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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爱,因为错了,才那么珍贵。
1
小锅里红彤彤的汤汁翻滚,淡黄海米与新鲜青菜追逐嬉戏,刚打的鸡蛋还没有浮上来,我吹吹争相挤出锅盖的泡沫,挑起几根面条咬了一口。
父亲闭着眼,沐浴在晨光里,床头的仪器有节奏的蜂鸣。
难得老头安稳睡一会儿,我轻轻打开保温桶,袅袅的蒸汽扶摇而起。
“苏老师,您好早啊!”查床的实习护士蹑手蹑脚进门,低声和我打着招呼。
“尹叔叔情况还不错,只是这几天晚上梦话比较多,好像一直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听着像是您的。叔叔真是有福气,有您这样孝顺的女儿。只是这些年,就您一个人,可真够辛苦的。”
小姑娘话还没说完,就被路过的护士长叫出去,隐约传来被教训多嘴的叱责。
我笑而不语,只知道,父亲呼喊的名字一定不是我。
2
我叫苏小灿,今年54岁,未婚。
父亲78岁,20年前中风瘫痪在床,情况一直不稳定。
他总说这就是命,是他亏欠我们太多。如果不是他,妈妈就不会难产;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到现在还孑然一身。
“那我姓苏,也是因为妈妈吗?”
很小的时候就问过这个问题,他总是先看看母亲,然后郑重地点点头。
印象里妈妈对爸爸的言行多是嗤之以鼻。连跟着她姓苏,也仿佛受委屈似的,每次爸爸解释,她都欲言又止。
爸爸身体单薄,却常年打着两份工,起早贪黑,节衣缩食。每逢过年,我和妈妈都有新衣服穿,就他一身中山装十几年洗得呛毛掉色,从没换过。
那是你爸爸舍不得换,妈妈斜着眼喃喃。
3
听邻居长辈们说,爸爸是个颇有才华的人,尤其是画画。
早些年,有老人寿宴聚会,儿女张罗拍全家福,寿星不乐意,非说照相摄人魂魄减寿,不如请尹家公子来给画上一幅。父亲也乐得帮乡亲忙,一幅画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人像栩栩如生,颇有现在美颜的效果。如此费功夫,父亲却经常分文不取。
七乡八镇仰慕父亲的女生自然不在少数。
“您和妈妈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自从我上了初中,天然有了八卦的少女心。经常不睡觉等着爸爸下班,问东问西。
爸爸白天在一所职校授课装修设计,下学后会去兴趣班教素描或者速写,回家要十点多了。
“赶紧睡觉,明天还要上课。”他总是装着很愠怒的样子,却微笑悄声,指指妈妈卧室的方向,“最多聊五分钟,然后休息,ok?”
没想到我床底下的箱子里,居然有爸爸旧时的画作。
年轻时的妈妈,好美。
4
妈妈离开我们那年,我刚满十八岁。
高考在即,我们晚自习比平时还要多一个小时。那天夜里大雨瓢泼,爸爸下了班顺路去接我,可到了学校也没有我的踪影。一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大男人,又哭又叫,硬是拉了好几个老师一起回头再找。
我在医院昏睡了半个月才醒过来。
只记得拐弯过桥,被对面卡车的大灯晃了一下,连人带自行车滑到水塘里,头磕到筑坝的石头。他们找到我时,河水都快漫过眼睛了。
只记得有人大声哭喊,有人捶打我的胸部,被人背着颠簸,有强光,有争吵,然后就没有什么了。
那段时间,我很虚弱,但爸爸妈妈在门外吵架的声音一字不漏。
妈妈说爸爸不爱她,她也不爱爸爸。
爸爸说这些年都过来了,为了小灿,能不能不要再提过往旧事。
尹石坚,是你一直忘不了苏晓婵!
5
我出院回到家,妈妈已经搬走了。
爸爸特意请了假,红烧肉、糖醋鱼、三杯鸡,还有一锅海米蛋面,摆了满满一桌。
夕阳余辉里,那个系着围裙的帅气男人,眼角鱼尾突然多了许多。
“苏晓婵是你妈妈的姐姐。”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橱柜底下不知那年的一瓶汾酒,让爸爸喝了个干净,却吐了更多,包括这位冒出来的大姨。
妈妈叫苏晓娟,和大姨是孪生姐妹。两个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性情各异。
爸爸喜欢的却是苏晓婵。
他们一起郊游,一起写生。有次远足很晚才到家,长辈们去探亲,只剩妈妈在。
父亲那时住在几里地外的另一个镇子,路上冬雪初融不好走,捱不住大姨和妈妈的劝,父亲住下了。
御寒的几杯酒,酿成大错。
6
父亲一觉醒来,中山装扔了一地,沙发床上多了一人。
他吓得魂飞魄散一片空白,而妈妈哭着喊着要父亲负责,大姨仓惶出现愕立当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时间没多久,眼看妈妈的肚子日益隆起,父亲只好找了媒人,上门约亲。
订婚的那天,大姨留了一封信,说要去省城进修,和谁都没说再见,连婚礼都没回来参加。
爸爸偷摸去找了几次,不是闭门羹就是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妈妈总和爸爸置气,十月怀胎有一半的时间不舒服。一朝分娩,在医院待产了十几个小时,最后难产还大出血。
妈妈的血型特殊,唯有亲兄弟姐妹才能适配。当时已经傍晚,托人找到大姨时,她还在夜大的自习室里。
省城到医院至少3个小时,而且一多半是山路。大姨跟疯了一样,拦了一辆卖菜收摊老乡的拖拉机,把手表塞到对方手里,人家才愿意绕远送她。
大姨及时赶到。
7
是救护车送来的,人已经不行了。
拖拉机年久失修,没有车灯,抹黑上路。大姨还不停催促老乡快些,临到镇口,被一块路边的石头颠歪了方向,整个车都翻到了路基下。
不知道大姨有着怎样的力量,愣是爬了几十米到最近的一处路灯,后面长长一道深红的血迹。
妈妈得救了,我顺利出生。
可父亲从此沉默寡言。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受伤那天,在泥水里他抱着我,大声哭喊着:“晓婵,是我错了,救救孩子吧!”
病房外,妈妈凄声质问父亲:“你叫女儿小灿,我忍了;你留着她的画,我忍了;可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欠她的,要她保护女儿,我不能忍!我是你老婆,不是那个死人!”
一声脆响。
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54年,一点儿都没有厌倦。
我们相识时,他背着画板,一身笔挺中山装的样子,灿然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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