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定远公射出那支箭时,大靖朝粉饰太平的表面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是元丰十年的时候,定远公率领他的四十万大军以清君侧的名义穿过那条狭长的峡谷,直驱京城,把皇城团团围住。禁军将领江非离和他的士兵在城门上严阵以待,指天痛斥定远公。定远公静静听他说完后,一语不发,在马上抽出一支箭,穿金裂甲地把江非离射下城头。
众军哗然,然慑于定远公威严,竟谁也不敢动弹。定远公叫开城门,随后单骑出阵,孤身一人直奔皇宫面见圣上。
这是一次没有史官记载的谈话,谁也不知道定远公对平帝说了什么,三日后,这个痴迷音律,大权早已旁落多年的皇帝便宣布退位,传位于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就在众人以为定远公将接管京城禁军之时,定远公却出乎意料地放过了这次机会,依旧保留原有军制,在朝堂上和后继任的禁军统领段镇形成并立局面。有人猜测是平帝和定远公达成了某项协议,但具体内容却再也无从得知。
至此,大靖王朝以先帝东征为开端的近三百年基业开始在四方闻风而动的角逐中飘摇,这棵衰朽的老树显出了不可挽回的颓势,气运恍若东流水,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不久后,定远公开始对京中世家势力进行打击,然而世家岂是俎下鱼肉,纷纷进行了疯狂的反扑。在京城的黑夜与阴暗处,悄无声息地流着鲜血,世家大族豢养的死士和定远公的刺客们殊死拼杀,每一天都有人消失,有些无名无姓,有些则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许多家族一夜败落,也有些家族如日初生,一张暗网悄悄覆盖了京城,在黑夜中,伸出了它锋利的爪牙。
白天的京城一如既往地运转着,依旧繁华、神圣、遥不可及,好似一场醉生梦死的镜花水月。然而当夜晚来临的时候,那些煌煌的灯火背处,无数肮脏的秘密才刚刚展露真颜。
角落里的那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灰扑扑。就像京城中每一个普通的乞丐,他蜷在柴堆后面酣睡,昏暗中仿佛一团脏兮兮黑乎乎的抹布,和黑夜融为一体。他对不远处的战斗充耳不闻,只是呼吸平缓地做他的春秋大梦,间或翻个身。
那场战斗进行了很久,应该是死人了,因为他在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新鲜而滚烫的,他甚至能想象到炽热的血从身体里喷出的场景,像是喷出一口水那么简单。还有刀剑,兵戈相击的声音是多么的激烈热闹,锵锵锵如同戏台上将军的表演,他好像真的看到自己以前观过的戏了,直击、格挡、下腰斩、旋身反手,啊呀呀,多么地欢腾,多么地令人沉醉。
甚至还有哭声,这哭声怎么这么逼真呢?就像恐惧、悲伤和不甘化了实质,混做一团,混成一把重达千斤的石锤,一下一下锤得人血肉模糊撕心裂肺。他以前好像也听过这样的哭声,对了,他确信他听过,因为他自己就曾这样哭。为什么哭?好像是火,一场大火,死了很多人,焦黑的人影到处都是,有个人头骨碌碌地滚到他旁边。
人呢?怎么没有人出来救场?哦,他做梦呢,一定是梦,不然怎么可能没有人被惊醒,凭空就叫好好一富贵人家血溅当场。算啦算啦,还是不要管啦,反正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街道上光鲜如初,什么也没发生过。
乞丐动了动,打算继续做他的梦。
恍惚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拱了他一下,一个暖烘烘的物体接近了他,连带着些微的血气。他不做理会,依旧闭着眼睛。那东西又拱了拱他,把他往里挤,似乎是要跟他争夺一席之地。乞丐不高兴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避风的好地方,怎么能轻易让给别人?他猛地睁开眼睛,对上面前的小东西。可不就是个小东西么?缩成小小一团,跟条小狗似的,见他醒了,立马一动不动地缩着,用亮亮的眼神警惕地盯着他,脸上衣服上一道道血痕。乞丐坐起来,和他四目相对。
外面的兵戈相击之声渐渐平息,乞丐转动眼珠看了看,有人在处理尸体,有人在搜寻落网之鱼。他终于醒了,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梦,眼前这个浑身血污目光警惕的小东西是在寻找隐身之地,可是,关他什么事?夜里多么凉,他才不要让出可怜的地盘来藏匿一个本就要死的人。他抬起手,作势要把小孩推出去,小孩吓得又缩了一下,看上去更小了,可怜兮兮的,亮亮的大眼睛不错眼地盯着他。乞丐透过凌乱的头发与他对视半晌,突然一把拽过他,藏在柴堆后面,自己一骨碌躺下,翻身阖眼,脸冲着杀戮之地,竟一副睡熟了的样子。
乞丐想起京中的各种流言,又回忆起听过的话本传奇,他们都说了不起的刺客都是悄无声息的,他们的脚步声被黑夜吸收得干干净净,一点声息也没有,不过乞丐还是知道黑衣的刺客来了又走远了,因为他闻到一团热腾腾的血块接近他,裹着他,然后远离他,连带着冰冷锋利的刀锋。乞丐怎么知道那是刀锋的?反正他就是知道。
乞丐真的又睡着了,他才不管那个小东西,还是梦里好,梦里有丰盛的宴席,浩大的排场,有美酒和佳肴,还有腰肢柔软的舞女。梦里什么都有,名闻天下的歌姬抱着琵琶,凄怨地诌一套《哀江南》。
二、
夜晚的京城是血腥的、杀戮的,灯火煌煌的背处,无数肮脏的秘密展露真颜,但是当白天来临时,它依旧繁华、神圣、遥不可及,仿佛一场醉生梦死的镜花水月。
乞丐躲在阴凉处,逃避着太阳的光辉,面前的破碗里零零落落散着几枚钱币。小孩还没从昨晚的惊变中缓过神来,呆呆地把头搁在膝盖上,眼神虚无缥缈,好似一具行尸走肉。他一点也不在意被认出来,这一片流亡者聚集的区域,从来不会有所谓高贵的人士光临,刺刀的锋刃也到此为止。
乞丐扔给小孩一半热乎乎白花花软绵绵的馒头,近旁的人嫉妒贪婪的眼神立马投过来。这是小贩给乞丐的谢礼,乞丐曾经帮他驱赶过汹涌的乞讨浪潮。乞丐自己也吃不够,不过他还是给小孩掰了一半,可惜小孩不理他,对怀里的馒头视而不见,暗自把眼泪流干了,还要从空洞的眼眶里流出两行血。
不远处,大街与陋巷的交接处,光明与黑暗的相逢处,盛世太平与堕落沉沦的会和处,腰间跨刀,背插双刃,脚踩短匕的少年、流氓、地痞、失意人、江湖客、沦落者来来往往,伸手缩手,明言暗谈,做杀人不见血的生意,干欺男还霸女的勾当。
“我要报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孩一直盯着明暗切割人流来往的那处。
小孩不过九、十岁模样,他能干什么?什么也不能,乞丐才不接他的话。
“他们在做什么?是商量着杀人么?”小孩又问。
乞丐懒懒倚着墙根,懒懒地回答:“是啊,有雇主出价买人头,那些人就摸红、黑、白三色弹丸,摸到红色弹丸的杀武吏,摸到黑色弹丸的杀文吏,摸到白色弹丸的就为死去的同伴治理丧事,大家把这叫做探丸借客。①”
“他们要多少钱?”小孩问。
乞丐的头发结成一缕一缕垂在眼前,跟破布条似的,他从破布条中间射出散漫的光:“你有钱么?”
小孩转过头来:“我没有钱,我有命。”
“你的命不值钱。”
小孩受了侮辱,不高兴地反驳:“我是秦家的……”
“现在不是了,秦家已经覆灭,就在昨晚。”
小孩的气焰又低落下去,他想起这令人恐惧战栗肝胆俱寒的事实,挺直的脊梁慢慢萎缩下去,萎缩成又干又瘪的一团肉。
乞丐和小孩都沉默不语,前者是懒的,后者是伤的。
突然,他们都听到了喧嚣声,就在一墙之隔的街道上。琴、筝、阮、琵琶、龙笛、大鼓席卷而来,铺天盖地,激荡长鸣,庄严而浩荡。同时裹挟一阵香风,风里有花,各种花,像是女人衣袖间脂粉的气味,诱惑又圣洁。游荡的人都冲出去,冲到街边,挤挤攘攘地探头又按下,起来又折伏,想目睹这一场声势泼天的仪式。
乞丐没有动,他还是懒洋洋地躲避着阳光。小孩听见了声音,闻到了香气,他引颈鹄立,目光越过层层的人群,却是除了漫天的花瓣,什么也看不见。他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清虚公子得名琴绿绮,甚喜,做大仪仗以迎。琴之幸也,国之祸也。”乞丐模仿着那些文人的腔调,咬文嚼字地回答。
也许是因为清虚公子是定远公的座上宾,而定远公又间接地导致他家破人亡,小孩有一丝争强好胜地嘟囔着:“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初公孙家族最盛时,公孙邈一人的收藏可抵天下。”
“哦,你也知道公孙邈么?”
“公孙邈醉心音律,天下谁人不知?那时候,公孙家族在京城中最是声名显赫,公孙邈拥有好琴无数,绿绮、焦尾和号钟都在他手上,宴宾客时,三架琴一字排开,七七四十九人的乐队同时演奏,制式仅次于天子。公孙邈有时也会亲自弹奏,他的技艺比之国手还要更胜一筹。”小孩不无得意地炫耀他的学识。
“可是公孙家族最后还是败落了,世上也再没有公孙邈。”
小孩又不说话了,乞丐这话就跟他方才说秦家已经消亡了是一样的,无解,他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颓然地坐回去,放空小脑袋漫无目的地幻想,又或许是什么也不想。
过一会,他问道:“我该如何是好?”
虽然乞丐是个乞丐,但哪怕是在乞丐的圈子里,也是自动分出三六九等的,只要有人,就会有差别和等级,京城的乞丐似乎也比别处的乞丐要皮肥肉厚些。这个乞丐能拙劣地仿造那些文人学士的文章说话,小孩觉得他是不一样的,或许能给自己一点建议。
“你既不能仿效吴起杀妻明志,对方也不是赵襄子,能怜你这个找上门的刺客,那能怎么办呢?只好躲起来,养精蓄锐,等上个十年八载的,说不定能东山再起。再不济,等他个二十年三十年的,或许不等你有所动作,人家就自己扛不住了。乱世的烽烟刚刚升起,乱世多变数,这一朝荣一夕枯的,哪个说得准?你且等着看吧,只需慢慢地熬,总有看到他烟消云散的时候。”
小孩颇为不同意这个想法,这实在是太郁闷了,乱离之世,万一他先死了可找谁说理去?他道:“你这个……”他顿了一下,猛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好转了个话头,“不知如何称呼?”
“乞丐。”乞丐回道。
“乞丐?”
“乞丐。”乞丐又重复了一次。
小孩有点不高兴,这也太不庄重了:“你怎么能如此草率地对待自己的名姓呢?”
乞丐笑了——应当是笑了,他那破抹布似的头发挡住了小孩的视线:“秦少爷,秦公子,如果不是沦落到如今的境况,你会想着去记住一个乞丐的名字么?”
“当然不会。”
“那你会想着记住公孙邈的名字吗?”
“那是自然。”
“这就对了,有些人有名字和没名字其实无甚差别,他们隐匿于芸芸众生,谁都不会多看一眼,谁都不曾为他们驻足,只有在提及的时候你才会费那点可怜的唾沫星子浸润一下,然后丢在脑后。而有些人自出生起,他的名号就广为天下传,八百里加急的快马疾驰着向四海列邦传达他的旨意。少数人的名字用来传颂,大多数人的名字为了遗忘。”
“你的家人和朋友会记得的。”小孩反驳。
“我没有家人,是个孤儿,十六岁进京谋生路。”
“那你的朋友呢?”
“朋友?”乞丐垂着头,没有什么情绪道,“那倒真的有两个。一个是老头,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抢不到东西吃,他便把手中冷硬的包子分一半给我,他说我像他的孙子。他为了他那个被冤枉的孙子千里进京告状,可惜到的时候人头已经挂在了菜市口。还有一个小跛子,京城冬天下雪的时候冷掉人的骨头,我和他一起盖着一件大衣,在漏风的破庙里互相紧紧拥抱着取暖,我们都以为自己熬不过那些日子,约定开春以后还活着的话就互相庆祝一下。”
“那他们在哪呢?”
乞丐顿了一下,然后说:“后来他们都死了。”
“……抱歉,”小孩沉默了一会说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很多年了。”
小孩把头搁在膝盖上,闷闷道:“那一定很辛苦。”过了一会他又补充,“我以后也要过这样的日子了么?”
他想起以前自己见过的场景,有一年他驾车出行,无意中撩起帘子,看到成群的乞丐聚在墙根下,脸上都是恹恹的神情,腿上流出腥臭的脓,到处都是,他们仿佛堆在一起的垃圾。那一年似乎是流行一种疫病,据说死了很多人。有钱人家要么不出门要么就是和他一样外出躲避,他年纪小,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从帘子外看见的那些被死亡笼罩的脸他记了很多年。
乞丐说:“辛苦倒没什么,这不过是个人的选择罢了,若愿意,找个糊口的活计总还是可以的。最难以忍受的是为了一些事情而等待,而等待似乎总是永无止境。”
“你在等什么?”小孩奇怪地问道。
“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群人。”
小孩不懂,他换了个话题:“我该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么?”
“秦少爷,你读过诗么?”
小孩忙捍卫自己的家学:“那是自然,我堂堂秦家公子,必得有德高望重的夫子做教导。”
“那你便该知道什么叫‘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三、
两人的对话没能继续进行下去,前方起了惊变。
人群四散奔逃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是不知从哪跳出了十几个蒙面的黑衣刺客,光天化日便敢行刺清虚公子。
乞丐没有跑,他逆着人流,迎着刀锋,兴奋难耐地凑上去,兴致勃勃地观看这场战斗,这场势均力敌的杀戮,像是那些贵族们到刑场参观刽子手们行刑,不看到人头落地誓不罢休。小孩站在乞丐的旁边,牵着他的衣角。他本该害怕的,他昨夜方经历过那么惨烈的屠杀,应是有切肤之痛的,但他又矛盾地盼望着清虚公子被那些刺客刺穿胸膛,一箭从胸口透过,就像他的家人被对待的那样。他一边痛苦煎熬着,一边又莫可名状地期待着。
削金断玉的刀剑离他们不过咫尺之遥,破刃之风呼啸着切割他们,人流散去,独独他们矗立一旁,乞丐脸上带着诡异的狂热。
清虚公子稳坐高台,四个抬着他的人视眼前如无一物。
清虚公子弹起琴了,那把名贵的,用极大盛典迎接的绿绮。
“当——”当第一个音响起的时候,乞丐闭眼侧耳,像是灵魂脱了壳,像是酒鬼醉了酒,摇摇晃晃昏昏沉沉地一头跌入这令人心旌荡漾的琴音中。
清虚公子起势和缓,琴声断续,迎战的人也不疾不徐,且战且退。
“隐隐乎,如君子在野。”乞丐闭着眼。
清虚公子渐渐拔高了音调,艰涩顿挫,然愈难愈进,如众人逆风而行。迎战的人手下灌力,开始主动回击,战况愈加激烈。
“蹇蹇乎,似大鹏击风。”乞丐摇摇头。
清虚公子的曲调高昂起来了,拈挑抹扫,运指如风,势如闪电,音声相荡,恍若兵戈。双方激战,招招密不透风,式式步步紧逼。有一个黑衣人的血当空喷溅,他倒了下去。
“金石交鸣,兵戈相击,是战之象。”乞丐点点头。
清虚公子放开了手脚弹琴,左右扫荡,琴声气象宏大,如波如涛,裂岸滔天,滚滚东去。迎战之人占据了上风,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他们身下流的血鲜艳如五月的石榴花,浓稠如亡国之人泼天的仇恨。
“浩风过木,高泉坠银,为大之形。”乞丐晃晃脑。
清虚公子又缓下来了,他慢慢地弹,清风明月地弹,落花流水地弹。战斗已接近尾声,刺客已是强弩之末,他们死伤大半,气数就和大靖的气运一样难以挽回。
“老子出关,费祎乘鹤,悠悠余情,照月而归。”
最后一个音收束,一切皆尘埃落定,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刺客的尸体,望之令人心惊,而清虚公子光风霁月,衣角片尘不染。
乞丐缓缓睁开眼睛,正撞上清虚公子落下的目光。
清虚公子是定远公的帐中客,自少年时代起便追随定远公,定远公做出的每一项决议背后都有他的建言,他的名字和定远公如影随形,可是却甚少有人能同他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他仿佛是一个神秘的符号,凛然不可亲。
这是乞丐和小孩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他用冰雪般的声音说:“你能听懂我的琴?”
古有高山流水的佳话,山间林涧,琴者樵夫,而清虚公子和知音的第一次见面却是在一堆横陈的尸体中,对方还是一个破破烂烂的乞丐,非但不能引为传奇,反而连风雅都难以附庸。但反正,清虚公子还是把乞丐带了回去,连带着紧紧拽着乞丐不放的小孩。
清虚公子叫人给乞丐和小孩洗洗刷刷,一番忙活下来,总是在破布头发后头躲躲藏藏的乞丐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他的面容沉肃,很有些名门望族的派头,可惜举止随意,把他身上唯一正经的地方冲荡得干干净净。
“先生可知公孙鉴琴的典故?”清虚公子把琴摆在自己和乞丐——好吧,他现在可真不像个乞丐了,但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暂且还是叫他乞丐吧——中间,问道。那些被派去灭口的刺客和清虚公子的地位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府邸中反倒没人认出小孩来。小孩年纪小,不知道收敛眼神,怕自己突然发疯,只好垂眼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动也不动。
乞丐笑了笑:“公孙鉴琴,一字千金。”
世人爱把伯乐相马和公孙鉴琴并谈,当作慧眼识珠的典范②。传说公孙邈只需一眼一音便可鉴出一把琴的品级,鉴琴时他只说四个字——好、坏或真、假,虽仅一字,但几乎是给琴的命运下了判决,所以常有人不惜花千金请公孙邈一鉴,故称“公孙鉴琴,一字千金”。
“先生能否鉴琴?”清虚公子又问。
“可以一试。”
清虚公子对乞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乞丐抬手,摸了摸琴身,又把琴掉了个个儿,上下扫了几眼。
“琴,是真的。”乞丐说。
虽然乞丐一副敷衍的样子,清虚公子还是笑了。他早之前就集聚了当今天下闻名的乐师做过鉴定,此番举动,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就算这乞丐说不是真的,他多半也不会相信。
“先生不弹拨几首么?”
乞丐摇摇头:“未到时候。”
小孩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料到,这个乞丐竟然是大隐于市的高手,看来他那些神叨叨的话也不全是唬人的,甚至他可能曾经也出身望族,由于突遭变故而沦落至此,真是太可怜了。给自己做了这些建设后,小孩再看他,便不由得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
清虚公子连说了几句可惜,便叫乞丐和小孩回去休息。他是定远公的座上宾帐中客,每天都要处理形形色色的各种事务,可忙得很。
小孩望着清虚公子离去的背影,说道:“要不我们还是走吧,在这里我总怕被认出来。”
乞丐握着他的手,目光忽的就坚定而辽远了:“富贵险中求,等着吧,机会很快就会来了。”
四、
虽然乞丐不弹琴,清虚公子还是把他留了下来。清虚公子弹琴的时候他就听,别些时候做些修琴鉴乐的活计。小孩还是想报仇,但他听了乞丐的话,便不急于一时,转而探究起乞丐的身份来。
乞丐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份,清虚公子似乎也不感兴趣,只有小孩兴致勃勃。问了却得不到答案后,他便开始自己猜。有时候他觉得乞丐也是为报仇而来,他在等待一个机会。有时候他又觉得乞丐只是单纯的家道中落,现下找个糊口的活计。甚至,他有时候还猜测乞丐就是公孙邈,不过他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公孙邈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很老很老了,而乞丐看上去还是中年人。
小孩还想知道乞丐说的机会是什么。起先他不明白,但一个月后他终于等来了。
彼时暗潮已开始明涌,近几十年来各怀异心的诸侯王均蠢蠢欲动,定远公不过是第一个举旗的罢了。苗蜀厉行改革,南淮厉兵秣马,而离京城最近的辽安王一直苦于师出无名,眼下定远公挟天子以令诸侯,辽安王见势大喜,打着讨伐逆贼忠心护主的名号纠集大军入京,意图在乱世的烽火刚燃起的时候占得一席地位。当定远公来到清虚公子的府邸时,辽安王的大军已经陈列在东苍山后面的燎火原。
定远公自入京后,便成了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那天傍晚,这个总是活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仿佛拥有无上神力的人来到了清虚公子府上,同他商讨辽安王的事情。
定远公和清虚公子在邻水的庭院里对坐吃茶,正说着,就听见有悠悠的琴声隔水传来。琴声飘忽,捉摸不定,犹抱琵琶半遮面。远远的,琴声后面有个模糊的影子,倒映在初秋清寒的水面,应是弹琴的人。定远公是个不懂琴的人,但他觉得这琴声莫名顺耳好听,清心醒神。清虚公子精通此道,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淡淡地笑了笑。
“是何人在此弹琴?”定远公朝对面遥遥喊道。
小孩仰头对正弹琴的乞丐说道:“定远公在叫你。”
“我知道,我等这一声已经很久了。”乞丐抱着琴,站了起来,眼神沉沉地望了天边一眼,尔后一手牵着小孩绕过长廊,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定远公面前。他的腰背挺直,目光沉静,像是一个稳重的将士,此前身上不正经的地方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不曾颠沛流离过一样。
“座下何人?”
“在下公孙龙。”公孙龙恭敬道。定远公身上有杀伐之气,当他端坐时,便自然地生出威严。
“先生所说的时候到了么?”清虚公子忽然插话道。
“正是时候。”
“什么时候?”定远公问道。
“为公效力的时候。”公孙龙毫无畏惧地对上定远公,斩钉截铁道。
定远公闻言笑了:“你是何人,敢言为我效力?”
“在下曾为公孙邈门下弟子,后公孙家族败落,我便藏身闹市,伺机而动。今闻公威名,心下敬佩,愿入帐下。”
“一个乐师?”定远公反问,言下之意,一个乐师该如何为他出谋划策。
公孙龙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岔开话题道:“现下辽安王来势汹汹,东南与西南各诸侯蠢蠢欲动,难保不会坐收渔利,倒不如先行交好,以避免背后插刀。至于辽安王么,宜在葬龙峡谷截杀。”
清虚公子意味不明道:“你费尽心机混进我家,原来打的是这种主意。”
公孙龙欠身道:“这不是公子你的意思么?”
清虚公子道:“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冲到我面前来,第一次有人听懂我的琴,也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向远公自荐,你很有胆色。”
“公孙龙,公孙公子,你不过是纸上谈兵,若是我不信你呢?”
“惟仿伯玉摔琴。”
小孩握着他的手,心里暗道:可你摔的是清虚公子的琴。不过他不敢说出来,只好撇了撇嘴。
定远公大笑,偏头对清虚公子道:“明达,没想到你府上还有这等人物。”
清虚公子笑道:“远公威名远扬,天下英雄自愿趋之。”
定远公倾身问:“公孙龙,你要什么?”
公孙龙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人,握紧了小孩的手,一字一顿道:“天下的权柄。”
这一刻,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公孙家族的那一天。
那时候公孙家族还是京中最声名显赫的家族,浩渺的楼宇层层叠叠,如同宫外的宫,皇中的皇,而他只是一个来京碰运气的无名小卒。他倾尽所有,求见公孙邈,在满座公卿前为他弹了一首《鹄志》。来见者三百,华冠高博,白衣济济。公孙邈听完,沉思半晌,对他道:“志不在琴,在天下。”然后从这三百人里,挑出了他和另一名弟子。他跪下受命,腰却挺着,从起伏的屋脊上,看到了绵延的群山和江河。
后来呢,后来就是啊呀呀,哦呦呦,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他的老师,他的恩人公孙邈被人从后面一刀砍断了脖子,人头咕噜噜落地,鲜血溅到脸上是温的,而刀锋迫近的感觉是冰冷的。他拼死抱着这颗孤零零的头,连夜逃出了京城。
但是他又回来了,对,他一定要回来,他不甘心,他还有事情要完成。他藏在运货的板车底下,悄悄进了城。
然后他等了十几年。他在京城黑暗的角落里静静蛰伏,冷眼看着来去匆匆的人,悄悄摸着局势的门脉,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在为生计奔波,今天抢一块馒头,明天争一张肉饼,冬天的时候为了找一处暖和的地方和人打得头破血流。这么多年里他也交过几个患难朋友,可是他们都死了,那个老头死于一场热病,而那个小跛子葬身于少爷的马蹄下。
每个下雨的夜里他都摩挲着一枚骨哨——那是公孙邈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想着,古人说“天地为熔炉”,天地就是一个熔炉,熬煎他的痛苦,翻炒他的仇恨,蒸绞他的血肉,淬炼他的心骨。天没有给他降大任,却要苦他的心志,劳他的筋骨。但既然天苦了他的心志,劳了他的筋骨,他就必得要承些大任来给自己和公孙邈一个交代。
定远公发出浑厚的笑声,并不以公孙龙的话为威胁,反倒是有些欣赏他的坦率似的。清虚公子朝着他淡淡地笑了,然后在桌旁,给他加上了一个位置。
小孩看着他走上前去,坐定。初秋的银杏将黄未黄,一枚两枚地掉落,落到三人的肩上,过不久树叶就要掉光,然后挂满霜雪,到开春的时候再生发蓬勃的生命,叫所有人都难以忽略它的归来。他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座上的那个人在慢慢地缩小,缩小,最后缩成了自己的样子。
注:①出自《汉书·酷吏传·尹赏》
②没有这回事,我瞎编的,别当真。
后记:里面的所有历史元素都是我乱用的,属于一锅乱炖性质,跪求考据党放过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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