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每每想起父亲,我内心总是百味杂陈,思绪万千。
父亲出生于1940年,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出生于1969年,文革正在进行时。
在这样的时代里,老百姓的日子可以说是民不聊生。
我小时候,家里自然也很穷,但父母恩爱,家庭和睦。
我上有哥姐,下有弟弟。母亲说,我出生那天,一向深爱父亲且重男轻女的祖父,苦着脸哀声叹气地说:“又是个鬼打架(鬼打架是农村对女孩子的称呼),白白给家里添负担。”可见当时的我——是个多余的孩子。
但在我最初的记忆里,父母非常疼我。
我应该是三岁多开始有记忆,那时弟弟才一岁多,还没断奶,与母亲睡一头,我与父亲睡一头。我们住的是土胚房,下雨的时候,屋里到处都是漏子,冬天,罩顶上接几个盆子,还是有水滴下来。父亲把我揣在怀里,尽可能地把我放在比较干的地方,将破被子裹得紧紧的,我躺在父亲怀里,感觉好暖和。一直到长大,我想起父亲温暖的怀抱,都眷恋不已。
父亲身材修长,浓眉大眼,鼻樑挺直,面容清癯,如果不是生活的劳累让他满面沧桑,他一定是个美男子。我与姐姐都长得像母亲,我俩常常笑着对母亲说,我们像错了人。
在我眼里,父亲是严肃的,但有一件事,让我明白,父亲严肃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滚烫的心。
那天,姐姐与祖母在下台坡绞靶子,我想帮着把绞好的靶子搬到灶门口,跑到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眼睛撞在阶梯的砖角上,殷红的血流了一地,祖母吓慌了,一手抱着我,一手按着流血处,对姐姐大声吼道:“还不赶快去田里叫你父亲回来。”
父亲急冲冲回来,看到还在流血的我,撕下一块破布将我的头包住,把我放在脖子上,飞也似地向公社的医务室跑去,可医生说没破伤风针了。父亲又抬脚往镇上的医院跑,脚趾都踢破了,我抱着父亲的头,父亲的汗大把大把地流进我手心,口里气喘吁吁地叨念:“我儿的眼睛千万不要有事啊!”
到了医院,医生说:“幸好没撞到眼珠,只是眼角撞破了,要缝好几针,可能会留下记。”父亲说:“眼睛没事就是万幸。”
一直到现在,我的眼角都有一个两厘米长的疤痕。父亲焦急的面容,也像这疤痕一样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父母重视子女的教育,不管日子多难熬,都想方设法让我们读书。
我也没辜负父母,在学校里一直成绩优异。那时,我是父母眼里的乖乖女!
每天晚上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我们兄姊四人坐在破旧的方桌旁,在微弱的煤油灯下写作业,母亲坐在墙边给我们做鞋子,父亲总是沉默着坐在母亲身旁,用那双黝黑深邃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们,眼睛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熠熠生辉。
有时,母亲打迷语我们猜,父亲就根据我们的反应速度,判断我们哪个语文强,哪个数学强。有时,我们大声朗读各自的作文,父母静静地听,赞许地微笑,微笑中泛着骄傲。
到我上初三时,一切变了模样。
那时,父亲已做了几年的生意,家里的条件大有改善。父亲坚信我能考上个好高中,他一心挣钱,为我准备学费。
但我却疯狂地迷上了琼瑶的小说,白天上课偷着看,晚上躺在床上彻夜看。学习成绩很快由优等变成中等,而我还执迷不悟,继续沉迷于书中的虚幻世界,做起不切实际的作家梦。中考自然名落孙山。
父亲很诧异,知道原因后,问我究竟想不想读书?想读,就要端正态度;不想读,就与他一起做生意。我文学梦做得如火如荼,当然不想做生意。父母就想办法让我读了高中。
父亲说我中考失意,他有一半责任——忙于生意,对我疏于管教。从此,他对我严加管教:在家里时,对我苦口婆心地教育;在外地时,就给我写信劝说。还给我约法三章:一不许看课外读物;二不许看电视和歌舞戏剧;三不许与同学书信往来。其目的,就是要我抛开一切杂念,一心学习功课,为考大学打好基础。
上高中后,我接触的文学作品更多,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我喜欢在学校,主要是想看书写文。我对功课总是心不在焉,特别是那物理与化学,我更是讨厌。特不喜欢考试,每次考得不好时,父亲都要严厉地批评我,但是,处于叛逆期的我,对父亲的批评嗤之以鼻。
父亲知道我天资不笨,成绩不能名列前茅,肯定是心没用在功课上。说我哪里是读书,就是在混日子!
我对文学的爱是神圣而偏执的,觉得父亲这样说是对我爱好的践踏,很排斥!
父亲认为不上大学,当作家就是痴心妄想。我说父亲说得太绝对,举出很多没读大学的名作家反驳父亲:
语言大师老舍先生并无大学文凭,却跻身大作家之列,还受聘伦敦大学和齐鲁大学教授;
赵树理初中文化程度,却是中国乡土作家之鼻祖;
当代文坛大腕王蒙,坦言“真正学历只念到高中一年级”;
自称“行伍”出身、没正经念过书、13岁便独自“讨生活”的沈从文,也靠自学成就一代大家。
美国名作家马克·吐温,当过报童、学徒和水手,就是没上过学;
俄国大文豪高尔基11岁开始当苦力,他说自己读的是“社会大学”。
父亲说,供我读书就是要我上大学,然后有个好工作。他还说,有几个专攻文学的过得好?
我说父亲过于现实,不懂趣味。
我高一上学期元旦时,同学们送我很多贺卡,到放寒假开家长会时,班主任老师对我父亲说:“你这孩子严重偏科不说,还过早成熟,一天收到七八封信。若不及时醒悟,考大学肯定无望。”
父亲回到家里,瞪着眼睛,气势汹汹地对我说:“如果不是快过年了,我就一巴掌打死你。”
“我也想考第一,可那物理与化学我怎么也入不了门。”我哭丧着脸申辩。
“你学你的鬼,一天收八封信,说你不爱听就哭,那也叫想学习?”父亲见我不服更是气恼又无可奈何。
我心想,我不过是太爱文学,我有什么错?你只看分数不看人,要气恼是你自己的事!
在这种争锋相对中,我与父亲变得隔膜起来:
父亲对我是恨铁不成钢。
我觉得,父亲过于严厉,让我害怕;
我觉得,父亲一点都不理解我,只知道说教,不知道因才而教,对我没有温情。
归根结底,父亲就是不爱我。我就尽可能地疏远父亲。
高二时,文理分科,我高兴得不得了,远离了那物理与化学,我像踢掉了前进路上的畔脚石,往日的自信又复活了。
我在心里对父亲说:“现在所学都是我的强项,看你还敢不敢小看我。”
高三上学期快期末考试时,父亲突然被诊断为癌症。
如一声惊雷炸向我,我一下子懵了。
想想这三年来,我除了让父亲失望,什么都没为父亲做呢?我猛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以前,父亲虽然对我严厉,但始终是我坚强的后盾。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看到父亲舒心的微笑。可现在看到的只是绝望。暂且不说能否上大学,就是上了大学又怎样?父亲看不到了不说,昂贵的学费没有了父亲,谁来付?于是我果断地辍学,一心照顾父亲。
中途父亲病情有所好转时,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对你们严格要求,是怕你们错过大好时光,后悔莫及。哪有父亲不爱自己孩子的呢?只是我的爱放在心里。”
我忍着泪对父亲说:“都怪我不听话,您什么也别想,只要您好起来,我保证以后一切听您的。”
但父亲没给机会我补救,半年后,就走了。
我步入社会后,才真正体味生活的艰辛,才明白父亲为什么逼我考大学?
如果我上了大学,我就可以真正学到自己想学的东西;
如果我上了大学,我所处的环境才是锻炼写作的最好场所;
如果我上了大学,我就会遇到很多与我志趣相投的同学;
如果我上了大学,……
而现在,为了生活,我不得已经商。
我写作,别人说我是书呆子;我看书,人家说我不像个做生意的样。
我不甘心被别人看贬,我就要赚钱证明我不是书呆子,就要赚很多的钱证明读书是有用的。
于是,我调整好心态,全心全意投入到生意中,我脑海里每天就是钱!钱!钱!
终于,我赚到钱了!但是,我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
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我梦到父亲,梦到我伏在他肩头委屈地哭,哭诉我的懊悔、愧疚,哭诉我对他的思念。
梦里,我告诉父亲,我对这没有半点精神生活的日子厌恶至极。
梦里,我告诉父亲,我结婚了,我有了可爱的儿子。他长大了,成才了,他像我爱我母亲一样,爱极了他的外婆。
梦里,我对他说:你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你只管吃好玩好睡好,赚钱的事交给你女儿。
同样的梦,我重复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一天,我儿子对我说: “妈妈,你干你喜欢的事吧,赚钱的事交给我。”
于是,在父亲希望我读大学的梦想破灭25年后,我来到了我朝思梦想的大学,踏上了我的圆梦之路。不久,我写的文章在几种报刊上发表了。
梦里,我展开刊有我文章的报纸,给父亲朗读我的文章,父亲像我小时候考了第一名那样,抚摸着我的头,夸我聪明。
梦里,我看到父亲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我听到父亲爽朗的笑声……
我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过上了父亲曾经希望我过的生活,对父亲的歉疚与思念才慢慢平复,对父亲的感激之情越来越强烈。
我把对父亲的爱,用行动加倍转移给我健在的母亲。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父亲爱我一世,我却没报答一分。
对父亲长久的愧疚与思念提醒我 : 余生不再让自己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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