的亮澈光芒,犹如萤火闪闪灼灼。我跑往操场另一侧的领奖台,透过繁密的雨幕看见雨棚下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是皮影戏里一个纤细悲伤的剪影,仿佛阴薄脆弱的身后也牵连着一根长线,随时便可以消失于虚空。

    “是她。她还在等我。”

    我的眼睛终于可以清晰地看见张梦,她面对着我站在雨棚下,冲着我微笑。

    我看见她穿着暗红色的上衣,她的黑色长发依旧服帖地躺在后背,她的双手轻握在一起,我已经可以看见那双白皙纤细的手,被主人轻轻交叠在一起。

    不一会儿,她整个人在我眼前纤毫毕现,她的闪着光的眼睛,被雨濡湿的脸颊,扑闪的睫毛,长刘海,红上衣的领口。

    “做实验到现在吗?你们好辛苦啊。”

    不知为什么,在我穿雨幕终于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本应热情亲切的我们两人,却意外地在对视那刻同时陷入沉默,像一脚扑空掉入一个未知的陷阱,彼此都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尴尬,张梦及时地先开口,就像我们已经站在这种尴尬氛围的入口,正要被里面的旋风卷进去,而她眼明手快地关上了门。

    “嗯嗯,是啊,最近课业很紧,量多又难做。我都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从楼里出来看到在下雨,还吓了一跳。你带了伞吗?”

    我接过她的话,又莫名觉得有点难为情,眼睛离开她的脸,左右顾盼了一下。

    “这雨是9点多才下起来的,我当时正在操场上走着,突然就被雨砸了一脸。然后就一直躲在这个棚子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捋一捋垂落耳际的刘海,像一只娇乖的小猫。

    “我知道你做完实验已经很累,就不多打扰你。喏,这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哈哈,还是挺难为情的,都不好意思说是礼物了,就是,嗯,就是想要感谢一下你。”

    她从口袋里拿出她的礼物递到我手上,是一个挂饰,透明的卡通大白,圆乎乎的身体都是用菱形的玻璃片精心堆砌而成,泛着银色的白光,握在手上感受得到它的饱满与凹凸。

    我笑着将它放到眼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心地说:“哇,第一次看到透明的大白,很喜欢啊,谢谢你啊。”

    张梦微微低头,浅浅地笑:“今天逛街偶然看到觉得特别可爱......胡智你就像大白一样,会给人带来温暖和陪伴。”

    我将大白放进上衣的口袋里,由衷地对张梦说:“好感动啊,我要好好珍藏。”

    张梦抬起头看着我,而后在嘴角浮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你喜欢就好。最近好像一直把你当做了树洞,总是把自己的消极和坏情绪都向你倾倒,也没考虑过被迫倾听的你的委屈,回想起来心里挺抱歉的,还有就是,真的很感谢。”

    张梦的话让我始料未及,一直以来,我都为能够做她的倾听者而感到异乎寻常的快乐与自豪,我从来没有介意过倾听她诉说她生活上的困扰,反而我是实心诚意地在为她担忧,我知道她的苦恼和难堪,也知道她的犹豫与渴望,我想要走近她,就像我想要认识自己一样想要认识她。

    “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么说我也时不时会向你抱怨我的苦处啊,我们不就是在互相倾诉里得到彼此的友谊的吗?如果你觉得抱歉,那我不也无地自容了?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相处是很舒心的,没想到对你来说又成为了另一种重量......”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天的相处是真的很开心,我主要是自己怕你会烦,因而有不好意思的愧意而已,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这是完全不必要的。如果我刚刚说的话让你产生不适的话,那我收回。”

    “不不,我没什么不适,只是,怎么说呢,受宠若惊吧哈哈,但是你为什么一定要今天给我呢,其实以后也可以呀,何必一定等到这么晚呢?”

    “嗯......其实我可能过几天会离开这里了。我还是打算继续考美院,我在北京有一个同学......她也打算今年考,让我过去一起备考......我想过去找她的,现在已经在认真考虑了......”

    “......那你明天就走?”

    “不不。我还在考虑......”

    张梦是和我想的一样吗?

    我们其实都是对彼此交心的同伴吗?

    如果有一天这场夜下的约定真的要终止了,我们还会是能够继续陪伴彼此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总觉得我们虽然每天都有相见,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话题可以交流,却还是像隔着一面肉眼可见的稳固玻璃,这面玻璃蔓延无边无际,我看不到它的终结,只感觉它悠长悠长地伸向苍渺的远方,伸向白蓝相叠的天际,它终结在哪里?

    那晚我将张梦送到校门口。我们一起躲在一把灰色的伞下,大雨依旧没有停缓的迹象,扑打在陈旧的伞面上发出噗噗噗的响声。

    我的右眼底色被张梦的上衣的暗红色所填充,脚下则是同样暗红色的橡胶跑道,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又亮又滑。

    我们沿着这条湿滑的红色跑道一直往前走,因为慢而路便显得特别长,我突然感觉我们像是走在梦境里,一个喧哗潮湿的梦境里,一个深沉醉人的梦境里。

    张梦的暗红色上衣和这条绵延的暗红色跑道,在这个暗夜的雨天里就像一个迷离又热烈的信仰,带着怀旧的伤感,一点点淋湿在雨里,一点点闪现在雨里。

    “哎呀!”张梦微微惊叫了一声,同时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我赶紧伸手拉住她的胳臂:“跑道很滑,小心点。”

    张梦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在白色路灯下,她白皙的脸上飞起一点红晕,长长的睫毛由于她低垂着的眼睑而投下一片阴影,额上的刘海被雨水打湿,成团地紧缀着她的肌肤。

    我记得作家余光中有一个句子讲得极美:“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今夜无月无雪,只有连绵的雨丝和明晃的长灯,她是唯一的绝色。

    我用自己的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乖巧地蜷缩着,我像是握着一只羽翼未满的雏鸟,瘦弱娇小,那么地需要和渴望着爱与保护。

    张梦的头垂得更低了,我们的步伐走得更慢了,我觉得嘴唇干燥,身体在燃烧,血液充沛的心脏在猛烈地敲击着我的胸膛。

    紧贴着我的张梦会不会听见呢?

    她听得到我因为她而欢欣鼓舞狂跳不已的心跳声吗?

    在这喧杂的雨声里,她是否能够听得见她身旁这个大男孩笨拙直接又真诚恳致的心声呢?

    如果她听见了,她愿意感动吗?愿意因为这片刻的感动而留下来吗?

    出口在前方隐隐烁烁,而我太眷恋此时此刻的温暖,因为眷恋产生抵触和懊恼,就像一个作业还未完成的小孩,眼看着假期的终结却在一天一天无可避免地临近,对于假期的不舍是多么感伤啊,对于快乐的结束是多么痛苦啊。

    可是没有关系,我想张梦也许不会离开的。

    我想我们还要再继续见面的,明天,后天,大后天,然后是星期一,从星期一见到星期天,然后再星期一,再一直见到星期天,不只夜晚,我们白天也要见面,我们可以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在明媚的阳光下做很多快乐的事情,雨天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撑着同一把伞,牵着手,彼此靠着对方的身体,就这样一起走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很快乐。

    只要世界上还有白天和夜晚,只要世界上的星期一到星期天还在一直周而复始,我们就可以日复一日地见面。

    我想是的,这完全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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