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雷鸣轰天,撼动了整座天山,瑶池之处,结界瓦解一刻,仙气逼人。
君牧遥于此刻已汗流周身,连咬牙的力气都没了,喘着大气看着自己腹中外泄的仙气,痛得几欲昏厥。
彼时寒轩身处元洲王宫之中,神界已过两月有余,他日日做法感应,几乎交待了凡界所有的土地山神四下查探,他也想了许多法子找寻,奈何她会用世离所授的巫术隐蔽气息,致使音讯全无。
他指尖抚上那一撮黑发,系紧红绳,蓦地想起那晚,她亲手剪下自己与她的头发捆绑一处,曾以此为誓,与君不离。
可现在,她究竟去了哪里?
“禀报王尊,下头天山山神来消息了!”
瑶池处,君牧遥望着天象已变,头顶道道闪电划过,她知这孩子定要出来了,可她已耗尽内力,根本无法再将元气送入腹中,只能强撑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仙胎凡育,她难道会为了生这个孩子而死在这里吗?
蒙蒙细雨,天山已是乱石嶙峋,寒轩惊讶于这番景象,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追寻着仙气源头朝瑶池那儿找去。
直到隐隐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君牧遥的身影落入眼前,她正蜷着双腿,抱着笨重的肚子在池边来回打滚,脸色发白发青,吓人得很。
他看着她半昏半醒的模样,目光落到突显的腹部,一时之间震撼太大,大得他来不及理清思绪。
“……靖娴。”
耳边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她脑袋一震,倏忽睁了眼睛。
是寒轩,他还是找来了?
看着他愈离愈近,君牧遥不知是痛得还是惊得,失了血色的唇不住地颤抖,想爬也爬不了,想赶也没力气了。
身上蓝衣翻飞,遮着她的身子,被抱起时,感受到一股内力打进身体,让她不至昏死过去。只是此刻腹下筋挛抽搐,她不自觉揪紧了他的衣襟,喉咙嘶哑,已没了声音。
寒轩驾云而上,一路抱着浑身被汗浸得湿透的她,臂弯沉重,落吻在她额上时,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语而出,“靖娴,撑着点,我找阿姐来给你接生。”
他御行得极快,落了宫中,就一路抱着她入了内殿,难得朝近侍发了脾气,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端热水来!”
“……是、是,是!”
几位近侍被这情况吓得腿都软了,赶忙往外跑去。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意识越来越沉,手松落垂下,觉着自己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寒轩将她轻放到榻上,掌中沾满了血渍,腥味很重,他也顾不得清理擦拭,跪坐在榻旁,紧张地包覆住她的双手,“阿姐就快到了,她会想办法的,你再撑会儿,我陪着你,你撑住啊……”
寒轩,就是为了这个男人,她再一次堕入情劫,曾想过自己再次为他披上嫁衣时的模样,也相信过他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可她记得最清的,是他对寒嫣说的那番话……他待她真的很好,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但也仅仅是如此。
眼前一黑,她最终还是虚脱得昏了过去,寒轩看到她闭上眼时滑落的一行泪,顿时骇得发慌,伸手去拍她的脸颊,“靖娴?靖娴你睁开眼睛,靖娴!”
“到底怎么回事?靖娴她怎么就要生孩子了?阿轩人呢?”
寒轩听到声音,像抓了救命稻草似的绕过屏风,“阿姐!”
寒嫣入了殿门,看到他双手血红,激动得快喘不上气,眼神都直了,不待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手扯着胳膊进了内殿,急得口中喃喃不休,“阿姐,你快救救靖娴!她已经昏过去了,你一定救她!无论用什么方法,保大不保小都可以!”
天呐……
匆忙被拉进去,血腥味重得很,寒嫣看到榻上挺着肚子奄奄一息的人,惊得捂住了嘴,怔在当场,不过两个多月,靖娴居然成了这副样子。
“阿姐,先别想其他了,快救她,靖娴现在是凡人,撑不住的,你快帮她!”
“好好好……阿轩,我马上救她,你别慌……”寒嫣摆脱他摇晃自己身子的手,快步上前去把起她的脉,手未收回,寒嫣已对还愣在屏风处的玉姌吩咐道,“快去煮一碗莲池露水来,要温的,快!”
玉姌听了也麻利地跑出去准备,寒轩看着她往君牧遥嘴里喂进一粒丹药,脸上焦色未减,“阿姐,靖娴她……”
长叹一口气,寒嫣抹了抹鬓边吓出的汗,抬头对他道,“靖娴会没事的,孩子也保得住,只是该早作准备,不然也不会耗尽了她所有的内力。”
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之间,君牧遥感到腹中一阵绞痛,疼得她连喊的力气都没有,眼睁不开,摸索着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被一个力道紧紧握住。
榻上的枕头已被浸湿了,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寒轩看着她紧揪着一张脸,握着她的手,转而朝床榻另一头的寒嫣问道,“阿姐,生出来了没有?靖娴好像很疼。”
“还没有露出来。”寒嫣闭眼长叹一声,继而担忧地看向尚在昏迷中的人,“之前耽搁得有些久了,倘若她还是仙身,也不至会这般虚弱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低问,寒嫣犹豫地朝玉姌使了眼色,接着起身接来一卷兽皮药带,“得先施针让她醒过来,不然可就真难办了!”
施针之后,寒轩将她稍稍扶起,背靠着自己,浑厚的真气送入她的体内。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事没理清,她不易醒来,他就支撑她熬过去。
君牧遥感到体内两股真气相互乱窜,猛地冲击上肝脏之处,竟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仿佛沙尘风过,抬起眼皮,露了一条缝,她察觉身子被人扶住,瞥眼间,他的脸入了眼,染了几丝殷红,格外刺目。
一时岔了气,猛地紧揪着眉头,接连咳了好几声才减缓了过来,躺在他怀里喘息之时,眼睫微颤,她已慢慢醒了过来。
她竟,还没有死。
“靖娴,振作一点,孩子就要生出来了,再使使劲!”
寒嫣拔了针去,回到床另一头,见寒轩还抱着她不松手,催促地挥了挥手,“阿轩,你快扶她躺好,要一口气生下来。”
寒嫣看他措然地放下她,手却没松开,也心下感叹,自家弟弟向来是稳重的,结果摊到自己身上,也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
缓了这一下,君牧遥慢慢有了力气,即使有多不想见到他,目前也只能先拼命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要不然,她估计自己可真要玩完了。
几次连贯地使力后,她感觉体内一阵扩张,腹中的胎儿开始往下滑去,也不知道这感觉是不是对的,她握着寒轩的手,想问也说不出声。
“出来了出来了!靖娴,阿轩,孩子出来了!”
听到寒嫣的话,君牧遥终于松了一口气,瘫下曲得发僵的腿,彻底倒了过去。
“靖娴?”
榻上的人头一偏,寒轩吓得心也坠了下去,好在寒嫣在旁边安慰着他,“她是太累了,休息几天才能缓过来,你放心,我会给她调一些滋补的药养好的。”
一声啼哭后,玉姌接去清洗干净的小玄武乖乖地睡了,比猫还小些,眼都睁不开,寒嫣喜得忍不住抱来给他看看,“你瞧你女儿长得多好啊,跟你小时候一样!”
“这么大点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壳都是软的。”说归说,寒轩还是轻轻抚过小玄武的额头,那眯着的眼一颤一颤的,嫩嫩的小嘴还撅了一下。
“呵呵……”
寒嫣看他忍不住乐了,也还不忘提醒,“我都做外婆了,你才当上爹,以后对靖娴体贴一点,别再像以前那样日日不回寝宫了。”
逗孩子的动作一顿,寒轩凝下目光,望着孩子磕了眼,轻应着,“我明白。”
浑浑噩噩的,在一片黑暗里不知飘了多久,许是因为有光亮的缘故,她的思绪渐的集中起来。
睁眼时分,看到了榻顶上的淡蓝纱帐,上面绣着精致的玄武族图腾,边上嵌着一排宝石的帘上垂下银线织成的流苏,除此之外,榻上再无其他装饰。
身上的衣服和盖着的棉被已换作了天蚕丝制的,柔滑舒适,她闻着一股姜花薰香的味道,这等清雅的布置,她自然是熟悉的――
元洲,玄武王宫。
“靖娴,你醒了?”
她方才晃神没注意,等他出了声儿,才发现榻边还坐着一人,自个儿的手还被他给捂着。
昏睡前的记忆涌上来,她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腹部,伸着脖子想要起来,“孩子……孩子呢?”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说出来都找不着声调,寒轩赶紧端来一杯水稳住她,“你别乱动,孩子玉姌看着呢,我让她给你抱进来,你先喝点水。”
看到水,不用他喂,她自己就抢也似的抓来喝了,确实是太渴,感觉就像走了一圈沙漠,喉咙干得要命。
寒轩刚喊完玉姌,一杯水就下了肚,君牧遥举着杯子,“我还要……”
“好。”寒轩扶了她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再倒了一杯来给她,顺着她的背,“你睡了四天了,阿姐说你身体太虚,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王尊,小公主来了。”
听到玉姌的声音,君牧遥饮尽杯里的水,就眼巴巴地伸出手去,“快,把孩子给我。”
“是。”
寒轩从旁帮着稳稳接过,小玄武的触角探了她脸上,君牧遥指头轻轻勾住,哄得开心,舒展了眉宇,“婧儿,认得娘亲吗?乖孩子……”
“你给她取了名字?”听不大清说的是什么,寒轩疑惑地看向她,“是哪个字?”
他问着,君牧遥才偏去同他对视一眼,犹豫地低下了头,指尖在他掌心中比划,“婧儿,女字旁,一个青……”
“婧儿?寒婧儿……”寒轩看向她怀里的小家伙儿,眼底晕开淡淡盈光,吻过她耳边,掩不住欢喜,“好名字!”
一瞬撇过脸去,擦过他的唇,君牧遥盯着怀中的孩子闷着没吭声,她从就未说过自己的女儿叫寒婧儿,哪要他多此一举?
她的抵触他看在眼里,沉默地盯了她一会儿,转而对玉姌说道,“你先把孩子抱走吧,她还要休息。”
“不用!我的孩子我自己带着。”
她紧了紧怀抱,虽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声音近乎无音,语气却是有警告的意味,就像,怕别人抢走自己孩子一样。
“孩子就睡在偏殿,等你身体好些了,日日都能抱着他。”寒轩抚了抚她的脑袋,试图劝服她,“你抱着她要怎么休息?”
丝毫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君牧遥沉着脸没应答,玉姌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尴尬,之好从旁缓解气氛,“当年公主刚生下孩子的时候,也是不肯把孩子给白虎王,王尊不是知道的嘛,母亲都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奴婢就先退下了。”
玉姌识趣地出去了,寒轩只好依着她,“你想孩子陪你就留在这儿吧,来,先躺好,孩子放你旁边,你睁眼就能看到。”
君牧遥将信将疑地松开手,躺好后,又迫不及待地伸了手去抚摸那只小玄武,却被他的手包裹住。
“我也在这儿陪你。”
他对她说道,她看着小玄武,没什么反应,也没挣脱开,他这才稍稍安心,本想要问她些什么,看到她眼帘开始下沉,竟也没敢开口扰她。
直到她能下床走动,这一日晚膳时,玉姌从外头带进来许多小孩的玩意儿放了案边上,君牧遥托着小玄武,疑惑地捡了一个拨浪鼓来。
“这些都是公主命人送来的,这些东西,小孩最喜欢了!”玉姌从旁解释着,奉出手里雕着玄武图腾的金锁,对君牧遥道,“这个是公主让奴婢转交给您的。”
君牧遥看着上面的图腾,静默之后,没有接过来,轻放下手里的拨浪鼓,语气平和,“孩子还这么小,这些东西都用不上的,请你转告寒嫣公主,谢她一番好心。”
她不留痕迹地掩去心里的烦闷,低头吃着他夹到自己碗里的鱼肉,已经挑了刺,吃起来口感很好。
寒轩不知她为何不接受,也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就像隔了层纱一样模糊。可是阿姐忙前忙后地照顾,他不能当作没看到,替她接来了金锁,“阿姐的一番心意,都是自家人,收下吧。”
君牧遥看到他拿着放在她的碗旁,轻放下筷子,抱好女儿,淡笑着看向他,“你先收着吧,我吃饱了,去花园里转转。”
他看着她起身,哄着怀里的孩子往外走去,这几日,她能好好说话了以后,多是这样陪着孩子,他在她身边,她不吵也不闹,却也从没主动同他说过话。
寒轩越发有了自己是可有可无的感觉。
漫步在园子里,君牧遥托着小玄武,风起之时,有一些冷意,她远远眺那缺角的月亮,还差一些日子。
产后身体虚弱,她连基本的结界也维持不了,现如今只有等月圆之夜,汲取足够的夜月精华,才能恢复元气。
“快入夜了,这里风大,你身体没好,怎么还日日来溜达?”
回神之际,肩上已搭了件披风,寒轩从后拥来,温温热热的,他的双手环在她腰上。
远远看去,一家三口依偎在月下的幸福画面,甚是羡煞旁人,只可惜,并不如此。
君牧遥不止一次在这样的画面里从他怀中退开,可今日没有,静静地沐浴在月光下,她没有拒绝他这样的亲近。
或许她还是渴望他的怀抱吧,但却不是这样的心境,如果他真的爱她,那该有多好?
寒轩意外地没有感觉到,她对自己亲近的排斥,潜意识地,他搂得她更紧了,下巴枕在她颈旁,贴耳相诉,“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不能同我说吗?”
因她这几日冷淡的态度,他把原想问的那些话都压了下去,只怕她不愿说,又避开一旁。
“你想抱抱婧儿吗?”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玄武,即使她再不愿意承认,这还是他的孩子,无论他对自己如何,父女之情总是真的。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同他说话,寒轩眼里难掩笑意,“我倒是想啊,你整日不肯撒手,怎么抱呢?”
他暧昧地吻在她耳垂上,半闭着眼,“这样抱着你也不错。”
不知是他说的话太撩人,还是挨得太近,君牧遥侧过脸,微微僵起了身子,头皮发麻地推开他,转而往回走去,气氛徒然落回原点,“我先带婧儿去洗澡。”
“你想自由,我就随你世间逍遥,但你若是心还在我这儿,那就回到我身边来。”
“靖娴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让她流落在外,保护她是我的责任。”
浴池中热气朦胧,她将整个身子浸在水里,沉静闭眼而息,耳边回响着他的话,对自己说的,和对寒嫣说的。
那从云端跌入地狱的滋味,上一世已经尝过了,如果不爱,为什么又要再来招惹她呢?
玉姌送来衣物的时候,听见脚步声,她便瞬间睁眼,微微抿紧双唇,思绪渐渐沉了下来。
“娘娘,小公主已经在摇篮里睡下了。”
“玉姌姑娘。”
微微讶异于她的称呼,玉姌看着那浸在花瓣之中的人,肌肤衬得如芙蓉一般娇嫩。
只见她垂着眼,手抚在颈上轻按着,扭了几下脖子,慵懒得靠在了池边,“你能不能别叫我‘娘娘’了?我听着怪别扭的,还是叫我君牧遥吧。”
“可是……可是您是王后啊,奴婢不敢!”
“王后?”
挑起眉尾,她唇中发笑,在玉姌低着头的时候走了上来,擦拭之后,披上了简单的睡衣长袍,“你们的王后早就已经不在了,与我何干?”
“奴婢只是下人,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虽说从前王尊冷落了您,可现在王尊是真把您放心上的。”
玉姌上前帮她理好长裙,边劝着,“公主也是很关心您的,这次也特意让奴婢留下来服侍,您还有什么好别扭的呢?”
君牧遥听着她的话,抿着唇苦涩一笑,兀自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没有错。”
“不知王尊可告知了娘娘要办满月酒的事?如果娘娘是怕身份得不到正名,那大可不必担心,奴婢亲耳听到王尊说的,到时候会给神的人解释清楚,还说要亲自带你回青龙族看看娘家人呢!”
呵笑一声,君牧遥歪了头来确认,生怕自己听错了,“满月酒?”
回到内殿的时候,寒轩正在摇篮边上看着孩子,那眼里的温情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你很喜欢婧儿吗?”
他回头,看到君牧遥拔去银簪,散下了长发,拿着木梳来回梳理,如同一般人家的妻子同她话家常,他看得有些入迷了,缓步走到了她面前,顺势接来了她的梳子替她梳起来,“婧儿是我们的女儿,我怎会不喜欢?”
“听说,你要给婧儿办满月酒?”
他微微一怔,今日的她态度好得有些反常,不由得微皱起眉,蹲下身来,握住她的手,“婧儿是我的嫡女,给她办满月酒,有哪儿不妥吗?”
“我只是好奇,王后已经仙逝多年,你要怎么向外人解释,现在出生的嫡女?”
君牧遥的神情很平静,在人间习惯了掩饰,倒也叫他看不出端倪,只听寒轩笑言,“如实说不就好了?你爷爷如果知道你还活着,高兴还来不及。”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听得清楚,“你永远都是我的王后,青龙族的靖娴公主。”
如魔咒一般,那一刻,她忽然有了前世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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