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儿爱吃油条、糖糕。从小就爱吃。只是,黑娃年幼的时候,只能眼巴巴地等到过年,才能吃上这些美食。还不能多吃,只能和弟弟妹妹们分吃一根油条,一块糖糕。姑姑过年拿来的油条、糖糕,还得拿去看望自己的姥姥呢。
很多年以后说起这事,黑娃儿说,那些油条、糖糕,从这个亲戚家转到那个亲戚家,转来转去,有时能转上好几天,早就不新鲜不软和了……哪像现在,都是站在锅边,吃热乎的……算了,不说了,一说,又要流口水。
黑娃儿最喜欢的梦,就是梦到自己一下子吃了好几根油条,好几块糖糕。梦醒了,他舔舔嘴唇,回味着梦里的油条、糖糕,肚子咕咕咕叫得更响了。他就起床,咕咚咕咚灌凉水解馋。喝凉水也能喝出油条、糖糕的味道。
黑娃儿长得黑,这是一定的。要不,咋会叫黑娃儿呢?只是,黑娃儿家的人,除了他妹妹,其他人的脸都黑,却只有他一个人叫黑娃儿,这就有点让人生气了不是?黑娃儿就专跟他爹犟。谁让他爹给他起名叫“黑娃儿”呢?
“黑娃儿,你个龟孙,就知道吃!挑水去!”黑娃儿爹抬手一巴掌打在黑娃儿脑瓜顶上。
黑娃儿抓着一颗青辣椒正啃得头顶冒汗,突然被他爹猛拍脑瓜顶,吓了一跳。他跳起来跑离老爹的势力范围,梗着脖子笑嘻嘻地道:“我是龟孙,那你是啥?”
黑娃儿爹抬脚脱下一只鞋子,狠劲甩向黑娃儿。黑娃儿知道他爹的招数,哪能干等着?早撒丫子跑了。
街边的人都笑起来。
黑娃儿的爷爷就在家门口坐着。他觉得,孙子还怪聪明哩,小小年纪就会和他爹斗智斗勇。不像他爹小时候,骂他龟孙都不知道还嘴!
“你孙子是龟孙,你儿子不就是龟儿子了?那你是啥哩?”旁边坐着打盹儿的老头儿睁开眼睛,笑眯眯地打趣黑娃儿他爷爷。
黑娃儿的爷爷闭眼微笑,慢条斯理地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咋了,你眼气?”
大伙儿就又笑起来。
停一会儿,黑娃儿爷不经意似的叹口气,说:“我这个孙子啊,哪都好,就是贪吃。”
黑娃儿是真贪吃。不管啥时候,他的嘴里总是在嚼啊嚼的,像反刍的老牛。实在没啥吃的,一根干玉米芯他也能啃上半天。大家伙都说,这个黑娃儿,简直就是饿死鬼托生的。
几十年过去,当年满街跑着找吃食的黑娃儿,也胡子拉碴,白了满头的黑发。贪吃却还是贪吃。他的手里,就没有空过,不是抓着一根油条,就是捏着一块糖糕。这是他最爱吃的东西。
白了头发的黑娃儿除了吃,又增加了一大爱好,赶集。骑一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一路哼哼呀呀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儿,赶集去。西村逢五逢十有集。东村是三六九有集。黑娃儿逢集便去。
他爱热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啥都稀罕,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眼巴巴看人家刺啦刺啦撕布头儿;饶有兴趣地蹲着看人家唾星四溅地卖老鼠药……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黑娃儿百听不厌,百看不烦。
谁家的东西又便宜又好,哪个人卖东西爱缺斤少两,没有黑娃儿不知道的。他是农贸市场的百事通。
一直到了天色擦黑,集都散尽了的时候,黑娃儿才离开集市回家。他的两个车把,已经挂了好几兜的东西。五香瓜子、炒花生,这是他爹最爱吃的;软糯糯的年糕和脆生生的米饼,是他娘和他妹妹最爱吃的;棒棒糖、巧克力,那是他小孙孙的最爱。当然,油条糖糕也是绝对不能少的。
黑娃儿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抓着一根油条,边蹬车边吃。那车子随着他蹬车的节律,左歪右拐,蛇行在光溜溜的柏油路上。
“黑娃儿爷,先走了啊!“一个年轻人骑着电车,风驰电掣一般呼啸而过。黑娃儿的应答声愣是没追上那旋风一般的车轮。
风很柔和,吹在脸上舒服极了。黑娃儿有些得意,高声大嗓吼了一句——花木兰我羞答答,施礼拜上——“拜上“后边的拖音还没有唱完,车子猛扭了几下,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黑娃儿前后看看,没人。他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手里捏着的油条只剩下一小段儿,摔落在路边麦田里。黑娃儿拨开麦苗,找到那块儿油条,放嘴边吹了吹,全塞进了嘴里。鼓着腮帮嚼啊嚼,油香面香渗进每一个细胞,直沁入五脏六腑。
黑娃儿抹抹油光光的嘴巴,心满意足地从麦田走出来。脚踝有点痛。他弯腰一摸,湿漉漉的,是血。龟孙哩,平展展的大路还会摔跤!他又弯腰从麦田里捏了一撮细土,撒在伤口上,这才扶起自行车,嘟嘟囔囔地骑上回家。
天色阴沉,起了风。怕是要下雨了。黑娃儿不敢大意,两手紧紧抓着车把,狠劲地蹬车。
黑娃儿到家的时候,他爹还在家门口坐着。“你个龟孙,咋才回来!”
黑娃儿赶紧从车把上取下花生瓜子,递给他爹,没好气地抱怨说:“吃吧吃吧,你的牙都被瓜子崩掉好几颗了,还吃这些东西!哪一天变成没牙虎,看你还咋吃?”
黑娃儿爹接过塑料袋,骂道 :“拿来吧!就你个龟孙话多!”他打开塑料袋,给旁边坐着的两个老头儿分花生、瓜子。“来来来,不能光我一个人崩掉牙,咱们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黑娃儿不听他们啰嗦,推着车子进了家门,把车子在院子里支好,提着大包小包进屋。六岁的小孙子趴在沙发上,抱着手机看视频。
“孙子,快来快来,看爷爷给你买啥好吃的了!”黑娃儿笑嘻嘻地举起棒棒糖、巧克力。
小孙子抬头看了一眼爷爷,又低头看视频,嘴里说:“别捣乱!”
黑娃儿讪讪地笑道:“这龟孙,有好吃的也勾不动他……”
“爸,你咋又说他龟孙呢?多难听!”儿媳妇从卧室出来,没好气地说。
黑娃儿脸上热辣辣的。只是他脸黑,没人看到他的脸红罢了。
黑娃儿的儿子在城里打工。他从来不骂自己的儿子是“龟孙子”。对此,黑娃儿很不以为然。他认为,一个男人,不会骂人,不会打架,那还叫男人吗?
黑娃儿的女儿说,糖糕、油条都是油炸食品,不健康。她从城里回来,总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带来大包小包的蛋糕、面包之类的东西。黑娃儿却还是更爱吃他的油条、糖糕。他说:“那面包软塌塌的,有啥吃头儿?还是油条、糖糕有嚼劲,香。”
黑娃儿已经过了七十多个寒暑春秋。每天都有足够的油条、糖糕吃,他再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