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

作者: g7412507639 | 来源:发表于2022-05-17 21:12 被阅读0次

    黑娃的地主爹死了。

    葬礼办得热热闹闹,前院里花钱请来哭丧的丧婆们哭得撕心裂肺,好似棺材里躺的是她们不成器只会抽大烟、偷她血泪钱赌博的那不成器的男人。后院里高朋满座,村里人都兴高采烈地坐在铺着红布的木桌子上推杯换盏,兴许人死了合该是些高兴的事情,一条魂魄从肉身里扯了出去,荡荡悠悠飘回天地里,做回了天生地养的物什。生人撒几滴热泪哭嚎几句丧,那泪滴到枯涸贫瘠的黄土地里去了,作一团丑陋腥臭的泥,便算是献给黄天厚老的一杯苦酿的酒。

    黑娃爹娶的大娘子等不及丧礼办完,急吼吼地卷起黑娃娘的铺盖从偏门丢出去。大娘站在门槛上,两条套着靛底红花的棉袄的圆胳膊抱在肥硕的胸口前,两只藏在肉缝里的眼睛冒着莹莹绿光。“窑子里出来的就该滚回窑子里去!少在这高门大宅里现眼!”大娘子恶狠狠咬着一边的黄牙说,扬眉吐气的样子好似出了多大的一口恶气。

    是了,黑娃爹在这样穷到老鼠都被人剥皮下锅的黄土地上,的确应当算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院,两进的宅子气气派派地盖在村里最北面——日头最好的地头上!

    可是这地头再也容不下黑娃娘啦,大娘子心想,哪家跟黑娃爹一样气派的大宅子里容得下窑子里出来的贱妾!

    黑娃看着自己瞎眼的老娘抱着粘满土灰、补丁落补丁的被子桀桀地哭,眼角堆满胶黏黑黄的眦迷糊,黑娃想起村口油坊里那头干瘪垂死的老黄牛,临死前也是这样一双胡乱的眼睛。“黑娃!这群狗娘养的畜牲要赶走你的娘!黑娃!你帮娘主持公道哇黑娃!你愣着做什么呀!”黑娃的娘跪在土坑里、荡了一身的黄土,哭得比丧婆子还撕心裂肺,好似怀里抱着的不是那条破烂一样的被子,而是她夭折的孩子、是她二八年华丢弃的前程。

    大娘子听着黑娃娘凄凄厉厉的哭号,终于想起了旁边还站了个窑姐儿生的奴才种。拿着架子,施施然地摸了摸油光水亮的头发,却因为过度肥硕的体型显得不伦不类。大娘子从硕大的屁股后面抽出一张地契,啪的一声扔到黑娃面前:“怎么说也算是老爷的种,怎么着也不能薄待了你,村南头桥头有亩良田,带着你那窑娘子——享福去罢!”

    黑娃的地契里那片良田属实好得很。说是桥头边,实际却是在干涸的河道里,河干了底下的泥就干成块,绷着一指深的大口子。黑娃娘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黑娃背上挂着他老狼一样干瘦的娘,终于像洇水的黄牛一样,对着这片沃土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

    黑娃要种地,没有本事再修盖房子安置他的老娘,他奄奄一息的老娘只能趴在铺着破被子、塌了半边天的窑洞里。窑洞年久失修,木梁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动静大了就扑簌簌往下掉土渣。黑娃娘早已经哭不出泪来了,凭白张着嘴呃呃地叫,像一只干瘪垂死的老猫。

    像大娘子这般有身份的人物合该也得有些宽厚慈悲的名声,譬如每月十五要去拜拜破庙里那座泥捏的、缺了大半个耳朵的观世音菩萨像,譬如在赶了黑娃娘俩出门——呸!呸!是送了黑娃娘俩享福!这样慈悲的善事,大娘子自然也是颇废了一番苦心的,黑娃也少不了收到鼓囊囊一袋的麦糠。

    菩萨最是见不得人吃苦的,大娘子那样虔诚的香客更是见不得粮食被作践。脱了壳的粮食被大娘子好好地收到地窖里做了存粮,那几乎没了米粮的糠皮自然也不能浪费,便赏了给黑娃娘俩做半冬的粮和来年的种。心诚则灵,大娘子说,只要诚心拜了菩萨,别说糠皮啦,石头子也要结出红高粱的。

    石头子结不结得出红高粱黑娃不知道,黑娃摸着干瘪扎手的麦糠、看了看趴在地上的老娘,那张黑红皴裂的脸上头一回浮上些悲痛的神色来。外头天寒地冻的,野菜也被霜打的蔫巴着脑袋,卷着枯黄的叶边儿,哪还有供人吃食的东西。

    不吃糠就要饿死,黑娃没得选,只能捡了原先牛棚里配食儿的桶做锅。桶底薄得很,又不隔热,黑娃一下没看住火就糊了饭,哪还敢再多熬,桶底熬焦了,上面却连熟都没熟,一碗糠粥熬得又生又糊。麸皮硬刺刺的,嚼也嚼不烂,焦苦焦苦剌的黑娃嗓子眼生疼。糊了糠的桶里长年累月地盛草屑和麸皮,煮出来的糠粥也沾着草筋的腥苦,沾着泥土的酸臭。黑娃娘已经吃不进多少东西了,口沫在嘴角两边干成白色的壳,嘴里念念的咒骂,要慈悲的大娘子不得好死。

    黑娃娘肚子里下了点苦糠,似乎又生了些气力出来,枯骨似的手紧紧攥着黑娃,一双空洞的眼珠灰蒙蒙的,朝着黑娃的方向尽力地扭着身子,说一句咳半天:“天杀的大娘子!我可是…咳咳…可是……咳咳,老爷的!咳咳…七房太太!她这贱!咳咳咳咳……贱妇!!”约莫是怕黑娃不信,老娘边说边狠狠地捶自己胸口,像是要从这具深村老妪的躯体里捶出一条青葱少女的魂。

    这少女的魂灵应当是随着老爷的棺材一起葬到地里去了,只留了地上这具干瘪枯槁、苟延残喘的躯壳。黑娃娘说到兴头上,那双被脓糊得睁不开的眼睛泛出些泪,被窑里烧饭的火光一照,竟生出些阴恻恻的死气。黑娃看得一愣,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烦躁,沉默地听了半晌他娘说不清楚的苦恨,忽然把手里的苦糠甩手砸在窑洞里。

    铜碗砸在土墙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一下打断了黑娃娘念念的话,黑娃娘看不见,脖子往前用力地探,歪着脑袋去听黑娃摔打的动静。黑娃摔完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只能铺了铺破旧的被褥,扶着他瞎眼的老娘去睡。

    要是她死了就好了。黑娃被自己想法吓一跳,扶着黑娃娘的手一下子脱了力,差点把他娘摔在这破土窑洞的地上。黑娃娘又吭吭地叫起来,却又没了力气去骂,只是瘫在褥子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吭哧。黑娃吓坏了,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抽自己的脸,冲着那观菩萨庙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嘴里不停地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黑娃心里怵得不行,生怕心里窝藏这份伤天害理的念头惹怒了菩萨,生着冻疮的手哆哆嗦嗦并在额前,在脑子里搜刮些补救的办法。黑娃觉得这股怵劲儿慢慢从心口窝到了胃里,转着圈的空疼,胸膛好像被连根拔走了苗苗的高粱地,空荡荡的难受。跪了半晌才迷迷糊糊地抓住什么主意似的,呆愣愣地抹了把脸,揣着袄回窑里睡去。

    第二天天色刚擦亮,黑娃就绞了棉衣里衬的一块布,用草绳穿成兜子,摸黑到村里挨家挨户地借糙米。单靠那些米粟壳子,黑娃娘必然熬不过这个冬天,黑娃急求一些能续他老娘命的物什去填补他胸膛里那块巨大的窟窿,好叫菩萨对他少些愤懑。好像只要他的瞎眼娘还活着,那些龌龊的想法就从没出现过。

    按理说年节前,家家户户应当是有些余粮的,可碍着大娘子的面子,谁也不敢触了地主家的霉头。不是装不在家,就是摆着手赶黑娃走。只黑娃从前当长工的人家刚添丁,散些喜气给旁人似的从米缸里舀出一碗小米,正眼也不瞧地倒给黑娃。

    粮有了些着落,地却是还杂草丛生的荒着,黑娃连着起早几日去帮着村里修房子的庄户扛瓦片,换了人家的旧锄头和半兜的土豆。

    河道干了好些年了,这样的黄土地上哪怕是依着活水的良田不勤翻着浇水都要裂口子,何况是多年来从未有人料理过的干河道。一锄头敲下去竟是连个寸长的坑都砸不出。黑娃只得穿过村子到另一头的井里挑了水来,一点一点泡软了土块,才能挖出底下的湿泥,翻活翻活润润地。

    黑娃的旧锄头早就钝了刃,翻些松软的良田还勉强能使唤得上,翻这样的薄地却是有力也没法使,没几天刃也卷了,锄头的棍也折了。可地总要耕,那兜子土豆已经在窑里蓓着发了芽,再去给人家做工换锄头是赶不及的,黑娃只能跪在翻好的地上手把这锄头根一点一点地撬,像一头没了力气倒伏在田地里病牛。

    连着几日的耕,黑娃的地终于翻好了小半,锄头短,力道收不住就容易磕到身上腿上,落下了不少的伤。可黑娃却真是打心眼里的高兴,松活了地,往地里播了种,挺一挺熬过这年的冬天,日子必然就天可见的好过起来。

    黑娃娘也因着这碗小米长了些精神,那双肮脏的眼缝里依旧能洒些热泪来祭奠黑娃死去的爹,只是头顶灰白油脏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好像灵堂上白蜡的腊泪,挂了黑娃娘满身。

    连日的辛苦和身上的伤口子到底是把这小山一样的汉子累倒了,黑娃烧得迷迷糊糊,浑身只觉得冷得刺骨,眼睛都没力气睁开。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出的许多汗,黑娃觉得窑里潮乎乎的,摸着哪都感觉带着水汽。他听见他的娘像将死的老猫那样的哭声,好像是把泪都洒到了他身上一样又湿又冷。

    不对,黑娃烧得再傻也缓过劲来,人是哭不出这么多水的,这窑顶上露着一半,怕是下的雨顺着塌陷的屋顶灌到了屋里。黑娃强撑着睁开眼,看见屋里的被子已经全被雨水打湿了,像灌了铅似的又冷又沉,一点温度也存不住了,他瞎眼的老娘抱着退蜷成一只虾米一样,冻得瑟瑟发抖,似乎是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雨下得又急又密,本就破烂的窑顶哪里遭得住这样的水势,被雨冲着带下些土块泥浆,滴得屋里到处都是。黑娃他娘的身上已经摸不到半点的热气了,黑娃抬手拍了拍自己糊糊涂涂的脑袋,卷了卷他娘的被子,把他娘放到更靠里地势高些的地方躲雨,带起草帽就冲到外面去找修屋顶的稻草。

    向来宽厚仁慈的菩萨此时像是发了怒一般的往人间降水,好像不浇醒那些利欲熏心的俗人便不收手,却没想过那些苦难里熬着、求他庇护的良民该如何在这场大雨里活命。

    豆大的雨点砸在泥土地上一砸就是一个坑,砸在黑娃的身上淋得他遍体生寒,偏偏他这会儿正高烧,冷热一激刺激得黑娃太阳穴突突的疼。一瓢一瓢的寒气好像也都要被黑娃灼热的体温蒸发了,黑娃脑门上的草帽被风吹飞时还带了不甚明显的一丝暖烟。

    黑娃浑身尽湿,眼睛被雨浇得睁不开,却还是用衣裳包了一大捆稻草往窑里跑。路过河沟时黑娃扭脸想看一眼他的土豆田,却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直接摔到河道里,怀里抱着的稻草散了一地,包着稻草的袄也沾满了泥水,又冷又重根本穿不起来。

    此时河道尽头又传来跟打雷不尽相同的隆隆响声,一声闷过一声的,好似是这片土地在捶胸顿足的咳嗽。黑娃趴在他的良田上,粗糙的大手一个一个地扶起被雨冲垮的小嫩苗,脸上湿漉漉的早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只见他嘴巴咧着痛苦的弧度,不断地弯下他脑袋抵在泥地上。

    地闷子愈来愈响,黑娃头贴着地还能听见轰隆的水声,扭头一看,上游的河道口居然冲出黄浊的洪流!水流卷着折断的树枝和岸边的沙土,竟眼见着要往黑娃的田里冲过来了。黑娃此刻也顾不上他的嫩苗青芽,手脚并用从河道里往外爬,发热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平衡,黑娃的脚虚软,重重一歪一头撞在岸边的石头上。

    求生的本能强撑着黑娃死死扣住从土地里伸出的粗壮树根,不让自己被山洪冲走,头上的血被雨冲着流了满脸,眼睛里都是红彤彤的血水。水流太急了,不知道裹了什么东西,撞得黑娃痛吼出声,险些脱力抓不住树根被山洪淹没。

    等到雨势稍缓,水流也变得没那么急的时候,这场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夜。黑娃被冻硬的身体终于能从河道里一点一点地爬出来,他黝黑干裂的手脚已经被这污水泡出发白的褶皱,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可他却一点没敢停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他的土窑里赶。

    雨幕太重,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暗色,窑里没点灯便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安静得要命,黑娃的手此时才开始颤抖起来,撑了一路的双腿又是一软,险些跪在地上。黑娃伏在地上,撑着身体像狗一样爬到他老娘身边。他的老娘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嘴巴大张着,神情痛苦扭曲,却已然没了气息。

    黑娃呆愣愣地瞧了半天,似是不敢相信一样,一下子仰倒躺在地上大声笑出声,边笑边一声一声的大喊菩萨保佑,笑着眼泪就又糊了满脸。黑娃此时完全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只觉得胸膛里有一个虎头铡,把他的心肺一块一块地切碎,痛得他恨不得满地打滚,可又从刀口下升起许多诡异的解脱。

    黑娃就这么捂着心口跟他娘的尸体躺了半天,直到这雨淅淅沥沥地转小了才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潮气出了窑,转身往山下走去。

    刚下过大雨山路湿滑,黑娃慢慢扶着岩壁走了一天一夜,到了山脚下黑娃最后看了一眼吃人的大山,头也不回地往镇上蹒跚而去。黑娃并不识字,只瞧见镇里最气派的新国民政府楼上挂着的牌匾。黑娃在心里合算,这样体面尊贵的宅子,他地主爹也不曾见过,怕是只有天家住得起的大内皇宫。

    黑娃了无生计,想来想去只剩卖身为奴做婢一条活路,攥着最后一丝气力跑到政府楼的正门口扑通一声跪下了,整个身体伏在地上,用浓厚的乡音,像是能呕出血似的一声一声大喊:“大清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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