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农弥望
离别之情林风眠画
傍晚,正值陈安杰要带施进回城之际,陶泥再次出现在水泥路上,看到星琦戳在他爸爸车窗下,把在脑海徘徊了一下午的话向威严的父亲坦露——“妈妈还有几个月……?”
“回家”二字还没出口,陈安杰脸色猝然一沉,截口怒喝道,“死小子,叫你什么都不要问,不要问!你说什么!想让你妈回不来吗,你要是想这样,就再说!”
他目露凶光,下午村里发生的抢人事件在脑海掠过,给这些话添了几分咬牙切齿的痛恨。
施进兴冲冲跑过来,拉开车门,屁颠屁颠坐在副驾驶位上,冲陈安杰嘻嘻一笑,蓦然发现气氛不对,稍稍伸长脖子往窗玻璃那一瞄,见星琦缩肩垂脖杵在那,扯了扯脸皮,抬头望天。
星琦一颗心跳得奇快,被他爸爸一斥,瞬间被剥开两半,吓得六神无主,眼眶里的泪水汹涌而起,忍而未落,委屈从头到脚,淋到几乎窒息。
“怎么又哭啦,哭什么呢?你爸爸很快会回来的。”云香拖着一袋子蔬菜土豆赶来,瞥了垂头丧气的孙子一眼,习以为常的安抚了几句。
星琦猛地抹了一把眼泪,气冲冲地跑了。云香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这孩子也太爱哭了。”
“别管他!”陈安杰犹自横眉竖目。
可是等他驱车出村,面对绿意葱葱、生机勃勃的田野,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浓浓的愧疚感。他很想回去看看儿子,却愣是没有动力回去,好像有人拽着他非让他往前不可。命运的洪流滚滚而炽热,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考量着下次回来给他带个城里孩子新兴的坦克车可好,这样想着,他微微感到心头舒适不少。
陶泥毫无防备,正青天白日的暴露在大路上,看到含胸缩肩像一颗子弹一样射过来的星琦,一个箭步绕过院墙,消失了——陶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居然没发现它。要不要去看看那孩子?
发着呆的陶泥还未行动,突然被一个黑影凌空提起,接着,一对黝黑而晶亮的眼睛,冲入视线。如果星琦的眼睛是闪烁着无数星星的夜空,那么这双眼睛则是黝黑的湖面上,耀眼地倒映着黄橙橙的月光,一有风吹草动,就灿烂变幻。
“呀哈,我捉到了。我跟踪你一天了。你居然还会去我家老宅。噗嗤,噗嗤。”碧呦压抑着满腔的兴奋,警惕地瞧了瞧左右,见四下无人,拔腿往小巷子窜去,待离星琦家越来越远,她铜铃般的笑声越发放肆,简直荡气回肠在七歪八扭的巷子里,挂在手肘间的竹篮剧烈摇晃,早已恹了的红色木槿花温顺地躺在装得满满鼓鼓的竹篮里。
“噎,没有脚你是怎么动起来的?”碧呦练就一番镇定自若的逃窜本领,无论如何疾步,都不妨碍她歪着脑袋与手上的任何物品交流,“好像没看到什么东西推你呀,”四方位翻转一瞧,果然空无一物,便洋洋得意翘起嘴角:“我敢肯定,你是会动的泥,现在你被我捉住了,就是我的啦。”
碧呦操着拉长的腔调,咯咯咯的笑得好不肆意,眸子里那道黄橙橙的光显得更活亮了,巷子里被她带出一阵风,凡她掠过处,草木摇曳,风起云涌。
可怜的陶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巴巴的瞅着自己离小伙伴们越来越远……
落日斜阳将整片竹林染成了灰黄色,不知过了多久,沉浸在愧疚不安中的星琦仿佛凝固成了一颗石头,却于流逝的时光中,动了动,一点白色的亮光于草丛中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他爸爸随手丢出窗外的妈妈写的信。
星琦的心终于再次狂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拔开草丛把那些纸片都捡起来。确定所有纸片都捡回来后,他蹑手蹑脚地回到家,发现家里没人,心里松了口气。
偷偷上楼拿了作业本,又去厨房粘了一些剩饭之后,悄悄回到小屋。借着夕阳最后一抹亮光,用饭粒一点一点把信拼贴在作业本上,专注使他的心平静下来,爸爸那些令人害怕气恼的话也被抛至脑后。
拼好后,他会心一笑,默默通读了一遍。可是读到最后,星琦不敢笑了,心里一阵恐慌,急忙把信从作业本上撕下来,扫视着桌子,希望寻得一个可安放处,目光落在虎子身上,也把信放这里?
刚把手伸进去掏了掏,只摸出碧呦早上扔的纸“菱角”,急忙摆正了虎子再掏,竟空空如也,慌得惊叫起来,“啊,我的泥呢——”
听到这声呼喊,刚从竹林中踱步回来的斑斑,汗毛立了立。
“咯嘚,咯嘚,咯嘚……”传来碧呦欢快地蹦楼梯的声音,眉眼弯弯,就像月牙挂在了纤细密集的枝桠下。尽管衣服松塔地挂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图案洗得褪去了所有颜色,裤脚的一只破了一个大洞,还是无法遮盖她纯然快乐的神采。
“呦呦,去哪了?”在狭窄的二楼,她爸爸施士仁独自坐在正中的桌子前整理着一小撮毛发,碧呦放好竹篮,灿然一笑:“外面捉了个泥巴。”
施士仁忍俊不禁地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泥,哦了一声,又埋头捋着,捻着食指和大拇指从绒毛中抽出一根杂毛。
碧呦好奇地看着,“爸爸,你做什么呀?”施士仁抬头瞧了她一眼,笑道,“你爷爷小时候教我写过小楷,好多年没写了,我这段时间老想起来,顺手讨了几撮羊毛回来,做只毛笔。”
碧呦对着他手中的白色纤毛瞧了瞧,只听爸爸低沉的声音传来,“不过用羊豪写小楷恐怕不好写,写隶书吧,隶书又被我忘记差不多了,真不知怎么办好?”碧呦听到爸爸充满遗憾的语气,望着爸爸略显黯淡的眼角,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道,“这有什么呀,那就把小楷当隶书写呗。”
爸爸爱怜地瞧着碧呦,一瞬间收起脸上的沧桑之色,哈哈一笑, “对对,你说得对,呦呦真棒。”
碧呦吐吐舌头,绕过爸爸的桌子,爸爸低着头又说道,“早上还留了些野菜,你要吃吗?晚上有伯伯过来喝酒。”
“哦,”碧呦望了一眼桌子上可怜巴巴的一小碟豆腐乳,伸出食指,点了点乳沫,往自己嘴里吧唧一下,龇牙咧嘴,扭着眉毛,味道真不怎么样啊。
施士仁瞧着她可爱的模样,笑道,“你下午跑哪里去了?”
“在爷爷的宅子里,潜伏着。”
施士仁目光倏的一滞,捻着羊毛的手颤了颤,尽量语气平和地道,“爷爷怀仁堂前的槐树开花了吗?”
“你瞧!”碧呦将竹篮子一递,肥大的木槿花被她一掀,只见一串串雪白的槐花静静地躺在篮子底下,晶莹如玉的花瓣将陈旧的竹篮衬托得活色生鲜起来。
“啊哈,你又爬树!”施士仁在骤然爆发的惊喜和慢慢升腾起的担忧中瞪大了眼睛。
“安心啦,爬树算什么,我还捉过鸟蛋呢!”
“呦呦……”碧呦见施士仁脸上的欢快之色慢慢被担心攻夺了去,急忙撒娇道,“爸爸,你快给我做槐花饼吧,我肚子好饿啊,饿的都扁扁的了,好不好?”
碧呦用她那只沾着泥的手,肆无忌惮地摇拽着爸爸的衣服,施士仁无可奈何,唯有妥协。
“记得啊,我要最大的,最大的。”
“吃了你得早点睡,晚上有叔叔和伯伯过来。”
“知道啦,别说这么多了,我饿死啦。”碧呦在忙碌的爸爸身边上蹿下跳,一刻不安分,被吵得受不了的陶泥真想有个耳朵可以捂上。
吃饱喝足的碧呦回到自己房内,身子一晃,倒在床上。新月淡淡照进窗子,陶泥好奇打量着这个简单的人造空间。房内仅一张木板小床,一方木桌带着椅子,配一个陈旧的柜子,一扇窗而已。
除了桌子上摆着乱七八糟的花花叶叶和一叠糖果纸,真没什么好看的。举着陶泥的碧呦突然弹起来,跳下床,呼啦一声扯开椅子,一屁股坐上去,正式拉开与陶泥的交流模式。
“我知道你是活的,别想逃走!”碧呦鼓着腮帮子,一副我早已看透你的模样。
“我叫施碧呦,你叫什么名字?”碧呦弯弯的眼角一闪,狡黠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你没有名字吧,我给你取个,”只停顿了两秒,笑道,“叫妮妮溜吧。很好听的对不对?”说完自己咯咯笑起来,好不得意。
陶泥满头黑线,妮妮溜?它还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总觉得名字怪怪的,那些小伙伴的名字好像没有这样的。
“喜欢吗,妮妮溜?”
不!喜!欢!它知道自然界有雌雄,人类分男女,所以名字有时也是有性别。我不要女孩子的名字。陶泥拼命摇着看不见的头。
碧呦突然紧张兮兮地紧盯着陶泥,嘴巴抿得小小的,眉头拧得鼓鼓的,贼亮贼亮的大眼睛分外严肃起来。陶泥觉得那双眼睛里真真有邪邪的念头正冒出来。
“妮妮溜,我把你掰开来看下可以不,我保证很快合拢的。”碧呦十指交叉成球,顶在自己脑门上打保证。陶泥心里一颤。
“我爸爸说过啦,就是手指断了,马上接上也是会活的。何况你是泥,就算不马上接上,撒点水,也能粘回去的,放心放心。”说着嘻嘻笑起来。陶泥想马上溜走。我不想被硬生生地撕开,我是有思想的泥——陶泥在心里大叫。
可惜碧呦听不见它的心声,双手一用力,它被撕开了,一瞬间,意识仿佛断裂,因为两半泥并没有完全被空气隔断,一些看不见的泥丝在空气中藕断丝连,说来也怪,一些微元素惊奇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真正的彼此,就像镜子照见了人,人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似真又非真。碧呦两眼珠子咕噜咕噜一转,迅速合拢。原来粘在一起的部位错开了,并试图寻找新的道路连接,因而使内部注入更多活力。这种活力渐渐升腾为新的感觉,变成一种奇特的体验。
其实这是被捏造必经的一步吧,掰开重组、捏扁搓圆,陶泥想着自己被塑造时,是不是也会感觉如此?
碧呦一副又紧张又兴奋的模样,手捧着心爱的泥巴,嘴里嘟喃着,两眼放射着小光柱,“哇,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
然后,带着一点俏皮的庄严感端详着它,那眼中的光能把它照亮,“妮妮溜,你太棒了!”陶泥不知所措,它不知该哭还是笑,它要不要装傻,偷偷溜走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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