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马棒吃完了最后一口饭,酽酽地喝了口茶,随便把桌子往炕里一推,靠着墙道:“咋地,那小娘们还那儿吭叽呢?你们过去几个,扒了她的衣服,老子这就把她给办喽!”
听话儿,身边一个大黄牙赶忙凑了过来,对着姚大马棒笑嘻嘻道:“大当家的,咋了这是?她老家的回话不是还没递过来呢吗?要先碰了肉票,这可坏了行规的。另外,那老话讲得好,‘好肥得沤,烈马得磨,眼子不打,光棍不说’”,姚大马棒瞪着两只大眼珠子巴巴地寻思半天,瞅在钱的份儿上,想想忍了,即回了大黄牙道:“妈巴子的,老子听了心烦,去、去、去,弄块麻袋片子把她嘴给堵上,吃口饭都他妈不消停!”
大黄牙转身朝身边一个小愣头使眼色,那愣子瞅了没动,大黄牙飞起一脚,“去呀,没听大当家的说吗?难道叫老子动手?”愣子犯难,“二当家的,就咱家也没个麻袋啥地,有几个好的不都在仓房装着米呢吗?就——”,大黄牙看愣子还跟这儿对付,瞪了眼道:“长脑袋没?啊?你长脑袋没?你肩膀头子上抗的是个老窝瓜?随便整他妈个就行,别再叫她嚎了,一会儿惹得当家的心烦,连你都他妈一块捆喽”,“诶!诶!”那小子挨一顿呲儿,赶忙跑了。
过会儿,听外屋地没声儿了,姚大马棒这才顺了口气儿,又问他底下的几个兄弟,“哎,你几个谁去送的信儿啊,她家里咋说?”众人齐刷刷一指,“回当家的,就小三子去的”,小三子闻声,急忙连跑带颠地过来,规规矩矩站好,胸脯子一拔老高,“大当家的,我去的,自一进门,我就报了咱的字号,道了腕儿,她家那老头子就搁那儿呼号地穷咋呼一通,先说认识县太爷,后说认识保安团,完了还让麻溜儿把人给他送回去。我一听,开始也没说话,就把他姑娘的半拉儿衣襟给扥了出来,那老家伙当时就麻爪儿了,这才开口问咱们要多少肉金?”“啊,你咋说地?说要多少?”
“啊,我就说了啊,我说你不是能吗?又认识县太爷,又认识保安团的,这么着吧,俺们老大本来说要五百个现洋,既然你认识县太爷,就再给你加二百,完了还认识保安团,就也给你加二百,最后凑个整儿,你拿一千个现洋,少个崩子儿不行!”接着,小三子又凑过脸来,“当家的,你猜咋着?”“咋着?”那小三子话还没说完,自己倒先乐得不行了,大黄牙在边上踢他一脚,“麻利儿地,扯他妈什么蛋呢!”
“诶!诶!”小三子半天儿憋住了笑,“大当家的,二当家的,那老小子当时就坐地上了,完了还跟我那儿哭穷,‘哎呀,这位大兄弟啊,您就高高手吧,先我是当你闹着玩呢,哪承想就来个真的,我也不认识县太爷,更没交道过保安团,这几年是又闹鬼子又饥荒,整天价人吃马嚼地,家里头哪儿还有些存性?您了大人大量,还五百得了,俺这便砸锅卖铁给你们凑去,可这么说,千万别坑害俺姑娘!’我一听,敢情那老小子熊了,即回了他道:‘这么的吧,看你也不易,今儿就讨个吉利数,你给八百个现洋,限你七天,到时候要少一个子儿,这辈子你就别想再见你姑娘了’,说完我就回来了。咋样当家的?就这事儿你说我整地尿性不尿性?”
姚大马棒听完看了小三子一眼,半天没吭声,过会儿,嘴角一抹搭,随手扔过两个现洋,“你小子少跟我这儿耍嘴,钱不到手,说他妈这都不顶个毬事儿,回头还得仔细联络着,到时可机灵着点儿啊!”说完,从腰里拔出一杆老烟枪,自个儿挑个大烟泡,眯缝着眼睛享受起来,那小三子机灵,凑过来伺候。姚大马棒正吸喽着,一看小三子模样,心里高兴,顺手把烟枪一横,“三儿,你这平白无故地给咱多闹了两三百个现洋,要真能成事,算你首功一件,来,来,来,你也过来嘬两口。”
“诶,谢当家的”,小三子麻溜儿地脱鞋上炕,接过姚大马棒的烟枪,便也撅个屁股躺那儿吸溜儿,在旁的大黄牙看了,心中泛酸,心里话儿道:“他妈的,顶属这小子出力不行,吃饭不少,个狗掀门帘子——全仗一张嘴”,又看大当家的喜欢,也不好再说过什么,即借口有事,出外去了。
后这一整天里穷极无聊,直过了晌儿也没啥事情可做,一大帮子土匪都躲屋里头闷横。话也无甚,不过是花腔荤涮,插科打屁。晚饭时分,姚大马棒得意,叫开几坛子老酒,多煮几块肥膘。席面一开,便那伙子熊包蛋们都逮着理了,一个个胡吃海塞,大饮大嚼。好一会子,吃喝甚酣,有几个便借着口黄汤嚷嚷开了。这个说:“都说他蒋介石厉害,南征北讨地,整地那张小个子卑服卑服地,敢情是没碰上我,等见了咱爷们,不弄他个尿裤子,起码也得吓堆了爪儿”,那个说,“诶,你那儿不行,要说厉害,还得是他妈东洋小鬼子,都把那三八大盖儿顶上,火头子贼冲,就他蒋介石撞上,也他妈玩完”,“哎?你哪儿头的,这么替鬼子说话,老子干了你,信不?”“操性,有种往这儿来,不打的是王八!”
一时地,在外人看来,便这伙子水裆尿裤地遢邋兵,恨不能个个威耀,光棍地不行,你瞧他杀七个,宰八个,不服不忿那劲儿,这要是给装上几杆老洋炮,没准儿就真能杀进北京城,也把那大总统的宝座搂搂,好赖也过上把皇帝的瘾,完了再一手抱个美娘娘,胡他娘地睡毬。
热闹一宿,山间无事,赶等几天,小三子便再奉了大当家的吩咐,下山去了。等这回在了那小娘们的家门口,小三子不慌不忙,嘴里叼个烟卷,歪戴着帽子,乜斜眼皮,口中哈欠连天。满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望着门,不着四六地一顿横踢滥捲。
没多会儿,门分左右,打院里出来个老伙计,正待喊骂,见是这个丧门星,口便客气起来,让他到客房,先伺候了瓜子儿点心,赶忙往里间屋送信儿。工夫儿不大,看这家主人出来。书里代言,这家的家长名叫高炳勋,祖上也做过满清的侍郎,自宣统退位,官便丢了,跟着那爵禄封荫也没了。就还得说祖上积德,积攒下个把糟钱儿,即如此,却也架不住他年轻时候的败祸,这当儿家道凋零,门庭中落,手还真没剩下几大子儿。
那高炳勋出来,一看小三子的坐相,斜倚靠背,只脚踩个凳子,手里抓着把瓜子,半磕不磕地一丢一丢,扔得满桌满地都是,茶也不好好喝,杯子扒拉过来,正杵那儿歪脖子吸溜儿。看罢,高炳勋心中恶腻,没奈何还得陪着笑,走过来抱拳拱手道:“呦,三爷,劳动您挂念”,“嗯”,小三子眼皮没夹,鼻子里哼道:“我说他高家的,打我走后,你这现洋筹备得怎么样了?俺当家的那可还催呢。”“这不是吗?自前儿个起,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眼下也只筹够了四百现洋”,说着,那高炳勋眼珠不错地打量小三子,见其声色不动,接了哭腔道:“三爷,您在大当家的跟前儿咋说也是个够得着的,可这十里八乡的您打听打听,就俺家祖上也是个安善良民呐,一不贪二不抢的,哪儿有那些个老底子?这眼下的年头不好,早没了来钱的活路,实在叫难啊!为这事儿,俺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了,连着屋头的那几房,也全让俺给得罪光了,啥个是簪环首饰?哪个叫貂袄绸缎?有那么三件五件老存性,甭管是能卖不能卖,紧着都卖了。这不,夜里已打连着几天地铺,三爷,您行行好吧,多少在大当家的面前给劝——。”
“少他妈给我来这套”,小三子话没让他说完,端起茶杯,一把泼了高炳勋一脸。高炳勋没留神,一下激灵灵打个冷战,欲要发作,心头忌惮,暗自攥了半天拳,完了,又陪着笑脸道:“三爷,就买卖家的不还有个还还价吗?咱这儿咋能没个说合处?”说话儿,高炳勋贴过身来,往小三子手头儿塞了包东西,再退回去。
小三子拿手颠了颠,往里又掏摸几下,一会儿,脸上露了笑模样儿,“哎呀,他高家的,早这么说就对了吗?我不冲你,只看你家姑娘可怜,整天价哭天抹泪,吃不好,睡不好的。行了,回头我给大当家的说说,看能不能给你抹掉几个,就便不行,多少也富裕个宽限,你这儿可赶紧地啊,接茬儿凑钱,走了。”说完,小三子扬脸出了门,找个没人地方,仔细数了又数,不多不少整十个现洋。数完,小三子往兜里掖巴,自个儿嘀咕道:“哈哈,个老王八,就这还说没钱呐,谁他妈信啊?不榨你个干巴巴,横竖也得脱层皮。”
从高家里出来,小三子那叫一个舒坦,那叫一个美,看天色趁早,寻思镇上还有几家馆子不错。许久没来,挺馋得慌,便一个人哼唧着,逛去了镇里。进去时,正赶在饭口,跑堂的迎过来,“伺候爷,您用点什么?”小三子抬头看看,见旁边几个大桌的菜样儿挺壮,便指了指道:“那桌的菜码合适,就照那个来”,“好嘞!”跑堂的走没多远,又踅回身,低声道:“这位爷,您恕小的多嘴,敢问您这是请客呀?还是会友啊?看您这身打扮,不大像个坐席的”,“废他妈话,你管我怎么吃呢?”小三子火气上来,跟跑堂的咋呼。那跑堂的也是吃过见过的主儿,当时更不含糊,一下挺起身子,高声道:“是嘞,想让您明白明白,您要的这一桌是上等酒席,二十个现洋一扒拉,您看是现在上呢?还是待会儿再上。”
跑堂的话不多,兜头一盆凉水,便浇得小三子没了脾气,他转了转眼珠,“嗐,赶上他妈的晦气,就你跑堂的多事,实也不知掌勺的手艺咋样?这么着吧,那席不要了,先来个四冷四热,烫壶老酒,快着点儿的就行!”
跑堂的一呲鼻子,看前后变化有如此之大,知他也是个癞蛤蟆抗桌角——死撑活挨。当时话也没多,转身哼哈一声,下去忙活了。一会儿走菜,四冷四热,烧刀子老酒,那小三子也没皮没脸,不管不顾,一个人坐那儿,撩开腮帮子,掂起后槽牙,吃喝得十分快活。
好一阵风卷残云,小三子吃喝的酒足饭饱,起身喊跑堂的,会过饭钱,出门又奔一处胡同里去。山里的常来,都知这儿有个坐家卖客的姐儿们。近到门首,小三子扣打门环,不多时,听院里有脚步声响,轻音碎步,袅袅娜娜。不多时,门户开放,打里走出个小娘子,姿容俊俏,万种风骚,出在门首,屁股倚在门内,扬手拍小三子道:“死鬼,多少日子不见你来”,话音未落,小三子早顺胳膊摸去,一把抱住,搂着要亲嘴儿道:“心肝儿,这不来了吗?”那姐儿往旁处一躲,拿帕子直扇乎,“呦呵!好么,这是吃了多少头蒜啊?这味儿,去,漱了口再来”,一面哄着,一面往门两边望望,见四外无人,便拢转身形,撒娇也似的倒在小三子怀里,缠裹着进屋。
这两人久旱逢甘雨,火油旺干柴,可着劲儿折腾一通,小三子即时起身,穿戴好了要走。却说那姐儿,原也是本处坐地一户,娘家马氏,双名玉芬,头前儿嫁一个老实汉子,可怜早死。马玉芬身后无依,又无子嗣,寡妇失业地,只好操起这皮肉生意过活。这会儿看小三子的熊样儿,不觉扫兴,躺那儿怨怨地道:“瞅个猴急样儿,完事了抬脚就走,也不说顾念着人家,陪着说会儿话啥地”,小三子尴尬,“心肝儿,这不急么,我今儿是办事要紧,不特为你来,要回山晚了,怕俺当家的怪罪”,说着,打怀里便摸出两个现洋,回手甩床上道:“乖乖,你且花着,明儿我再来!”
马玉芬还要嗔怪,一看了现洋面上,气也消了半分,嬉笑着道:“三爷,你这是发了什么横财?手段好阔绰,莫不是在姚大马棒的库里掏摸地吧?”完后直直地看着小三子,不住地咯咯咯笑,“就借我个脑袋也不敢啊,我给你说哈”,那小三子压低了声音过来,“最近山里做了趟买卖,肥实得很,等事儿收了,着实能落我几个,到时候我带上你,趁兴做他几套好衣裳,也不白疼你一场!”“哎呀,那敢情的!”他两个又甜蜜一气儿,小三子趁亮儿出门。
出了镇子,走在山中,过凉风一浸,那烧刀子老酒的后劲儿就蹿上来了,小三子左摇右摆,侧侧晃晃,扶着大树,跟头把式地往山里走。直进了山,眼瞅在了寨门前,小三子高兴,离老远就大声招唤,“哎,弟兄们,我回来啦,赶紧开门呐!”里面的听着,忙摇起轱辘儿,放下吊桥。等半天,只还不见小三子的人影儿,正纳闷呢,就看小三子猛蹿过来,脚步轻盈,藏身曳步,没几下便跳了过去,守门的打量,心里话儿道:“这他妈狼撵呢?尥地可够快啊!”
却正是:“你使张良计,我用过墙梯,所欲为之何?佳人长依依。”待书中暗表,这先头喊门的确是小三子不假,可后尾儿过桥的便是别外一个,咦?就真小三子哪里去了?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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