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五死了。家里却传出笑声。
老五是孤儿。年轻时四处游逛,只管自己风流快活,旁人多少规劝都置若罔闻。
老五自有老五的福分。跟着亲戚拜年认识了亲戚的亲戚五婶。
五婶年轻时也是鲜花一朵,总是穿着一身时髦的衣服,丹凤眼能勾住男人的魂。五婶的眼界高,亲戚给她介绍了知识分子她嫌年龄太大,介绍个高中生,她嫌人家是“盲流”没户口,介绍个工人,她嫌人家长相不好。
弄得五婶爹愁眉不展只好向算命先生求助。算命先生一句“这妮不会生育”惊得五婶爹六神无主。
老五一张嘴像抹了蜜,胆子又大,平常事也能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五婶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两个直肠子的人一见如故。
麦收的时候,老五来帮忙。在正午的毒日头下,五婶爹挥动着钐镰,一茬茬麦子齐刷刷倒下去。老五不会使钐镰,拿着镰刀割了几捆麦子就瘫在麦垛上。
这时一只刺猬从麦垛里钻出来,“快!快!别让它跑了”老五敏捷的跳到刺猬面前,五婶应声赶来“左边!右边!得用个东西扣……”两人手忙脚乱前后夹击。
听到声响,五婶爹脸色立即变了“不做活儿,干什么!哪有个庄稼人的样子!”。五婶给老五使眼色,两人只好悄悄坐在麦垛上。老五灵机一动,拿出别在腰间的口琴不成曲调的吹了起来。刺猬缓缓爬上身边一颗向日葵与他们四目相对。
“阿朋友再见!阿朋友再见!”秋高气爽的夜晚,老五在院落里对着大大的月亮放声弹唱吉他,风将歌声撒向旷野。五婶的心彻底醉了。
屋里五婶爹很是焦虑——老五怎么看都不像庄稼人。尽管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能有人要“不会生育”的五婶,五婶爹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挑来拣去,心高气傲的五婶嫁了个游手好闲的农民。
尽管老五拿不出分文。出嫁那天,五婶爹还是在村里摆了十桌喜酒。不管怎么说都不能亏待了女儿。宴席上,五婶满脸幸福。喝得酩酊大醉的老五边敬酒边夸着海口:“等会儿,有十辆车来接亲……你们等着看……”“这个女婿本事真不一般……”村民们纷纷夸赞。
酒席散了,老五倒在炕上鼾声如雷。
眼见日头西斜,五婶爹几次向村头张望也没见车的影子,“出嫁的日子,没人接亲算怎么回事儿?!”五婶爹觉得老脸都要丢尽了。喊五婶去推炕上的老五,可老五鼾眠沉沉哪里摇得醒!
傍晚时,五婶才费尽气力从炕上把老五歪歪斜斜的扶起。
“迎亲的车队呢?”五婶爹压着怒火。
“来了,就来了,马上到……”老五嘴里咕哝着倒头还想睡。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骗人!快滚!”五婶爹怒不可遏。老五只好带着五婶爬上五婶姐夫的解放车车斗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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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婶跟着老五在附近的县城转了几天就算旅行结婚,草草结束了蜜月。
“这都是命!”五婶爹无奈的叹息。
婚后没有新房,已经二十六七的老五就凭借孤儿的身份,腆着脸借了村里两间废弃的仓库。
看着四面透风的墙,五婶才从甜蜜的梦里醒来。从嫁妆里拿出钱请人翻修了屋顶,自己买来石灰粉刷了墙,就算有了暂时的家。
“看,大姐,我们的家多棒!像宫殿一样大”老五恬不知耻地对五婶说。
老五显露了真性情,混天聊日、散淡不羁。
院子里偶然进只鸡,他会赶紧把院门关了,不到半小时鸡就炖到锅里了。
在村里,他是娃娃头。夏天中午带着孩子们去村边的河里摸鱼,自制一个大网支上,顺着河堤用手一路掏,也不怕蛇,“起!”随着一声喊,一扎长的小鱼在网里活蹦乱跳,他兴奋的抓起一条鱼瞪着圆眼一仰脖就生吞了下去。
摸了鱼还不尽兴,又去山崖上掏鸟。山崖上蓝色的太阳鸟盘旋着亮出绚丽的翅膀,在阳光照射下煞是好看。“来,躬着……”老五踩着两个男孩的背当梯子,很快爬上山崖从一个洞了掏出两只小鸟,一群大鸟围着山崖盘旋呀呀的叫声划过长空,他仰脸望去,一滩鸟粪落在他脸上。
晚上落了雨,他清晨六点就起床,骑上电动三轮车去村边的杨树林,晌午他哼着歌拉着小半车蘑菇回来,开心地大喊“大姐!中午吃小鸡炖蘑菇”。“好勒,我烧水,你抓个鸡宰了”五婶笑着放下手里的针线,麻利的系上围裙。老五踩着湿得往外冒水的布鞋,在鸡圈张着双臂弓着腰嘴里“咕咕咕”的叫着,扑了两下竟没擒住高傲的黑公鸡,“娘老子的!”他抄起一个筐子一抬手,筐子不偏不倚扣在旁边一只母鸡身上。
“嘿嘿!”他干笑两声,把鸡头弯上去拽掉脖上的毛,只见一股血水刺向石板,熟练地在鸡毛上蹭两下刀将鸡丢在灶台下。自得地卷根莫合烟说:“那颗杨树下还有一丛蘑菇,有点小,我用草盖上了,明天就可以去摘了”,裤腿湿了半截也浑然不觉,
五婶开心的将这些蘑菇晒成干,送给五婶爹。
五婶爹并不待见老五,但看着五婶的面子也不做声。
五婶就让老五去放羊,老五嘴里衔根草,躺在隔壁滩上无聊听着蛐蛐叫,突然想起附近有个草湖,“天这么热,不如去捞鱼?”他远远的喊打草的村里人。
“呀!坏了,羊呢?”老五一拍脑壳。已经到了傍晚,两人赶紧提溜上一兜狗鱼往回赶。可那么大的戈壁滩哪里有羊群的影子。100多只羊啊!五婶爹气得要晕过去。
这时,天已经黑尽了,雷雨交加。
家里的男人们都穿了雨衣拿着电筒,满上遍野的找羊群。
第二天早晨天放晴,大家拖着一身泥泞疲惫的归来。五婶爹的脸却比乌云还黑。大家一声不吭。
那群羊可是五婶爹的全部家当。
“咋是这么个货!孽障啊!”五婶爹望着村头长喟一声,夕阳一点一点斜过去,影子越拉越长。
这时,他突然看见公路上孙子吆着一群羊正慢悠悠的朝村里走来。“回来啦!回来啦!我的羊……”五婶爹顿时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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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将家中仅有的几十亩地承包给了别人。四处游逛。
夜间,老五成了村里麻将桌上的常客。他骁勇善战,半夜也能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只赢不输。
五婶从未见过他的钱。他赢了钱就去城里,几天不回。有人说,在城里的红灯区见了他。
五婶质问他,他乘着酒劲推搡五婶,见他的醉样,五婶气不打一处来,捡起根烧火棍狠狠抽了他两下。他去扯五婶的头发,五婶朝门外跑,竟被门槛绊倒了。他捡起院子的砖头就在五婶头上拍了几下,五婶立即血流成河。
五婶从医院被接回了娘家,头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鲜血还是渗了出来。医疗费是娘家人垫付的。五婶娘看着她只垂泪,五婶爹直叹气。娘家人都劝五婶离婚。
夜晚,头一阵阵抽着疼。她撑起靠在床头。看着熟睡的呀呀学语的儿子,一幕幕镜头从脑海中掠过,第一次见面他带着大墨镜,穿着褐红色的喇叭裤冲他咧嘴一笑露出好看的虎牙;夏天他在院子里大声唱着歌冲凉露出结实的肌肉;
秋天在打麦场装好麻袋他一口气就能背到运粮车上;想起他晚上搂着她温存的亲昵,脸上不觉飘过一丝红晕。毕竟,他满足了一个女人对男人所有的幻想,给了她女人所需要的温存。
五婶舍不得。“不行,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她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世态的薄凉。
五婶回家了。养点鸡鸭,只要有口粮,日子也能过得去。
喝酒打牌成了老五的常态。隔三差五要债的上门,推走了家里的电动摩托车,背走了几麻袋口粮,提走了家里仅有的一点鸡蛋。
夜里醉酒回来缠五婶要行房事,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五婶甩开他起身去另间房和儿子睡。
不一会,她听到老五开门出去,可很久不见进来。她担心别醉倒在院子里,出门院子里并没有人,听到驴圈里有响动,她打着手电循声过去,看到了她这辈子的恶梦——老五竟然在和母驴交媾!
五婶吓得扔了手电,跑回屋里赶紧扣上了门。第二天,五婶回了娘家,一病不起。
老五在外混了大半年,年三十空手上了丈母娘家的门。“爸爸,糖糖,糖糖”两岁的儿子急着掏他的口袋。“去去去,去玩……”老五的口袋里已身无分文。五婶拉过孩子嗔怪的瞪他一眼。五婶爹厌弃的不搭理他。
春节来临,老五跟着五婶这个亲戚家三天那个亲戚家五天,每天胡吃海喝。一喝高了,他就开始发疯胡闹,先向亲戚们哭诉他是孤儿,从小无人照顾。亲戚们多少有些同情也不计较。
他更放肆了。在五婶大姐家一住十天。有天借酒发疯,嫌五婶年龄比他大三岁,说五婶这个不会干那个干不好。
大姐夫看到他张狂的样子,想到结婚那天,他吹牛却始终不见影的迎亲车队,早就对他有些厌恶。老五哭闹够了,面朝床里睡了,一会儿一个饱嗝上来吐了一床,大姐夫怒不可遏将他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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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形骸的老五得了肺癌。
尽管家人小心的瞒着他,他还是猜到了几分。
“你还怕死呢吗?”已经成年的儿子对他调侃。
“我不怕死,我吊儿郎当还成了家,你都快30了还没个对象,我要看到你结婚……”老五放荡不羁的个性中多了几分温和。
老五的病发现时已经是晚期。时不时会咳出血来,有时一口气上不来就躺在地上了。醒来拍拍土自己回家。晕过去几次,五婶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弥留时刻,亲戚们去探望,有些不敢相信,也就半年时间,不吸氧气,他憋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听到喘息声。这难道是那个天不怕地步怕,不可一世的老五吗?
老五不想在医院里满身插着管子离开人世。
五婶和儿子已经接受了老五早晚一天要离开的事实。索性将家中的房子卖了,陪着老五到处逛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家人没有悲悲戚戚却充满了欢声笑语。
一口气没上来,老五走了。那年他五十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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