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满堂婶跟王满堂正准备在香案前起势请仙,突见院外跑进来一个土匪,慌里慌张,急三火四,来不及说话,啪唧一个跟头就扔在了当院儿。姚大马棒躁怒,抬腿便是一脚,“你他妈是见了鬼啦咋地?撞什么丧呢?还不快滚?”那人一骨碌身蹦起,撕心裂肺地喊道:“大当家的,可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嗯?”姚大马棒冷静下来,直觉有事,看那人哭咧咧地,强撑着力气嚎道:“咱后山又死了人啦!不叫我命大,是连我也完了!”说完一下子瘫软在地,就再也起不来了。
众人哄一声散开,都拿眼瞅着姚大马棒。姚大马棒此时节也没了主张,定了定神,向满堂婶道:“婶子,你看——”,满堂婶毕竟是见多识广,先也一惊,很快便镇定下来,“都别慌,等我去看”,两旁边架着,掺起送信儿的,跟头把式地都往后山来。天这时就已然全黑了,在了后院儿,谁也不敢再往里走。姚大马棒举着火,跟在满堂婶身后,也是胆儿突突地。
满堂婶住脚,扭脸问那送信儿的,“你别怕,说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却看那人,姓洪,双名仁森,叫白了就是红人参,山里都喊他大棒槌。在此时刻,瘫软哆嗦,一直就没直溜儿过,这当儿便吓得更厉害了,再瞧脚底下一汪儿水,眼见不定尿了几泡。两旁边的恶心,又不能撤摊儿,只好捏鼻子扶着。停一会儿,有人捡过来两块砖头,放平了垫上,叫大棒槌坐下回话。见势,满堂婶便猛地跺两脚地,朝外发声喊道:“也不是哪路的毛神野怪,这便给我听着,现有老娘我出马在此,还不都速速退散!”这一嗓子喊过,真还别说,大棒槌连着其他人都有些胆壮,心里热乎乎地,磨蹭一会儿,一股脑儿围了上来。
大棒槌喘气很急,坐着倒腾一会儿,喘匀实了,才瞪起眼睛,龇牙咧嘴地回忆起昨晚上的故事。咦,却不做怪?就夜儿个的事情,怎好在今时才发?原来,这大棒槌同着其他几个土匪被山里面编成一队,四外巡防。自石全儿惨死,刘大麻子偷袭以后,山里便一直乱乱哄哄地,不断有人偷跑。姚大马棒没法儿,只好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日防夜守,丝毫不敢再掉以轻心。
就说昨夜晚间,这几个土匪还是照例巡查,天太冷,便商量着,轮流进班房里烤火,暖和暖和。赶上大棒槌换班,一个人跟山里头转悠,走几个弯儿,捡了一个背风之处,靠着树,正抱膀子嘶哈,突然,就打眼前歘地有一道黑影儿掠过,慌得大棒槌急忙摘枪上膛,前后撒摸,好半天啥也没见。还纳闷呢,“招了狼了?就常时也有,可人这么老多,还敢上来?怪事!”
正琢磨之间,就听班房里啊地几声惨叫,大棒槌炸毛,急忙往屋里方向跑去。临到门口,他便多了个心眼儿,没敢贸贸然硬闯,贴脑门儿在窗户根儿底下听着。好半天儿又没啥动静了,大棒槌抻头,腰还没挺起来,只听啪嚓一声,迎头破出来个东西,身形灵巧,四脚落地。大棒槌惊得胆碎,一动没动,“莫不是才飞过去的?”
那东西头也没回,瞅也不瞅,迅疾如飞,直在林子深里,一转头竟还桀桀地瞅他笑两声儿,喉咙之中,便野兽一般的低吼。大棒槌腿发颤,脚发软,天黑也瞅不真亮儿,只觉那夜幕下的两个眼珠儿瓦蓝,烁烁放光,直摄人的心苗,唬得他头上的汗毛根儿都竖立起来,起了一整身的鸡皮疙瘩,手脚冰冷,哆里哆嗦,枪好悬都没给扔了,一愣神的工夫儿,那东西就瞧不见了。
停好半天,料不妨事了,大棒槌才掰着腿,摸索着往屋里挪去。班房分里外两间,里间住人,南北大炕。靠近里屋门,大棒槌屏住呼吸,闭着眼挑帘儿,等再一睁开,就见北炕那儿有一个土匪立倒在炕沿儿,腿耷拉下来,软绵绵的,身子倚住大躺柜,脑袋半趄歪着,嘴大张没闭,似乎只发声喊,气儿便没了。大棒槌胆儿也不大,啥前儿有经过这个?当时哼也没哼,顺着一头栽倒,昏死过去了。
这一躺下不要紧,一晚上过去。直在天亮,大棒槌才醒,一睁眼,看手旁边还搂着个死倒儿。这睡的一宿,当时好如过电一般,浑身软麻麻地。大棒槌顾头不顾腚地跳起,猛回头,再瞧南炕上,横七竖八地还躺着三个。一下他就尿了,裤裆里头湿漉漉,热乎乎,推开房门就跑,够没上两步,一抬腿又扔那儿了。怎么?敢情这外屋地还撂着几个要跑没跑的。
原来,他昨儿个来时,外屋地那儿没亮儿,眼只盯着里屋。瞅这下摔得可不轻,幸运而又不幸的是,他脑袋没磕着地,正被一个死倒儿接着,腿绊腿,脸对脸,连咋呼带吓,还没明白咋回事儿呢,咣唧又过去了。
那么说,这整个大白天的,就没一个人过来?让那儿溜溜儿地躺了这一天带半宿的?还真没有。你想啊,那满堂婶要在寨子里头出马,有事儿的办事儿,没事儿的好信儿,齐都被好奇心给牵引着,谁还顾得上这茬儿?又有的说,哎!那不对呀?这一下少了好多人吃饭,就伙房里总该有个数儿吧?嗐,要赶上平常,还真能知道,可偏这日子口儿的,吃起来都是宴席铺摆,早预备下不知够多少人的,忙忙罗罗,还要准备供果,哪倒出空儿来寻思?就说这巡罗放哨的小队,只剩他老哥儿一个,简直地,不叫他连哭带嚎地过来,不定多咱事发呢?
大棒槌坐着跟大伙儿学完,断断续续,齁喽带喘,听得姚大马棒冒这一脑门子冷汗,再一瞅满堂婶,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往屋里瞧去。满堂婶壮壮胆,多也是她分内之事,硬起头皮,仔细看着进屋。好么,就跟大棒槌说的一样,屋里外头,整整有七具尸体。可一样,这尸体跟前时区别,探一下脖子,虽也有伤,就还大张着嘴,深里埋个竹签子,一头尖尖,一头弯弯,上头好像还仔细描画着什么。满堂婶心细,没敢声张,逐个拔了攥在手心儿,一转身揣兜里出来。
外面,姚大马棒跟王满堂候着,还那儿急切地问:“咋样?咋样?”满堂婶含糊答应,“没看太仔细,八成是叫一个东西给祸害的!”“啊!”姚大马棒心惊,“敢情这见天的喝羊血、猪血,供足了这是?都要喝人血啦?”满堂婶安抚,“别慌,等我再问问老仙儿,看那边咋说?”“诶,咱赶紧地吧!”
姚大马棒顾不上料理后事,点手叫过来几个,封了屋子,不许他人走动。等明白过劲儿来一想,自己也是他妈浪催的,就这地方谁来啊?完了吩咐手底下的,可能要的搬吧搬吧,捡要紧的拿,舍了后山,都到前山这半儿。不提。
忙叨完了,满堂婶、王满堂就同了姚大马棒,二一回回来院子,在供案前站定,那面递个眼色,王满堂便扬鞭打鼓,舞蹈唱和,配合着满堂婶,出马请仙。分教是:
兹有信士李翠花,扬鞭打鼓请神家。
醮请胡黄灰白柳,还有清风在后压。
若有仙祇从此过,往来助力暗嗟呀。
暗嗟呀,暗嗟呀,斩除冤孽自不差。
又有:
唿哨一声听风远,空余萧萧班马鸣。
上来八洞太上祖,下来八洞六甲丁。
中间来了八仙子,后头路过伽蓝僧。
常言正邪不两立,延请诞迹降神通。
再有:
脚踏天罡身步斗,执法仗剑五雷生。
一焚符箓言黄表,六爻三分起课中。
逢遇缠魔邪头祟,恭深施艺鬼魂惊。
口念真言灵咒水,烈烈神威正当风。
说也奇怪,往常这不费什么事的,便王满堂做二神,连唱带跳,祝祷了好久,愣还就是没一丝一毫的反应,引得他私底下琢磨,“这怎么回事儿?难道说神仙们都赶大集,全不在家吗?”
王满堂的心思满满,在舞蹈动作上就有些不太周正,一经懈怠,正被满堂婶觑了个正着。满堂婶狠狠地捥他两眼,嘴上不说,心里埋怨,“这老该死的,也不看是啥场合?还那儿出工不出力的,瞎耽误工夫儿”,再一想,“诶?不对呀?就俺家里的,从打我出马以来,啥前儿也没这样过,今儿这时候可也不短了,我咋一点儿感应都没有呢?”正想着,不期被王满堂拿胳膊肘杵哒一下,四目相对,就见王满堂那儿满脸跑眉毛,意思道,“不要分神,仔细候着”,满堂婶会意,当时两个回正,继续请神。
这工夫儿,一旁边的土匪也纳闷,姚大马棒暗里扯动小三子,小声嘀咕道:“哎,这请神出马,就这费劲呢?跳了有一个多钟头了吧?还要多久才能上身?”当时问得小三子也含糊犯楞,“我上次听咱家老泰山说了,也没费多大劲儿啊?横是这回的东西大扯儿,要请的来头可也不小,派头儿大,甭问,咱还这儿老实跪着得了!”“唉!”姚大马棒叹口气,双手拄地,回头又看看身后跪的一大溜儿,捩几眼还在心浮气躁,抬脑袋张望的几个。土匪们见当家的虔诚,谁也不敢放肆,都跟着低眉顺眼,乖乖地跪着,听着。
又舞蹈一阵儿,满堂婶就哆嗦开了,王满堂努力,好一时,看满堂婶渐渐地平复,纳头闭眼,跌跏趺坐。俄顷抬头,扫视一圈众人,便与往时不同,当时就现了一个惊恐之色,不及反应,伸手便攋住王满堂道:“咦?呀!怪不得他众人懒惰,只推了我来,敢情这有大角儿,不行,便要走了!”一句话说完,满堂婶咣唧就扔那儿了,王满堂吓得不轻,急忙抱起媳妇,还不等救看,满堂婶便哇地一口鲜血喷出,跟着不省人事了。
山里一下便乱了套,跪着的土匪们一股儿身蹦起,围着姚大马棒七嘴八舌地乱喊乱叫,“当家的,这要怎么办?”“当家的,不行咱就舍了这地儿,另立山头吧?”“了账,了账,散伙儿拆摊子”,姚大马棒回头,高声骂道:“谁他妈说散伙儿来着?啊?谁呀?是谁说的?”众皆不语,姚大马棒也知道这会儿都人心惶惶,不愿追究,喊喝两句便过来找王满堂,“叔儿,你看这事儿咋办?还继续吗?”王满堂咧着嘴苦笑,“继续?就谁来顶仙?是你?是我?”“那——?”王满堂招呼大伙儿,“都别愣着了,先拾掇拾掇进屋,晚上别乱走,聚一块堆儿待着,省得力孤”,姚大马棒没辙儿,计较一番,也只好如此。
这一折腾,已近了午夜时分,土匪们谁也不敢落单崩儿,没回去住处,全哜哜嘈嘈地拥在大堂里面。王满堂照看满堂婶,正忙着,就见王顺子满头大汗地跑来,“爹,你看宝昌那是咋了?咋一动不动,睡得死死的?”王满堂腻烦,“去,去,去,没看这儿正忙活你娘呢吗?他睡就叫他睡呗!大半夜的,谁不困?”王顺子着急,还要扯辩,“不是——,他那个——”,正这儿骨节,冯二瞎子过来,拿拐棍儿扒拉一下王顺子道:“孩儿啊,你去看看宝昌,这头儿事儿大,你别跟着裹乱,都等明儿再说”,“唉,好吧!”王顺子还不甘心,转身走了。
王满堂见冯二瞎子过来,猛一拍大腿,“哎呀,你看我这忙叨的,咋把您老给忘了”,说完招呼姚大马棒,“他大当家的,快,快,你赶紧过来”,姚大马棒听声儿,不敢怠慢,饥饥渴渴地过来,“咋地了?叔儿,我婶子醒啦?”王满堂没说话,小心翼翼地放下满堂婶,捋了一把汗道:“你婶儿没醒,不过有救了,快,快来见过老先生,他这道行可比俺家里的高了去了!”“哎呦,是吗?那敢情的”,姚大马棒是病急乱投医,听王满堂这一嘘哄,当时领着全山弟兄,撩衣服跪倒,“老神仙啊!老神仙,您可千万要救救俺们呐!”接着就咣咣磕头,冯二瞎子哈哈大笑,“快起来,快起来,俺老叫花子可生受不得,好说,好说”,跟着冯二瞎子严肃起来,“山里可有黄表纸,朱砂没有?有公鸡血,黑狗血没有?”“有,有,这就给您去拿!”
姚大马棒回头,交代了几个伙计,完了就往这边搬腾。人多好办事儿,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儿,备办齐整。冯二瞎子不慌不忙,先讨了脸盆净手,跟着铺摆香案,嘴里面嘟嘟囔囔,蘸着血朱砂,笔走龙蛇,鬼画符一般,歪歪扭扭地写了几十道符篆,然后吩咐土匪们,“四外墙角,窗框门框,凡是露缝儿冒眼儿的地儿,都给贴上”,“诶!”土匪们答应一声,里外忙活。
一旁,在姚大马棒身后,只听有两个土匪偷笑。姚大马棒着急,转过去狠狠踢道:“他妈的不干活,都想什么呢?”一个土匪憋不住,指着冯二瞎子道:“当家的,你不认识?”姚大马棒瞅瞅,“谁呀?冯二先生?”那土匪笑得更欢实了,“啥先生不先生的,他不是咱后山脚下耍过把式,要过饭的?”姚大马棒听了一震,跟着斥道:“你管什么出身?人有不凡之相,必有出奇之能,干活去!”支开了两个,便姚大马棒的心里也一时画魂儿,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看贴差不多了,小跑儿又过来一个,“老先生,劳烦您再多写几张,不够糊的”,“嗯?”冯二瞎子纳闷,“你咋贴的?”还不待他说,旁的土匪搭腔,“嗐,你瞅你他妈废物,人先生是说窗框门框上贴个就得,你瞅你那是糊墙呢?还不够?赶紧摘下来重贴!”跟又忙活。
午夜。山里起风,卷夹着雪花,漫天遍野地下开了,一众无心睡眠,灯也没熄,更无人说话搭茬儿。屋子里静寂,静得发毛。王满堂为方便照顾满堂婶,单独要了盏灯,抱媳妇在靠里一角。
过后半夜儿,正都昏昏欲睡,就听窗外头一声怪叫,紧跟着蹬墙上房,屋里头一下子惊醒,忙都扎一团挨着。只听外面的东西,在房上便蹿闹开了,一会儿,复又折腾下来,跳上窗台摇晃,好悬就把窗户给推开。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那窗框上就一道闪亮,贴的些符篆仿佛知觉一般,射见那物,当时疼得它爪子一缩,不敢再撞。几次以后,就还不死心,房前屋后转磨磨,无不如此。数次,惹那东西性起,在屋外面嘶吼连声,怪叫不断,一会儿跳上,一会儿蹿下,腾房越脊,片刻不肯消停。
却说屋里的,全都是抱头蹲身,东躲西藏,啥前儿见过这阵仗?连着姚大马棒也魂碎胆丧,往来奔突,心里挂火,就想找大黄牙商量商量。头喊了一声没反应,再喊一句没拾碴儿,姚大马棒回头,哪还有大黄牙的身影儿?
这正是:“九天荡魔庭中卧,四方帝君卧中庭。值日功曹应不全,六丁六甲全不应。诸方神祇交相手,不欲不问不打听。绝知此间谁来者?雄伏雌窠牝司鸣!”列位,便这屋外是甚么东西捣鬼,端的如此嚣历?那大黄牙又去在哪间?欲知后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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