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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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杰来了？屋里坐，屋里坐。”王杰一下车张老汉就迎了上去，带着王杰进屋，从门后拿了两根矮条凳，递给王杰一根。

“先不坐。”王杰不接，只顾抬着头四处打量这残破瓦房，东南边的墙已经完全垮塌，那边的两间房和堆柴草的夹楼已经废弃，雨水浸泡的缘故，柴草里散发着植物特有的腐朽霉味。

“张大哥，你这房子真住不得了，霉味又重。你就不要再犟了，说个不好听的，万一哪天打雷下雨的大一点，这房子一垮，你不但什么都得不到，还白丢一条命，是不是？”王杰说完拉过放在一旁的条凳坐下，准备再做做张老汉的思想工作，想了想拿起凳子跨出老屋，说：“咱们还是到外面说吧。”

张老汉心里有些想笑，但还是搬了凳子跟着坐到院子里。

“这里空气好，”王杰深吸一口气说，然后有对张老汉问：“张大哥，你儿子还是联系不上？”

“是了嘛，”一提儿子张老汉就忍不住红了眼，浑浊的老泪掉下来，他抬起粗糙的手掌捂住眼睛，“怎么打电话都不接了，不孝子，不孝子……”

王杰的鼻头也有些发酸，虽然这种基层扶贫工作已经做了很多年，但每次看到独居的留守老人掉泪，还是忍不住难受，便蹲过去轻拍老汉的肩头，安慰道：“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可能上班太忙，在工厂打工连吃饭都扣了时间，一天又累，你打的时候他可能没看着，等看着了也没力气回，也或者，他换号了，现在年轻人都这样，为了不交那点话费，动不动就换号的嘛……”

王杰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便感觉自己也有点编不下去了，语塞在那里。

“你这是哄我的，唉，我晓得，是我没本事，这个家让他丢丑了，我也让他丢丑了。”张老汉扭过身去抽搐起来。

王杰这下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坐回凳子上等他哭完。

哭完了，张老汉擤了鼻涕擦掉眼泪转回身来，有些尴尬，王杰赶紧言归正传：“张大哥，还是昨天跟你电话里说过的事，一是易地搬迁的事，二是让你儿子回来学车的事，报名马上截止了。

先说搬迁，我建议你啊，还是赶快搬出去住，这房子已经是很严重的危房了，不能住人，你说嫌给你的房子小，但人家家家分的都是这样的房子嘛，移民大搬迁，现在房子根本不够，再说，60平，也够了。”

“60平还没我这破瓦房大！就我一个老不死的倒没什么，可是我儿子将来早晚还是会回来的，你说他要是回来了，我这地基地基没保住，连个宽敞的房子都给不了他，你说……”老汉说着又要掉泪。

王杰赶紧止住他，“怎么说着说着又哭了呢！我们好好说嘛，你一哭我们一天都谈不完了！”

张老汉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咳了一声道：“不是我想哭，你也是为人父母的，你说说，我这要听了你们的搬进县城，就补贴那么点钱，房子还那么小，我儿子今年都24了，如果他哪天想通了回来，到时候还要结婚，你说我拿什么给他？都挤那60平的房子里？我的意思，你们做领导的能不能帮想想办法，要么换个大点的，要么按两户人家给我们算，分两套房子。”

王杰道：“老哥，那房子又不是我家的，不是我说分给谁多少就多少的，你儿子还没结婚，你们户口也还在一起，政策上根本不可能嘛！而且之前也跟你说过了，对你们易地搬迁的，国家给了很多帮扶政策，每年又有补贴，你们只要安安心心搬出去住就行，政府难道还会不管你们吗？”

张老汉道：“我们不是不信政府，但你让我相信，不能光讲大话吧，你把钱和房子的事都给我解决了，我马上收拾了就跟你走，你让我留我都不留！”

王杰道：“我怎么跟你讲大话了嘛？昨天就跟你说了，你让你儿子回来，现在正在补贴学驾照，一分钱都不用你们花！等他学会了，可以做的事情就很多了，我们帮也是帮你们自食其力，不然就给点钱给房子，钱用完了呢？土地又没有了，你们讨饭去吗？”

张老汉道：“学个驾照能干啥？现在的媳妇都那么贵，等他开车挣钱讨老婆，这辈子就不要想了，那过得还不如我。”

王杰一下给气乐了，道：“老哥，那你这就是想趁机敲竹杠了，一次性让国家帮你儿子把老婆本都付清了？你……不是我说你，这种思想就是有问题的！谁的钱不是一分一分挣的？就是你们现在赶上好时候，政府还样样替你们想好，只要你肯学肯干，好日子就不远，有了技术还怕什么没有？要在以前，谁管你！你再好好想想，赶紧想办法找到你儿子，找跟他关系好的做做思想工作，再怎么都是一家人，不要在这个时候犟，不然等下次统一报名又不知道什么时候。”

张老汉道：“找了，连跟他关系最好的二柱子我都找过了，这一年来他连二柱子都不联系了！他出去没两年就不跟家里联系，但还和二柱子来往，现在连二柱子都找不到他，你让我上哪找去呢？”

王杰心里琢磨，这张老汉到底是不想搬故意这样说的还是真的呢？要是故意的，自己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想不通吗？要是真的，那这儿子也真够不是东西的，狗还不嫌家贫呢！

张老汉又道：“现在是真没办法了，总不能让我自己去学吧，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到底混成啥样我也不知道，他可以不认我这个爹，我也不能不认他这个儿啊！我嘛，是大半截入土的人了，怎么死都是死，实在不行就替他守住这块地也行了。”

王杰气得跳脚，心想你倒是怎么死都是死，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这档口死在这危房里，有多少人得担责任，我作为你的包保人又有多大责任！

他心里也苦，感觉自己就像个夹在中间的受气包，一边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一边却只给了你5块钱但要你买10块钱的东西回来，让你去斗智斗勇。

王杰站起来在院子里走了起来，说：“那你用我的手机给你儿子打下试试，可能他只是不想接你的电话，看到陌生号码他肯定就接了，只要他接，你就好好跟他讲。”

只要他回来，我就直接跟他谈，总比跟这种死脑筋磨要好。王杰心里暗想。

“好好，你打嘛，张三，那个就是他。”张老汉赶紧把自己的老年机递了过去。

电话拨了很久还是没人接，连打两个都这样，这下真没招了，王杰打道回府，临行前又把刚才的意思大概重复了一遍。

2.

张老汉目送着王杰的车走远，然后回身收了条凳回屋，心中既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

得意的是王杰最终还是拿他没办法，不给他解决大问题，他就是不搬！他已经老了，穷了一辈子，让儿子也跟着受苦，想读书都没能读，这是他唯一能为儿子争取的。

失落呢？失落的是儿子跟他翻脸。

张三根本不是在广东进厂，他开始时还以他为荣，生了个上进又有脑子的儿子，出去两年就知道打工没有出路，直接跑去汽修厂给人免费当学徒，人又踏实肯干，一两年就学成，还自己攒了钱，说要回来开汽修店。

老汉不让他回来，回来干啥，当时山里正补助贫困户，又喊着要搬迁，越穷的人家得到的好处越多，他要是回来，别人就都知道他张三出息了，在城里开店，那样贫困补贴不就没有了，说不定等到搬迁时连房子都不给。

张三跟他吵，说自己吃这么多苦就是为了不再被人当作穷人，结果他却甘愿当穷人！

说甘愿就甘愿吧，他争不过儿子，但给张三撂了句狠话——你要敢回来，就顺便帮我把尸也收了！

张三退让了，在邻县找了个便宜点的地方自己把店开了起来。

前段时间王杰说有免费学车的事，张老汉赶紧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回来，千叮咛万嘱咐要怎样怎样说，就怕儿子说漏嘴，张三又火了，自己现在已经不缺那几千块钱了，为什么要装穷装可怜的去占便宜？他受够了别人可怜他时的眼神，他想做个正常人！

张老汉不能理解，那么聪明的儿子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是想不明白呢？明明有便宜可占非不占，要自己出来装大爷，钱好挣吗？天天苦哈哈地躺在车子底下，连朋友都没时间谈，他看着就心疼，钱这么难挣，当然能剩一分是一分了。

他们天天吵，电话一通不到两句话就开始吵，然后张三开始不接电话，张老汉借别人的电话给他打，刚开始他还接了几次，后来也不接了。

老汉安慰自己，他是对的，如果儿子就是不同意跟他“串供”，那不接电话也好，反正他是铁了心的要为儿子多弄点钱，弄个大点的房子，那这辈子也算多少做了点事儿，没白活一场。

到家的王杰往沙发上一仰，长长叹了口气，他老婆从厨房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将电磁炉一关，端了杯水递给他，“怎么了这么累？”

王杰仰着头按着太阳穴道：“老婆，你说怎么会有这种儿子，啊？将来咱儿子要长成这样，我，我非抽死他不行！”

他老婆乐了，问他：“你在哪受了刺激了，还把气撒到咱儿子身上？”

王杰把事情说了一遍，一边讲一边感叹。

还是他老婆灵光，出了个主意说：“那你让先给他发个信息说明自己是谁，再大概说一下联系他的目的，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大不了就对方不回嘛，是不是？”

王杰一拍脑门做起来，这么简单的事居然没想到，赶紧拿起手机发信息，不一会对方就回了电话，但来来去去都是那句“现在还不想学驾照”，对他父亲的固执他也没有办法，说完就挂了电话。

王杰不死心，一条接一条的长信息发过去，几乎将白天跟张老汉说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一再让他回来面谈。

3.

三天后。

王杰从一家米粉店出来就拨通了张老汉的电话，语气低沉：“张大哥，这里有个事跟你说一下，那个，你那个房子啊，我先找人帮你大概修一修吧，你暂时先住着，反正你也不着急搬，现在这里连60平的房子也没有了，今天我们开了个会，让每个包保人名下的贫困户加搬迁户先搬一部分，剩下的等有了房子再搬，你本来就不想搬嘛，这会儿刚好，我也报了你的名了，跟你打声招呼。”

张老汉一听有些着急，但还是忍住，语气平稳地问：“那下批房就建议盖大一点嘛，啥时候盖好我啥时候搬都行。”

王杰道：“后面的房有没有现在的大还不一定，但后面的搬迁补贴可能要取消了，具体的也不知道，就是听几个领导大概的意思应该是这样，说今年补贴的太多了，下批即使不取消也一定会减半……”

“咋还减了呢？本来给的就少，现在还想减，这样谁还会搬啊！”张老汉没等王杰说完就光火起来。

王杰道：“人多啊，政府要解决的问题也很多，这种福利性的东西，肯定是第一批的时候好，那时候我劝你你不听，现在没有了也怪不得我了。”

张老汉道：“那你这么着急报我的名做啥，你是对我负责的，好歹也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吧，我们现在不同意，你快点把我的去掉，我，我要先想一想。”

王杰面露难色，为难道：“这个，不知道他们送上去没有，没送的话还能改，送了我就没办法了，再说，要不是你当初态度那么坚决，我也不敢直接报了你的名啊，我给你打这电话就是通知你一声而已的。”

张老汉道：“我不管嘛，反正我没同意的就不算，你快点去看，我，我先想想，挂了啊！”

挂了电话的王杰忍不住笑出声来，果然还是张三了解他爸，一招见效，哈哈哈哈。

就在刚才，他在米粉店和张三聊了近两小时，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这次谈话，甚至永远都不会忘记张三这个人。

当那个戴着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男生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觉得可能哪里不对了，相比张老汉的话，他更相信张三的，甚至在听完张三的“坦白”后对他心生敬意。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十几岁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因为讨厌被别人可怜而奋发图强，一边学养家挣钱的本事，一边还不忘读书，生怕自己落后，王杰自问，连自己恐怕都做不到这样，更可况，迫于父亲的要求，他竟做了这么多年别人嘴里的不孝子！

张三说很感激他，觉得他是个好人，所以才答应面谈，才如实相告，还给他支了个能治他爹的招。

哈哈，张老汉说得对，他这儿子对他实在是不孝，但他却更喜欢这个自强上进的小伙子，他想，孝也是分很多种的，很多时候，有自己独立思考的“不孝”比“孝”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