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青梧带领队伍杀进营寨时,里头的兵马已乱了套,随处散着火堆,双方厮杀着,赵璟的大军也从西边压来,还不待全军覆没,敌军就已举起白旗投降……
天色已晚,根本看不清岚儿身在何处,月青梧跃下了马,一把拽起那为首举旗的俘虏,反手就拔枪抵在他脖子上,“和那些伤兵在一起的姑娘呢?她人呢?你们的人把她怎么了?!”
“没、没看到什么姑娘啊……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这儿一个人也没有啊!”
那人哆哆嗦嗦的,被吓得直摇头,月青梧急了,枪尖刺进个口子,流出了些血,“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再不说,我摘了你脑袋……”
“月先锋,不得放肆!”
赵璟扯了扯缰绳,对他的举动似有不满,轻斥道,“一个平民女子而已,大丈夫竟如此儿女情长?他是战俘,既已投降,本将就要将他押回京城听候发落,你退下!”
月青梧伫在那儿,因赵璟的发话,他没再动那战俘,将那人一把推倒在地,目光却仍死死瞪着,杀气不减。
“退下!”
赵璟见他还不走开,一声呵斥,直到月青梧侧开了身子,才对底下的亲信将发话,“把他关进囚车里,将敌军的情况都摸出来。”
军营里的人很快开始收编敌兵,来回忙碌,月青梧轻轻丢了手里的长枪,穿行其间,伴月独走。
“岚儿!你在哪儿――”
他长喊出声,此处这般狼藉,他不知岚儿究竟遇了何事,也不愿将事情想到最糟……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褪了颜色,陷入无声。
“喂,我说月青梧啊,你……你明天去从军,以后还会回来吗?”
脑子里映出她的画面,想起她曾问过的话,他单膝跪在沙地里,双手默默捂上自己的脸,压着头皮,努力想要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欲想,他就越是压抑不下心里闷着的那口气。
那丫头,他很喜欢。
只要遇上她,心里就没由来的亲切,好像从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他想要保护她,想要她开心,可偏偏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在这儿呐!”
清晰的回应如透进死水里的一抹光,让他浑身一震,愣是抬眼看着她一身狼狈,却活生生地出现,让他半天也没别的反应。
岚儿同老兵们打了招呼后就朝他小跑而去,直到近了身前他也还杵在那儿,她只得蹲下身来晃了晃手,朝他笑起来,“我们方才偷偷去后边山上避难了,看到敌军举白旗了我们才下来的,那装了沙子的麻袋,是给敌军留的诱饵对吧?幸亏我聪明……”
他一瞬拥上来的怀抱太过突然,她被他抱得有些晕,双手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月……”
“谢谢你没事。”
她才想要开口唤他,就被打断,月青梧抱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才想要动,就听他开口,“等这场战打完,我娶你!”
突如其来的决定,她入了耳就像火烧上了脑袋一样,整张脸刷的就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老半天不知要回些什么。
月青梧搂得安心了,才长舒一口气,微微松开,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脸颊上,他低望着她的脸,“你放心,我会向你师父提亲的,该有的三媒六聘,一样都少不了。”
两日的功夫,月青梧领着伤兵和幸存的百姓撤到了江对岸,安顿了他们后就要起身回营,岚儿及时拉住了他。
“前线的状况你也晓得。”月青梧抚了抚她的脑袋,半点也不肯依她,“敌军已败退大半,赵将军要我们乘胜追击,耽误不得,你在这儿等我打胜仗回来!”
岚儿自然知晓军机之重,才紧张地握上他的手,收紧了力度,“月青梧,一鼓作气能打败他们最好,我就怕前方有诈,他们退得如此之快,是要引你们入陷阱,你做先锋,一定要万事小心。”
“嗯?岚儿你也懂兵法策略?”
原以为她就是个弱小的姑娘,经过昨夜她躲过夜袭之后,月青梧越发觉得她的不同寻常之处,眼神都变得耐人寻味了,“莫不是个当‘军师’的厉害人物?”
他半玩笑的话,让岚儿心里不自觉抖了个激灵,半垂下眼,她有意避开他的目光,“我哪儿懂什么兵法啊,只是从前师父下棋时聊过一些罢了。总之,你一定要小心!”
“嗯,我明白。”
晨霜散去,渐有了朝熹之光,岚儿目送他登船,在泛光江面渐行渐远,眼前不自觉浮现出当年光景。
早在十年前,她还是本朝的周南絮公主,她的九哥周律就常与她讲兵书,就连下棋都要教她兵法之道。
耳濡目染,她知晓自古两兵交战,非全以武力相抗,而以智取为上策,周璇使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的例子实在数不胜数。
药香潺浮,弥散一室,初雨端着药汤奉到榻前,靖谦已醒了,只是气色很差,苍白着唇,连说话都很虚。
“殿下,白虎王后为您开了药,需调养些日子才能恢复身子,您快趁热喝了吧?”
初雨舀了一勺药汤,吹了吹就喂他喝了进去,靖谦看着她,目光有些呆滞,搅得她自觉紧张,“殿下,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看到她缩了缩身子,靖谦微微抿笑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开口,“你原是阿信身边的侍女,她让你来我这儿,本该礼待,现在却让你一直这样照顾我,该是我无用,第一次担任主将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殿下千万别这么说,您断了妖王两命,已立了大功,何况从前郡主打战回来,也是受过伤的。”
初雨喂着他吃药,忍不住笑起,接着对他道,“殿下不知,郡主曾说过,若是身上没受过伤,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战中历练过。”
“阿信的性子,向来不输男儿,连我都不得不服她。”靖谦轻抬了眼帘,凝思起来,回想着,“她如同一颗璀璨的宝石,到哪儿,都是最夺目的,怕只怕,我配不上她。”
“殿下真是病糊涂了,您是皇太子,未来的青龙皇,郡主嫁给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要说出‘配不上’这样的荒唐话?”
初雨宽慰着他,这次受伤,对他打击甚大,还是捡些高兴事来说得好,“陛下和娘娘已经决定,等郡主历劫回来,就让您和郡主完婚。”
靖谦本是消沉的,听她之言,眸光倏忽亮起,“真的?”
“陛下娘娘金口玉言,奴婢哪敢讲假话?”
靖谦唇角扯了扯,可眉宇又陷了下去,不确定地看向她,“可阿信愿意吗?之前我每次同她提,她不是要闭关修炼就是要准备打战,总说不过她。”
“殿下别多心了,好好地养身子,等着娶太子妃吧。”
近来,岚儿成日左半右盼,提心吊胆的,总算等到月青梧得胜归来的消息,老兵前来接她,小心避开赵璟后,终于见到了他。
“你没受伤吧,我听说你斩下了敌军副帅的首级,太厉害了!”
“你早前猜得没错,他们确实在山里设下了埋伏,我们用火攻,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个个烧得面目全非,束手就擒。赵将军说,明日就要和敌军的使者谈判。”
月青梧走近了岚儿,自然地执起她的双手,“这下,我可以安心娶你了。”
远在醉忧谷中,君牧遥看到雾镜里岚儿在前线为月青梧出谋划策的近况,难得意外,转念一想,也对!
毕竟在神界里,她也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嘛,到了凡间,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乌云散去,月华倾洒而下,这一晚,君牧遥看着雾镜中的他们,执手漫步在军帐外,少女头上发钗闪着凡人所不可见的光芒,似乎冥冥之中,就在此刻,已注定了什么。
这一晚,阴气甚凉,君牧遥倚在黄泉路旁饮酒,听到身后“咯咯”作响,孟婆撑着拐杖缓慢走上前来,用一种意料之中的失望眼神看向她,“又没交换到东西?”
摇了摇头,她看着奈何桥上走过的那老妇,又听孟婆一声重重长叹,“这是第几个了,竟没一个肯的?”
“数不清了。”
君牧遥随手擦去唇边酒渍,刹那眉目皱起,透出些微不甘,随后深吸一口气,薄冰似的眼神渐的化开,“我徒儿就要成亲了,我得赶去喝她的喜酒,先走了!”
“唉――等等!”
“嗯?”
君牧遥回头,见孟婆犹豫地看了自己一会儿,才问道,“你确定她就是昭信郡主吗?若真是,你可不能一再干涉她的命途,对她修行无益,让神族的人知晓了,也对你不利。”
朝廷的命令很快便下来了,这一战之后,双方相约休兵,月青梧被封了五品偏将军,赐府宅和黄金百两,同其他几位将军戍守边疆。
拿到赏赐当日,他便着手带上岚儿四处添置着家当,府上前来道贺的人也多,一忙便过了五六日。
就在门槛外,遮着面纱的灰衣道姑缓步停驻,手心里攥着酒葫芦轻晃,瞥眼看向擦肩而过的将军,赵璟。
“道长,可是岚儿姑娘的师父?”
门口送客的家丁瞧见了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眉目柔美,只眼神里那股子冷清,却让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道姑收回了探视的目光,随礼一揖,“正是,还请小哥引路。”
君牧遥跟在后头迈进了门,瞧见里边的前庭小院的石桌椅旁摆上了几盆岚儿喜欢的杜鹃花,衬得还算别致风雅。
家丁一声通报,月青梧从厅里快步迎了出来,一见是她,诧异之余便躬身行礼,“师父远道而来,也未提前吩咐,我好备一桌酒菜为您接风洗尘。”
“本道脚程向来快,晨间听岚儿传话,得知你们要成亲,自然耽误不得咯。”
君牧遥笑语相对,往里左右扫了扫,没见着人,回头问道,“岚儿呢,不在家吗?”
“岚儿她正在后院清点礼单呢!”
家丁往里一盒盒地送礼,岚儿让丫鬟分拣,记录造册,她则时不时地吩咐家丁小心轻放,眼里闪着光,看得出来,她现在确实是过得很幸福。
君牧遥在拱门处瞧了许久,见她连抬头的空当也没有,忍不得笑出声来,直到她闻声而止,才闲步上前,“我的好徒弟啊,现在你这副模样,还真是有女主人的架子了!”
“师父,怎么来得这么快?!”
岚儿喜出望外,放下手里的礼单就小跑到君牧遥面前,“我还以为你要隔个一两天才来呢!”
“你既说要拿我当高堂拜,我还能慢悠悠不成?日子定在哪一日了?”
“四日后,月青梧说五月初六是个好日子。”
君牧遥看着她这娇滴滴的样子,微挑长眉,会意地抿笑一声,调侃起她,“日子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看他是迫不及待要把你娶进门了。”
“师父!”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偏厅里去,等丫鬟奉了茶退出去后,岚儿才上前握住君牧遥的手,“师父,我遇到赵璟了,就是杀了我母妃和九哥的那个人……”
“我方才在门口见到了。”
君牧遥闭眼点了点头,脸上慢慢褪去了闲意,“我曾同你说过,不准再提他们,你现在是岚儿。”
“可他见过我。这几日他来找月青梧,我都未敢出去。”
“世上长得像的人很多,周南絮从悬崖上跳下去,根本就没有生还的可能。”君牧遥包覆过她的手,凝眉低语,“记住,你是岚儿,只要你不承认,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自休战以来,前线还从未有这般热闹过,月府连续几日布置不说,到了晚上的吉时前一刻,喜堂里已宾客满座,君牧遥在屋里替她梳发,念起吉语,“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
“哎哟!”
木梳过半,岚儿突然一声苦叫,当即伸手捂了头,“师父,扯到头发了,好疼!”
“嗯?我看看。”
君牧遥仔细松下木梳,替她理好交缠的发丝,“打结了而已。”
“怎么会呢?我从前梳头发都没有这么难梳过……”
岚儿微微困惑地低喃,君牧遥一听,顿了眼睫,默默放下手中的梳子,开始替她盘发,“别想了,吉时快到了,月青梧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前来赴婚宴的,大多是军中的兵将,平日里称兄道弟的,此刻都簇拥着他们入了喜堂。
君牧遥端坐高堂,看到月青梧用大红花结牵引着遮上红盖头的岚儿出来,一对喜服甚是美,叫她忍不得想起以前的几位徒弟嫁人之时,每一次,她都像在嫁女儿。
岚儿和月青梧朝她这一拜,于她而言,也就意味着又一次地失去,岚儿为他人妇,便不再是随她走南闯北,随叫随到的小丫头了……
君牧遥,始终还是一个人。
随着管家高喊一句“送入洞房”,周围的人便起哄地推着他们闹进去,君牧遥坐在高堂上,欲要起身,就见那赵璟朝自己走来,笑得满面春风。
“听闻道长,是新娘子的师父,不知来自何方?可会何种高超法术?”
“赵将军过奖了,本道云游四海,名为君牧遥。”
“本将军听闻,道长可以撒豆成兵,以一敌千,若你愿意,入我军中如何?荣华富贵,金银珠宝,任你挑。”
面纱挡着半张脸,唯见她半垂眼帘,作势咳了几声,落出一副病姿,才略微干哑继续道出,“这些年尽病着,本道常日静养于山中罢了,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又哪会什么法术呢?不过他人道听途说的,信不得。”
……
君牧遥好容易灭了赵璟的那份心,才走进后院,新房那儿闹得很,她也不多做打扰,等管家过来这儿时,才交了他一封信,“明日把它交给岚儿,本道先走了。”
她方才本打算想个法子替岚儿解决了这个人,可孟婆说得对,各人自有各人命,是祸躲不过,若赵璟是她此生一劫,阻拦也没用。
洞房花烛夜,送走一帮朋友,几乎被灌倒的月青梧摇晃着身子关好了门,岚儿遮着盖头坐在榻上,只能听到他发乱的脚步,一个趔趄,就撞到了旁边的梳妆台上……
“月青梧!”
听到动静,岚儿慌乱起身要来扶他,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按回了榻上,隔着盖头,她听到他醉到石头打卷的声音,“岚儿,你坐好,我还要给你掀盖头,交杯酒也还没喝……”
“噗嗤”一声笑出来,岚儿实在忍不住,拉着他的手扶好他的身子,“都醉成这样了,还记得礼数啊?”
“那当然!我今日可是明媒正娶,就算是在边疆之地,也、也不能草草了事。”
浓重的酒气染在岚儿身上,她一下紧张起来,有些不习惯,“你……”
“嘘――”
搭在岚儿身上的月青梧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才缓缓站直身子,“我要掀盖头了!”
“哦。”
岚儿乖乖应声坐好,两只手交叠在腿上,眼前盖头忽地被掀去,她下意识抬眼朝他看去,果然,脸红得不得了……
他这得喝了多少啊!
“岚儿,你真漂亮。”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醉笑,低下身子,伸手就抚上她的脸,样子与平时的正经样子相差甚远,眼中光如水荡漾,痴痴开口,“你现在,比当初在谷里过年的时候,还要好看。”
“哦。”
认识这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与她这般亲昵,岚儿双手揪着袖子,紧张得不知道要说什么,眼睛四处乱瞄,看到了梳妆台上的两只喜杯,一下抓了面前来,“不是要喝交杯酒吗?”
“嗯。”
月青梧坐了榻上就揽过她的肩膀,接过她手里盛了酒的杯子。
杯沿相碰……
“你跟着我只会帮倒忙!”
“我再不济还有各种符可以护身,你有什么?”
“你的资历太浅,这些符对她都没用,你赶紧逃命去吧。”
两袖相交……
“这两日听你做梦都在喊,就顺手给你捉一些,够吃上好几日了!今晚可以喝鱼汤了!”
“嗯嗯嗯!月青梧,你简直就是我的救星!”
仰首饮下……
“我……我是为你来的……你说你不一定会回来,那我只好来找你咯!”
“岚儿姑娘,你知道的,前线打仗随时会丧命,你才经历过一次,不怕吗?”
“不怕!我、我还是很怕,但我更怕找不到你……”
红烛帐暖,夜宁风也静无语,只待月落西斜,暗云淡去。
第二日,岚儿起了大早,轻手轻脚地收拾一番,才开门,就见管家从院子里快步走来,掏出怀中的一封信,“夫人,这是您师父让我转交给您的,她说要去云游,昨晚就走了。”
“师父走了?”
岚儿一听,赶忙接来那封信,不过寥寥数笔,别去云游,好自珍重。
师父……
明明与师父早已分别数月,不知为何,现在才涌起感伤,就像是真的离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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