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力量|农女变形记

1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一个偏远农村的一所小学里，一个瘦长的十岁女孩，站在一年级二班教室里最后一排，双眼放光，面色绯红。

讲台上班主任老师情绪激动，满面怒容地瞪视着女孩，吧啦吧啦地教育她应如何规范个人言行举止，如何尊师重道，如何做一名小学生，如何不成为毁掉整个班级这好好一锅白米饭里面的老鼠屎。

虽然被老师罚站被老师训，虽然她的十岁正常情况应该在三年级教室而非一年级，虽然相比其他同学的七岁，她的十岁竟更愚笨无知，但此时女孩的内心没有羞耻感，反倒觉得兴致盎然。

女孩究竟做了什么令老师如此失控？

女孩在自己生平第一堂课的课堂上，上课铃声过后仍在教室里四处蹓跶，且不听同学让其回座位的劝戒，被前来上课的老师逮个正着。

好容易调整好课堂秩序，老师开课提问学生从一数到十，却见女孩坐在位置上偏头盯着窗外，老师就指着女孩让回答，女孩在同桌的提示下回神，但却坦然地坐在位置上没有起立，嘟囔着数到四以后磕巴一会儿还是数不下去，就放弃说自己不会。

事情的原委就这么简单。老师的训导女孩是不服气的，但她这下已然学了乖，没有对着老师直接怼回去，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再也不要给老师留下因这种事由而骂自己的机会。

廷误入学时间的对象是女孩没错，但是做出选择和决定的人不是她。十岁才上一年级，十岁还不会从一数到十，十岁都不懂课堂纪律，……。这一切不过是从来没有人教过而已。但是如果一直不改变这样从来不会有人教的情形，不仅仅是十岁如此，十五岁，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都会如此。所幸，这种事已然不会再次发生在她的身上。她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幸福女神的眷顾，赢得摆脱那个泥淖之地的机会。而她是绝不会误了如此机会的。

女孩比一般孩子误迟了三年时间入学的背后是有故事的。

女孩在家里排行老三，最中间的那个，上有两个姐姐，下有妹妹弟弟。

一大家子怎的这许多姐姐妹妹？

是因为爸爸妈妈要生儿子。怎奈送子观音忙昏了头，一直没给顾上，担误了妈妈相继生出了二姐，女孩和妹妹。话说生出的孩子也没法退回去，就只能勉为其难地先凑合着养活。

这一凑合，一转眼就凑合到了女孩六岁这年，左邻右舍家同岁的孩子都送学校去了，女孩爸爸妈妈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女孩每日眼巴巴地看着往昔天天缠在一起的伙伴们，每天都神气活现地背着书包来来回回好几趟，又是羡慕又是着急。但即便是百爪挠心，女孩除了忍什么也不能做。她不敢去问，更不敢去闹，生怕万一惹恼了爸妈，会一世都读书无望。女孩不但忍，还变得前所未有地勤快，乖巧，懂事，嘴甜。她但愿自己可以积累好感度讨得父母欢心从而争取到上学的福利。

功夫不负有心人，某天隔壁的王叔叔来家窜门闲聊，看到开始窜个儿的女孩一直默默地忙进忙出，对她赞赏有佳，话赶话问她学习成绩如何。女孩失落地回答尚未入学。王叔叔惊愕之余，与父母对话的言词间多了几分对女孩不上学的惋惜，以及何时可入学的消息打探。渐渐地，越来越多邻居注意到女孩尚未入学的事，时不时就有人对爸妈提起这茬儿。终于爸妈不堪群情压力，对外承诺，待弟弟可入学就送女孩一同入学，可相互照应。终于女孩十岁这年，和妹妹，弟弟三人同时入学了。

2

虽说时间上是迟误了许多，过程上也甚是曲折难熬，并且女孩之所以能入学主要是沾了弟弟的光。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女孩终归是如原以偿，背上自己的书包踏入学校的大门了。

不过，不论是入学前还是之后，爸爸一直清楚而不厌其烦地告诫她说，去学校上学这事儿只是暂时，她会随时被打回原形，缀学外出务工。

从小学入学到初中毕业，爸爸曾经有四次都在学校开学时拒绝给女孩学费，要求她缀学外出务工。但女孩在校表现及学习成绩一直较为优异，故每次都是老师特意为之上门家访使爸爸妥协自己，继续供她上学。

在女孩就读的乡中，她们那届中考成绩异常优异，可以说是考出了史上的新高度。成绩公布后，引起了乡政府有关部门的重视，特意在村里，乡里以及镇上张贴了喜榜，上面题名了所有考上普高的学生名字。其实总共也就十一名学生罢了。女孩榜上有名，且是其中唯一的女生。

爸爸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女孩承诺了不下百次，初中毕业，绝不会让女孩再继续学业。但是最终他还是为形势所迫，又一次妥协地让她跨入了高中学校的大门。

然而，女孩和爸爸之间那种本就剑拔弩张的相互对峙关系，也随之恶化到无可救药，就像一张相互拉锯着开到了极致的满弓，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而这期间，夫妻之间一直都不和睦的爸爸妈妈，关系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动不动就摔碗摔锅摔桌子，吵着吵着便打起来，你抄扫把我抄凳子，你抄锅铲我抄菜刀，边吵边打，边打边吵，从半夜到天明，从卧室到村委办公楼。

在如此嘈杂混乱的家庭环境之下，夫妻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父母与社会，子女与社会，整个家庭之于社会，……在女孩的世界里，所有一切的关系都是岌岌可危，不可信赖的。它们都是如此脆弱，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终于熬到高考结束，女孩去市里住在爸妈工作的地方，找了份暑期工。有一回下班回住处，正赶上来看爸爸的小叔和爸爸坐在宿舍里喝酒。招呼过后，小叔问女孩，“高考考得怎样，能不能考上大学？”

“考上了，录取通知书已经收到了。”，女孩答，“是普通院校的英语专科。”

能出这成绩，女孩自己倒挺意外，她早在高一入学时就放弃了功课。高中三年，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消耗在小说阅读上。

“只是专科，不白白扔钱进去浪费了。有那个闲钱还不如我自己多买几包烟多买几瓶酒。读完三年出来也不管工作分配，读了有什么用！ 赶紧找工作赚钱，把过去11年的费用先给我还上！读了那么多年书，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连自己都养不活……”

爸爸正唠唠叨叨说得起劲，小叔打断了他。 “虽然是专科，你这专业挺好当然要继续去读。到时候真觉得学位低，就在大学里加把劲，争取往上考就行……”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时间还不是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时事事都听丈夫的，我和她妈两把老骨头还能指望她？还是趁早把我养她这二十年的费用，就少算点怎么也得五十万了，赶紧赚过来还给我……”

“学费的事情不用担心，小叔这里你先拿去用……”

“凭她能有本事还上，我把头拿下来给你拴裤腰头……”

女孩早就断了继续学业的奢念。即使没有钱的因素，她也不打算去念了。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根本没有能力专注学习。眼下她唯一渴望的事，便是尽可能快地从父母为自己打造的那所精神监狱里脱身。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的身心早已不如幼年那般生机蓬勃。她害怕自己夙愿得偿地上完大学，却把自己珍视的灵魂也交换了出去，最终甘之如饴地在父母的精神牢狱里添砖加瓦，监禁终身。

她只是血肉之躯，凡人的性能她都有。但是她的爸妈似乎打她出生起只拿她当机器人，总以为她没有心似的，想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要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从不觉得她也会有感情，也会受伤害，也会垮会倒会一蹶不振。

爸爸还在喋喋不休地絮絮叨叨，女孩觉得再听下去，自己可能会愤怒且难过得疯掉。那些无情而剜心的话，从小到大她自己也记不清听过多少回。但她还是没法麻木，更无法习以为常地接受。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太弱太无用……

3

女孩本是和父母住一间房，只在床与床之间挂了块帘布间隔。

爸爸和小叔喝酒，抽烟，激昂慨叹当年的风头无两，怨气冲天地牢骚时下不易，抱怨人生失意诸事不顺，追根溯源为女儿过多拖累所致……

女孩一直在街上来来回回地游荡，从黄昏到午夜。其间女孩回去看了好几次，二人虽已大醉，始终酒兴正浓，毫无倦意，离散局遥遥无期。

夜越来越深，路上已然几无行人，街上的店铺都已打烊。原本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所在，陷入了死寂的黑暗。女孩边走边着急自己的住宿，发觉黑暗深处有微弱的亮光，走近看发觉是一旅店的招牌。旅店的外观特别窄小破旧，看起来很便宜的样子。

女孩进去投宿。老板娘要求身份证登记。女孩未带。老板娘瞟了她几眼，低声说自己有私宿可住无须登记，十五块钱一晚。女孩交钱投了私宿。

是一个旧小区里的一套地下室，有简陋的一厨一卫，房间很多，是木板隔制，形似一个个排列规整的长方形大箱子，填充其间的货物便是一个个年轻的男男女女。

就剩堆了许多杂物的储藏室旁边剩一间空房，但门锁是坏的。女孩住下了。租房的哥哥姐姐们透露，他们月租只须两百。女孩次日找老板娘租房。

要想彻底脱离那吃人不见血的精神牢狱，搬离父母是第一步，赚钱还债是第二步。女孩开始在业余时间四处面试，企图尽快找到高薪工作。

不断地面试和试工，女孩很快总结出规律，以自己的见识和能力，能够在市场上找得到的高薪工作，只有两类，酒桌上的业务销售人员，供人消遣的娱乐场所人员。这两者的要求都很简单粗暴，青春，色相。

女孩这厢边正苦苦挣扎着反抗重男轻女思想的荼毒，竭尽全力争取男女平等，那厢边要求她背过身去掩埋自我，拿青春和色相换钱财，职业性地做男人的玩物和装饰品。这无异于要求她进行自我人格分裂，否则绝不能成事。况且在她还是一名中学生时，便早已立志要成为《简爱》中的简一样，任何情形都坚持做一名，具有自我主张和自我独立意识内核的女性。

女孩放弃了赚快钱的杂念。她自己一个人在外，做着月薪800的工作，住着月租200的地下室；一天吃两顿，一顿馒头配清水，一顿泡面里边加一卤蛋一火腿肠；去夜市的地摊上淘二手书回来消磨业余时间，尽量不买衣服，节俭日用品，坚持不社交，为实现上培训学校学习电脑基本操作然后换工作的目标，数着指缝间的每一块钱过日子。

一年后达成目标换了月薪1500的工作。开始吃上饭了，衣服也偶尔可买，依然抠着每一块钱过日子，拼命攒钱要买笔记本电脑。熬了两年把买笔记本电脑的钱攒够了。

偶然一次跟着同事出去聚餐，在饭桌上，惊觉自己不会说话，不论什么话题自己随口一接嘴就变成一只乌鸦在空中飞过的画面，再没有他人可以转圜之余地；稍稍和人一接触，也惊觉自己完全不会生活，日子潦草得兵荒马乱，寸草不生，俨然是个潦倒的独居鳏夫情形。

那还是自媒体未曾盛行的2011年，某天误入一精品女装店，听到装扮漂亮精致媲美现在网红小姐姐的老板娘诱人的销售广告语，“女生要学会自己爱自己”。女孩尘封在孩童年代的少女心瞬间激活。见店铺橱窗一角张贴招聘广告，立即请求老板娘面试且试用。

女孩凭着满腔热血和虚心好学，成功留下来。接触过越来越多不同类别的女人，听过越来越多的爱情婚姻故事，女孩的视野变得越来越开阔。渐渐地，她一寸一寸从反抗男尊女卑的封闭主题生活中挣脱，挑战自己接受生活的更多层面：烫卷发，剪齐刘海，穿裙子，穿丝袜，穿粉色，穿时装鞋，涂口红，买护肤品，读卡耐基，读时装杂志，留意彩妆教程，主动搭讪陌生人，友好对待异性，真心结交朋友，练习市区说话口音……

在时装店遭遇了无数白眼，嘲讽，排挤，始终要求自己维系积极的工作心态，要求自己坚持以善意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

积累了三年左右的时间，女孩终于从擦桌，扫地，泡茶的打杂工升级到客户成交率和回头率赶超老板娘的金牌手。老板娘开始跟女孩谈合伙开新店的合作计划。

同时，女孩去外教英语培训机构报班学习英语。她决定凭自己的能力补偿当年中途失学的遗憾。她也开始相信，只要足够努力地去做去改变，想要的慢慢都会来。

女孩已经不再执着于着急赚钱报复爸妈，也不再着急向爸妈证明，身为女孩的自己，哪里都不差，没有比不了男孩的地方，当初他们那样待她，是他们的损失他们的错。

女孩已经明智地决定，只以自己所知的最好的方式，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人生，努力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那天下班回到住处，已是夜间十点，意外地接到姐姐和妹妹同时打来的电话，让她赶快回一趟县里的人民医院，说爸爸在家喝了毒酒，口吐白沫，失去意识，正在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上，生死未卜。

女孩赶到医院时，所有人都聚集在急诊大楼二楼的走廊里等，包括二叔，小叔等亲戚在内。说人正在重症监护室里做血透，还没有结果。所有人都沉默地等着，脸上尘蒙着悒郁的阴影。

凌晨五点多，有医生出来告知，暂时已无生命危险，接下来是24小时观察期。届时可能会出现中风或者半身瘫痪等后遗症，也可能没有影响，暂时没法定论。

小叔代表长辈们发言，公约大家不追问事由。对姐姐妹妹弟弟五人分别提出了相对应的孝顺父亲的硬性指标。

女孩的指标是结婚，婚期是农历年的年末。

第二天上午，爸爸在做过一系列的体检后，判断无大碍，转到住院部留院观察。一个星期后顺利出院回家休养。

4

女孩如约在年末结婚了。婚后辞掉工作，随丈夫去外地做小生意讨生活。她一直都很想能够再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可婚后生活是备孕，怀孕，生子，带孩子……一环一环，环环紧扣，无从选择。而从前拼尽全力，努力争取，辛苦累积的一切，完全没有人懂，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尊重。那些她珍若生命的一切，通通都被当作生活中无用的边边角角，粗暴地修剪剔除了。最让她愤愤不平的是，过去那么努力那么辛苦抗争着，所为之费尽所有心思所有时间所有精力，倾心培育所得的自我意识和自我独立追求，竟然变成了不合时宜的象征着自私和矫情的无用遗物。她从前所做的一切，什么都不是，就是费尽气力往自己身上加冕许多许多“错误”。仅此而已。而从今往后，她要做的，就是再将从前一点一点费力所得的许许多多“错误”从自己的身上一点一点费力抠下且摒弃。

她只需好好做女儿，妻子，儿媳，妈妈，就可以了，很简单的。当然了，再年长经年，或者还可以做婆婆，奶奶，更简单。

可是，自己呢？自己放哪里去？

笑话！那些都做好了，不就是自己了！还能逃了你的不成？

女孩又关进了精神的牢笼。这一次，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

2016年底的一日，孩子睡得安稳，百无聊赖的孩子妈像往常一样刷微信公众号文章，看到一篇谈写作的，提到了简书平台，说五星推荐小白用。当即在手机安装了简书App。

她当然是无数次想过用文字来记录表达自己的，但也一直仅停留在想想想。她不敢。她也不信。文章怎么可能会是不管谁，什么阿猫阿狗想写就写的？没有天赋，硬搞一堆垃圾出来是想祸害谁？写作需要生活阅历的累积，沉淀……

但是，简书上说，什么都不用管，开始写！坚持写！

简书上很多大咖的最初，也只是不入流的自嗨。但他们从不遮遮掩掩，反倒大大方方拿出来分享，读来也不觉姿态难看，反倒有股子令人耳目一新的真实拙朴。正因其间文章质量良莠不齐，倒有种纳百家之言的蓬勃生机，显出前途无量的希望。

对于写作小白而言，简书是一个亲切而循循善诱的所在，可以起点低，可以边学边走慢慢来，只要够拼够坚持，总会有人不吝鼓励，想要学习也不必面对投第无门的无助和迷茫。

她心动了，开始在忐忑不安中跃跃欲试地写起来，很吃力，写写停停，始终做不到我手写我心，很容易放弃。“日更”女神无戒大大的“21天日更挑战营”出现了，她不知道那是第几期，她报名参加了，没能坚持到底。

生活却随之变得不一样了。一直想要运动起来，紧致生过孩子后松垮的肚皮的想法，在参加日更营后践行了；只和孩子两人呆着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时，时常无法控制地痛哭的行为，慢慢得到控制；时刻像个被害妄想症患者，总疑心丈夫话中有话，心中藏奸的执念，逐步消解中……

最重要的是，她开始明白，人生以及生活种种，并非粗暴的非此即彼，在此和彼的两端中间，有很长狠长的经过。即使生活和人生中的种种，有很多拼过也未能如期望那般的由此及彼，但这艰辛的一路走来也绝非一无是处的徒劳无“功”，苦逼岁月经过的本身，也算得某种程度的“功”。所以，她的从前，一路披荆斩棘，却未曾修得浴火重生，也没有赢得掌声或鲜花，但是她自己懂，她的岁月也懂。如此，虽是孤独冷寂，总归无算得无负于己了。

她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光阴荏苒，转眼一年即逝，并没在写这件事上，成就什么。但是，正如少年学堂中老师们的谆诲：最为重要且影响深远的，是思想观念上的不断革新和转变，身为农民子弟。

 无戒365日更挑战营第13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