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作者: 不负此生 | 来源:发表于2023-07-17 15:2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端午节前夕,丈夫从西藏飞回成都。他与其他三个姐姐约定好了,一同回老家陪年近八十的老母亲过节。

    他一年回来不了几次。这次还是趁单位派他去北京学习的机会,提前几天请假回来的。我正好也想去看看他老家翻新的房子,就答应和他一起回他老家过节。

    临行前一天,丈夫突然说要带上他二姐夫的老母亲一起回去,她当天下午就来我们家里。他二姐夫常年在外面做生意,端午节回不来。而他二姐在成都带孙女,没有和她婆婆住一起,怕婆婆端午节一个人过太孤单,就给她说好跟我们一起走。

    “张健死了。”

    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做晚饭的丈夫,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他二姐夫的母亲,也是张健的外婆,就快来了,刚通过电话,坐的9路车。

    他洗菜、切菜,手脚麻利。我在旁边打下手,剥剥蒜,理理葱。

    “啊?!”

    我心里大惊,忍不住叹息:“他还那么年轻呀!”

    “今年二十九。”

    丈夫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手没停,继续说:“他都死了好几个月了!”

    “还是二姐打电话提到他,我才晓得的。”丈夫补充道。

    “嗨!”

    张健是丈夫二姐夫的亲外甥。自从我从西藏病退定居新都后,每逢丈夫二姐夫家请客吃饭,我常常看到张健的身影。

    在我的印象中,他身高不足一米六,略显苍白的脸,瘦弱得仿佛一阵大风就会把他卷得无影无踪似的。

    客厅里,丈夫陪刚到我家的张健外婆聊天,顺口提起了张健的死,张健外婆摇摇头。

    “张健的压力太大了!”

    她斜靠在我家浅灰色皮沙发上,白发苍苍,面容憔悴,轻声叹了一口气。

    “他又得了癌症。”

    张健外婆一边说,一边抬起那双青筋暴突,老年斑密布的手,抹了抹眼睛。

    “哎,他只有这个寿数,是命。”

    言毕,她缓缓转过肥胖的身躯,头扭向了另一边。

    我始终未吭一声,心里很不平静。

    我仿佛看见了一条独木舟,它冒着狂风暴雨,晃晃悠悠向前。巨大的浪头像发了狂似的,一次又一次翻滚过来,一次比一次猛烈,弄得它晕头转向,找不到北。它使出浑身解数,尽力对抗着,想维持住船身平稳。只可惜没过多久,它就散了架,丢了桨,沉入了海底,不见了踪迹。

    “他的工资涨到一万多了,可惜得病死了,二女没享到他的福啊!”

    张健外婆忍不住,又说道。

    我仍旧默不作声。当时的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人的命运遭遇,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一辈子挣脱不掉的。张健也不例外。

    他的母亲王玉莲,头婚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丈夫顶替父亲的班,成了一名国有制企业员工,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进了监狱,后来被什么人打死了,死在了监狱。

    王玉莲当时才二十多岁,还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有一天,突然被通知去监狱领尸,给死去的丈夫处理后事。她的天一下子塌了,哪里承受得了?她背地里没少哭哭啼啼的。幸好公婆精明,办事周到,全程主持打理,丈夫的后事最终妥善解决了,入土为安。

    只是,她从此就像浮萍一样无依无靠了。

    眼瞅着一双儿女嗷嗷待哺,她又风华正茂,王玉莲整日整夜睡不着觉,胸口堵得慌。不走,就只能枯死在婆家了。她一狠心,收拾好行李,带着一双儿女投奔了娘家,从此在娘家住下了。

    这样倒是有了依靠。只是大弟媳妇那张嘴,总是有意无意地,时不时地刺激一下她那略显敏感的神经。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久而久之,竟然有些麻木了。不过,她还不至于是个木头人。她有时候隐忍,有时候也忍不住还击一下。后来,她竟然猪油蒙了心,和与弟媳不对付的母亲联合起来,一起对付弟媳妇。这样一来,她的娘家就没有几时安宁过。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闹得鸡飞狗跳,一大家子吹胡子瞪眼睛的。

    按照农村老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一来娘家,就搅扰得娘家吵吵闹闹不停,实在说不过去。父母弟弟无意再留她,王玉莲不得不另寻出路,改嫁了。

    她后嫁的那人是她娘家周围的一个单身汉,她的同龄人。她未出嫁前,他曾托媒人向她提过亲,没成。在她和她父母眼里,那人除了身高长相还行,其余一无是处。可那个时候的王玉莲,温婉动人,又正是大好年华,媒人都快踏破了她家门槛。

    王玉莲目前的处境,早非过去可比,倒与那单身汉相配。至少,他可以让她和一双儿女有个安身之所,不再被别人说三道四了。

    她别无选择,很快二婚了。

    她的后夫在家附近一个小煤矿上工,通常早出晚归,周末休息。

    煤矿上只要肯拼命干,收入不少,一人养活一家子不在话下。只可惜,王玉莲没有享到后夫的福。他生性懒散,好吃好玩,一有空就钻上牌桌,和牌友们不分昼夜地打牌喝酒。他拿回家的那几个钱,仿佛洒在一大片干裂的土地上稀稀拉拉的雨滴,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了。

    带来的一双儿女,加来后来生的一儿二女总共五个,只好与柔弱的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一个春天的周末,明明天早亮了,王玉莲让后夫赶紧起床,与她一同去锄庄稼地里的杂草。他蒙着被子,嘴巴里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不动弹。王玉莲在地里左等右等,锄地半天了,也不见人来。回到家里一看,早没人影了。她赶紧去问别人,才知道他又去打牌了。

    这样的日子长了,王玉莲实在忍无可忍。有一次,她急匆匆地跑到他打牌的地方,当着众人的面掀翻了牌桌,纸牌散落了一地。她大声怒骂丈夫不顾家,只管自己一个人打牌玩乐。其他牌友怕惹上麻烦,一个个都装成哑巴,悄悄咪咪溜走了。他自知理亏,没有吭声,蔫着脑袋跟着王玉莲回家了。后来呢,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王玉莲奈何不了他,只好由他去了。

    碰上他这样的男人,只好有苦自己咽,有泪自己流。王玉莲天天起早贪黑,尽力维持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她可不想儿女受罪,四邻笑话。

    后来,娘家大弟弟做起了童装生意,开起了服装厂,日子越过越红火。她每次回娘家,临走时,母亲就收拾好两大袋七八成新的衣服让她带回家,给她的儿女们穿。这样的状况,持续到她所有的儿女长大成人。

    王玉莲在娘家大弟弟的服装厂打工,包吃包住。工钱方面,大弟弟还会适当多给一点,就当他略微尽尽心意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吧!总有出头的日子!每到难熬时,王玉莲脑海中总是会冒出这些念头来。要不然,自己早早气死了,那五个儿女咋办呀?只会比现在更差。每次想到这些,她再怎么想不通也想通了。

    家庭困难重重,王玉莲还是咬着牙让儿女们先后上了学,读到哪里,各凭本事。张健的大姐英中专毕业,大哥锋、二姐梅初中毕业,与他同胎生的妹子蓉大专毕业。只有张健,考上了本省的一所二本学校,计算机专业,成了家里最有盼头的子女。

    张健出生那会儿身体就弱,进了好几天保温箱,才被医院允许带回家喂养。成年后,他矮小瘦弱,沉默寡言,后来头上还冒出了一小撮白毛,格外引人注目。母亲让他染染,他说没那必要,那样还有个性,从此再无人提。

    岁月如水一般静静流淌。姐姐哥哥,就连同胎小妹都先后成家了。他们都嫁到了省城周围,不管是居住还是挣钱,条件都比山区老家好太多了。可说到底,他们还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家。

    只有他二姐家,经济条件稍微好一点。二姐夫是北方漂来的外省人,生得矮而壮,其貌不扬。他的普通话,总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听说初中没毕业就到社会上闯荡了。他常年做着厨具批发零售生意,出手比较大方。

    张健二姐在省城周边打工时,和他二姐夫偶然相遇。初见她那温柔可人的模样,他二姐夫马上惊觉,自己的春天来临了。他想尽办法,对她穷追不舍,又加上适当的金钱助力,不过半年光阴,她就败下阵来。他们很快住在了一起,然后怀了孕,结了婚,生下了女儿。

    儿女们大了,就轮到为父母排忧解难了。

    张健去北京实习那会儿,急需用钱,二姐匆匆寄了5000元过去。自然,张健嘴上心里都十分感激。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张健很清楚这个道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好景偏偏不长久。

    张健二姐夫的生意出了重大问题,他陷入了三角债的重重漩涡之中。欠他几十万的客户因为三角债,资金周转不灵,还不了银行贷款,资产突然被法院查封了。那人资不抵债,张健二姐夫什么也没捞着,只能自认倒霉。而他欠别人的,尤其是欠银行的钱,不能不还。最后,他连周转的钱也没有了,欠银行的钱也还不上了。想找人借,不好找。找银行贷款,他已经失去了信用,贷不了。他的生意彻底陷入了僵局。

    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眼见丈夫每天焦头烂额,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盘活自家生意,张健二姐再也顾不上面子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她大着胆子向大姐小弟开口借钱。大姐心慈,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小弟尚未婚恋,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又加上二姐曾有恩于他,他没有丝毫犹豫,答应了借款。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话一点也不假。张健二姐家陷入经济危机之后,二姐夫常常借酒浇愁,酒后忍不住发酒疯,打骂老婆。这样的日子长了,他二姐再也受不了了,夫妻俩常常互骂互殴,闹得不可开交。后来两人就像仇敌一样,恨对方恨得牙痒痒的。

    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们协议离了婚。本地按揭房归女方,剩下的一双女儿,才两三岁,就跟着母亲,男方在经济上适当帮衬着养育她们。之前他们向她姐弟借的欠款,总共十多万,全部由她来还。她忍不住问他:“凭什么我来还?”前夫怒目圆睁,脸红脖子粗。大声吼道:“你结婚后一直呆在家里,没出去挣过一分钱,还无数次往娘家拿钱去填大大小小的窟窿,你不该还吗?”她一下子哑巴了。后悔已晚,多说无益。最后,她只得认下了那笔旧账。

    张健二姐终于从让她窒息的婚姻中解脱出来了,照理说,可喜可贺。可是,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为背负的沉重负担发愁。白天,还要装成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日子难过呀!

    日子难过也得过下去。很快,张健二姐就把一双女儿全部托付给了母亲照管,自己出门找了个工作,上班去了。

    可她一个初中毕业生,找的工作能有多好呢?每月挣的那点工资,免强支撑一家四口的开支都不够。还旧帐,还房贷,想都别想了。她经济紧张了,除了向前夫张口要女儿的生活费,就是向自己的姐妹兄弟张口。大哥小妹只能自顾,无能为力。大姐小弟常常资助她,从此,他们也跟着她坠入了泥潭。

    张健的工资最初五千多,后来逐年增长。为了多挣钱,他常常主动加班,可挣的钱还是不多。他只好硬着头皮去炒股,买基金,去网上高风险投资,总是梦想得到高回报。谁知道钱没有挣到,倒亏了不少进去。这无异于雪上加霜。最后实在逼急了,就开始网贷,高额利息利滚利,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坠入了更大的深渊。

    张健的大姐也比张健好不了多少,最先她还能很好应对。可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她越来越难隐藏秘密——家里大笔的钱的最终去向。有一天,她艰难地向丈夫开了口,全盘托出。一向勤劳节俭的丈夫闻言,差点晕了过去。可妻子除了此事,一向表现优秀,怎么好苛责于她呢?他心里虽然震怒埋怨,也只好尽力压下火气。二十万呀!对于长期靠两三千工资生活的普通打工人来说,的确不是小数目。自己长期省吃俭用的钱,几乎是打了水漂了!这搁谁心里,也受不了!可又能怎么办呢?难道去逼身陷困境的小姨子?

    唉!算了吧!张健大姐夫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地倒在了客厅沙发上,闭上了双眼,四周一片死寂。

    丈夫回到西藏后,某一日我与他通电话,说着说着又扯到了张健。

    丈夫说:“张健查出癌症才两三个月就走了。”

    我叹道:“这么快呀!”

    我问丈夫:“他怎么不去医治呢?”

    丈夫回答:“治不了了,癌细胞转移了!”

    “嗨!”

    我唯有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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