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看见广袤的田野里包裹着灰色和蓝色的工业区时,准会想起爷爷带来清甜闪光草莓的那个朦胧的下午。
那时老房子还没拆,一切如斯。两座小楼和大楼拼合成方正的院子,推开大门,油油的青苔爬满了天井,小楼走廊上一年四季的阳光暖暖地铺满了地板。 窗子是简单的田字花纹,风刮进来的时候,被拦截成凉凉的几缕。二楼的旧木板和屋顶椽子缝里,除了细密的尘土,还藏着幼年小小的秘密,年关大扫除的时候,丢失的蜡笔和贴画,从地板放里被抠出来。从水库捡来的石头散布在沙发底下,或是已经长出了大片屋檐草的瓦沟里,霉变的气味混着失而复得的快乐,都被封存在一个记忆的匣子里。
老房子没有阳台,打开了窗子,目眦尽裂也只能收获一孔天空,方方正正的窗格被电线切成两半,远远来了些灰椋鸟和斑鸠,扑棱棱的响动声里,一个个安静的午后便被带走。
记忆是在每次生活的洗涤里被精挑细选出来的,每次的回溯都像在重建生活,对从前光影气味的捕捉成了必不可少的一环。味觉和嗅觉的记忆,如此的长久,容不得语言去和岁月的篡改。
小小的厨房,是最初味道形成的起点,关于家的一切,便是在普通而又独特的味道里被紧密联系起来的,煮熟的草莓裹着白糖浆,橙黄的菠萝伴着透明的银耳,储存在陶罐里脆而甜的早柿,这都是用心营造的元素,也是一个个平凡而普通的日子中重要的组成。。
世间尚未沧海桑田,时间便旧了门前的石雕,两边被浆糊打了一层又一层的对联,厚厚积累起来的岁月如此稀松,轻轻揭开来,颜色尚且新鲜。
搬家,只是因为我们有了更好的选择。
没有了小楼的阳光,那些草莓便只在记忆里闪过一次光。
老房子的土墙已经推倒了,大块夯实的泥胚扬起一阵蒙蒙的尘,青瓦已碎了一地,秘密无处可藏。很快那些经历了几代人光景的木椽,也将被运走,重新回到火炉里,变成灰化成土,最后再回到脚下的大地中去。
记忆已经年久失修,而年久失修的旧物已被遗失,那些丝丝缕缕的痕迹已被风送出万里。
早已破碎的光影,因为年年的忘却,已经皮毛无存。偶尔记起,就像在某个雨夜,想起黑黢黢的厨房里,突然爬出一只壁虎。我不知道这样的记忆是否还残存着恐惧,但再也回不去的日子,随着年岁渐长,都通通归做了一份迟到的缅怀。而这都源于某个早春。
那是个倒春寒还未褪去的早晨,空气清透。鞭炮从田野一路响到天边的山上,声前赴后继地冲向天空,随后便弥漫开一股水汽混着硫磺的烟雾。人群庄重而寂静。呜咽的镲和唢呐声舔舐着每个人的皮肤,一股无形的力量推阻着步伐。时间到了正午,也必须是正午。阳光猛烈的拨开林盖,朝着湿漉漉的双眼打来。喉咙里血腥味一次一次地涌上来,耳膜终于被嘶哑声所击中,一瞬间,仿佛世界没有了声音,青烟安静地在飘荡。
在声音还未褪尽的时刻,一切便尘埃落定,空旷的四野里,大地和空气似乎在微微地振动。
“生前绝少热闹,人生也仅热闹了这不多的一回。”
天空中白色的月亮被云层遮挡,而后又被山风吹散,早春的花此时此刻开得正烂漫,这是仅有的放肆的热闹,周遭的一切都像了生命。
翌日清晨,脑子里留下了大片的空白,土地和阳光都让人疲累。那些波涛如怒的群山竟然在纷纷后退,灰尘在光柱里翻滚收缩,一切具体的事物都在褪色,最后只留下了黑白
有什么东西又倒塌了。
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维系家族全部关系的是沉默的老人。而当所有人都暴露在空旷的野地里时,才知道,曾经是什么阻挡了时间的侵蚀,却风化了渐老的身躯。
后来再回来的时候,土地没有变,但已经不是原版的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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