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鸠

作者: 佛系抚月 | 来源:发表于2019-01-11 14:00 被阅读34次

琴鼓之山上,万钧雷火重重下劈,点燃满山草木,漫山遍野都是焦土满地。

满山鸟兽抱头逃窜,却唯有一只小小的鸩鸟伏在地上,不躲不避,任凭苍紫的雷电一下接一下地劈落下来,生生将自己殷红的尾羽劈断!

血液如决了堤的湖水不断往外涌……我强忍着雷火断尾之痛,神智已经模糊起来,耳边只听兽友哀叹:“阿鸩,你是犯了什么错,要受这样的罚!”

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若非我的错,卿瑶便能平安渡劫……若非我的错,他不会下凡历那一场劫难。若不是遇到了我,他这一生本该顺遂如风。

既是我的错,我便将这一切惩罚都承担下来,从此每年每月,都断去尾羽。我也能借着这般痛楚,一直记得那还未归来的故人。

1、

百年前,我曾化为一只白羽鹦鹉,游荡人间,只为寻找那洒脱傲岸的身影,奈何运气不佳,被一胡人捕获。

我想找的人,本是山海之间的卿瑶上仙,偶然收了我做仙宠,相伴朝夕。却不知为何,一个上仙却要下凡历劫。

他转世为人,我理应去陪他。我捧来积雪,慢慢浸润着尾羽上的那抹殷红,直至将那缕如血般的颜色褪去,尔后纵身跃入凡尘,却正巧撞进胡人的网里。

那胡人褐发碧眼,面目虽还俊俏,我却总看不习惯,尤其是他将我深锁笼中,一路奔波带往长安皇城后。

御花园里奇花异木,春景旖旎。许是怕我紧张,胡人安慰性地抚了抚我的白羽,却被我一口啄过去,愤愤地看着他,刚想再啄一口,就听到他呼万岁之声。

他捕获我,是想将我献给皇帝吗……我不禁抬眼,正看见沉香亭里的帝君缓缓抬头,乌发飞扬,从云端踏下,带着谪仙的风骨朝这边走来,光华流转,衣袖当风,赤金锦服上黼黻花纹灿烂夺目,却都不及他一双含笑的眸眼,温和如春风,与记忆中的卿瑶无异,只一瞬便将我万丈红尘葬。

我怔了一怔,随即努力扑腾着翅膀,想要离他近些,洁白的羽毛无声零落,随风飘至亭中。惹得他眸光一动。

倏然笼门从外打开,我顾不得其他,立刻向着他飞去,隐约回想起方才似是听见他吩咐这胡人开笼,心生亲近,却又不敢离他太近,在沉香亭外缓缓绕着花树盘旋。廊外、阁内、楼前,一排排的禁军,一排排的甲胄,井然有序地伫立着随时待命,回望那亭中人,自是帝王将相,俊美不羁的面庞一如当年,半开的眼眸静寂而热烈,其间好像流转了亿万星辰。

他却微微一笑,挥手示意我过来,待我伏在他膝上,抬手轻轻梳理着我的尾羽,轻声安慰道:“阿雪,别害怕。”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在危难之际,恰逢卿瑶相救,彼时他也是这般轻轻抚着我的尾羽,柔声道:“阿鸩,别怕。”那春风般温润的声音,恰似今日。

我尾羽一颤,险些泪下,终是找到了卿瑶,此后,就换我来守护他一生平安,佑他山河无恙,岁岁长安。

2、

尔后我便一直陪在他身边,被唤“雪衣娘”,而我却更喜欢听他叫我“阿雪”。

自从进献了雪衣娘后,胡人日益受宠,竟拜了一贵妃为干娘,可我着实不喜欢这只狡猾的狐狸,让人隐隐感到不安。

譬如那天,我偷溜到太液池边,运起一点微薄法力造出水镜,想看看卿瑶今生宿命如何,倏然一只猎鹰扑来,险些将我撞入水里,我立时化成原型,冲着那猎鹰怒吼。

鸩鸟的模样还有几分威慑力,加上我又凶悍,猎鹰吓得一退,眨眨眼睛奇怪地看着我。却听猎鹰的主人困惑道:“你这小鹦哥,竟还会说话……”

我回头一看,正是那讨人厌的胡人。他望着我,眸子里闪动着奇特的光:“我是不是见过你这只红羽鸟儿?怎么总觉得这般眼熟……似是在清溪流水白石皓皓间见过……”

我懒得说话,心想他大概还没梦醒,一身的肥肉拧在一起乍一看倒挺像西天那位佛祖。待看完水镜中的宿命后,心生成算,趁他话音未落还未,我忽而重化为白羽鹦鹉,向着猎鹰直冲而去,顷刻间就被猛禽啄死。

恍惚间,我仿佛听见胡人轻唤我一声什么,语气似含着痛惜,却已听不清了。半晌,他竟抱起这只白鹦鹉,在雪白尾羽上轻轻一吻,似在追惜。

那一刻,我竟忽然想起,昔年琴鼓之山上时,我朝夕陪伴在卿瑶左右,夜阑人静,萤火如豆,我伏在他膝上睡去,朦朦胧胧中只觉得他似是俯下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吻,又似是梦幻泡影,不过幻梦一场。

    那时,我时常化形成女子,随他游览山海,看得透八荒轮回,却始终琢磨不透他的心意。也从未敢揣测。

如果时光静止在那一瞬间,把夜拉长成一万年该多好,漫山流萤,天灿星斗,怀中的女孩呼吸均匀,谁也不忍打破这静谧,清闲的浅梦格外悠长。

3、

雪衣娘横死在猎鹰喙下,帝君哀叹不已,但也并未怎么迁怒胡人。

不久后,花园中又多了一只金衣公子,啼鸣婉转,令人莫愁。

我有些生气,卿瑶竟那么快就忘了我,却也只能化为声声叹息,又转身替他想着如何稳固大唐江山,再现贞观之治。

那日水镜潋滟,展示出此生他的一世宿命。

他的前半生是英姿天纵的大唐帝王,但他的一生安稳,最终都会被一个胡人颠覆,失去半壁江山。

那个胡人,名唤安禄山。恰是那日捕我之人。

他会在战乱中匆匆入蜀避难,会于战乱止息之后,将余生都深锁在南苑之中,听着梧桐秋雨,夜雨淋铃。一生安稳,自此不复。

    撒无箕斗灿,匝地管弦繁,热闹属于长安。云涛雾海,天地隽秀,俯瞰城下是连绵一片的市井繁华,举头青天是遥映人间的璀璨星斗。大唐昌盛,国泰民安。

    我不忍。气宇轩昂的王不应陨落,他该登临绝顶,睥睨天下。

于是借死脱身,化为飞鸟,藏在安禄山身边伺机而动。

彼时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将军营驻扎在潼关城外。山河动荡,哀鸿遍野,玄宗逃入蜀地,百姓流离失所,割剧战争不断,销烟四起,大地满目疮痍。我飞在灰黄的苍穹之上,只见城墙倾垣,满地的焦土上零落着断戈残旗,大唐的军旗被烧作漆黑,随一缕春风,化为灰烬。

我暗暗蜷紧尾羽,心中忽生一缕沉痛,既为卿瑶,也为大唐。

这曾经满目锦绣的万里江山,而今倾颓至此,而造成这一切的罪孽根源,就是那个胡人。我垂眸怀恨,趁着暮色飞入军营,扑入一处最显眼的军营里。

中军大帐里,他正在喝酒,似乎想着什么,双目有些失神,我藏身一侧,展开殷红的尾羽,慢慢探向桌上的杯盏。鸩鸟的尾羽有毒,且无解。若浸入杯中,则为鸩酒,杀人无形。

忽然烛火一响,安禄山醉中喃喃,语气痛惜:“阿雪……”那声音因醉酒有些模糊,却令我在一刹之间,听成了“阿鸩”。

我尾羽一颤,恍惚忆起多年前在琴鼓之山时,卿瑶总也是这样温柔轻唤,从初见之时就是如此。

昔年他身为上仙,时常御风而行,去各处山上游览。那日琴鼓之山上松柏青青,他踏枝而行,忽然听见前方似有争斗之声,御风而去,想要看看怎么回事,却见凶狠的夔牛追着一只鸩鸟奔跑不止,似是想将它狠狠吞食。

那时我还是一只小鸩鸟,虚弱难敌,却不服输,恶狠狠地盯着夔牛道:“你吃了我呀,你吃了我,我的羽毛也会毒死你的!”那倔强的模样大概可笑了些,他不禁一笑,扬起罡风击退夔牛,将我抱在怀里,缓缓走到溪边,舀起水中白石皓皓,混着溪水洗去我身上污血。

古籍记载,水中石头雪白皎洁,名为洗石。然而卿瑶说,从来无人记载过,洗石洗去一分泥垢,自己就沾上一分泥垢,唯有以雷火淬炼,始归纯净。

那时他见我捧着小石头的憨厚模样,微微笑道。“拿去玩吧,可不能吃。”

那时他的语气温柔如天边霞光,也是因为这温柔,我只当那是一句寻常的话,分毫未往心里去。只是脸上一红心想他必然觉得这小鸩鸟很是无知,连忙道:“我才没那么傻呢!”就将洗石全塞到他怀里,气鼓鼓地说不出话。

他并未生气,只是浅浅一笑,柔声唤道:“阿鸩,我以后这样喊你,可好?”

话语轻若飘絮,却在我的耳旁作响,不啻惊雷。从此,我的心里便住进了一个人,那份温存停留在耳朵上,暖意融进了四肢百骸里。

卿瑶,我要让你成为千古一帝,名垂青史。大唐,定不会亡。

我下定决心,将毒羽缓缓沉入碧酒中,澄碧的美酒,慢慢化为胡人唇边溢出的乌黑的鲜血。

    那一刻月光忽然消散,雷火下落,点燃了草木。烟尘被激得四扬而起,呛得我不停咳嗽,抬袖掩面,忽然见安禄山眸光闪动,望着我唤道:“阿鸩……”说罢已溘然长逝。

    我愕然,不知为何他会这样唤我,未容我细细思量,天空彤云翻滚,流霞似火,一道雷火劈天而来,只一下便将我的尾羽尽数劈裂,鲜血铺排了所有的山峦,火光阻断了所有的道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都言天现异象,怕有祸降人间。我在高空中俯视这一切,任凭雷火撕裂自己的骨髓,无边的痛楚中,似听到他在唤:“阿鸠……”

待我醒来,已是世事全非。

我犯了大错,杀了安碌山,插手了人间之事。按律,当焚,神魂俱灭。

琴鼓之山烟云茫茫,我忍痛伏在地上,掌管人间宿命的司命看着我,眼神带着叹惋和几许无奈,许久轻叹:“鸩鸟,为何要杀此胡人?”

“他害了卿瑶。”

这一生,卿瑶可以受别的小苦小难,但不是江山被毁、鸾约被弃。害他至此,茶毒人间,安禄山这个恶人,死不足惜。

微风拂过,断尾不禁随着冷风抽搐了一下,更是剧痛。我倒抽一口冷气,缓缓道:“何况我查过命数,安禄山合该今年命尽,大唐江山仍会归入李氏。我杀了他,不影响来日王朝气数。我只要为卿瑶报一份仇。”

“李隆基不是卿瑶。”

“我知道,他只是卿瑶的转世。”我道。“他有一双卿瑶的眼睛。”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春日,他将我轻轻抱在怀中,任我伏在他膝上,轻唤我一声“雪衣娘”,那柔和的眼神,与记忆中的卿瑶别无二致。

而同样明媚如许的春日里,胡人安禄山走上殿,向着他表明一场忠心,安禄山的眼神也是锐利而清明,却带着说不出的污垢,恍若洗石洗去的淖水。

“他不是卿瑶。”司命摇头,似是不知该斥责还是该叹息。“他不是——你杀了的人才是。”

我愕然,良久,说不出话来。这不可能。

“见过山上洗石吗?”

“见过。”那年,卿瑶舀起清澈溪水,混着洗石为我濯去污垢,那清浅溪水间白石皓皓的景象我一直记得。

我猛然怔住,冷汗如雨,依稀想起似是也曾有人对我提过这番风景:“不,不对……”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安禄山怎会见过这番景象?

可若不曾见过,他怎么能够分毫不差地向我提起?

“卿瑶上仙的原型,是琴鼓之山上,随处可见的洗石。可以洗去他人的风尘泥垢,可是每次洗去的尘垢,都会寄存在他的宿命里,化为转世后的罪孽。”

那一刻,心里忽有一阵阵的钝痛再度袭来,激得我心寒骨冷,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死时,天上雷火下落,就是为了用雷火,焚去他转世中一生犯下的罪孽。杀人之罪,叛国之罪,欺瞒之罪……”司命道。 “唯有遭受雷火之劫,他才能重归纯澈,洗去一身污垢。”

“卿瑶上仙早已历经百般劫难,修成仙骨。只是之前在琴鼓之山上,他曾用过自己的真身,为你洗去泥垢。身为仙灵,却沾染污垢,罪过更是深重。于是不得不转世历劫。”司命又叹,却不得不言。“至于为何要用自己的真身,大概是……”他忽又不言,悠悠一句随风飘散:“自从救下你开始,他已插手生死,违反天理,又不惜以真身除你血污。此番情谊,你们两心俱知。”

我悲恸难言,只觉心如刀割。那些早已模糊的前尘往事,我都回想起来了。

昔年,他曾含笑告诉我:“琴鼓之山上,有洗石,可以洗去污垢尘土,然而无人记载过,洗石洗去一分泥垢,自己就沾上一分泥垢,唯有以雷火淬炼,始归纯净。”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其实在说自己。经久的韶光里,我始终未能参透。

那日,他抱着满身是血的我,回到琴鼓之山,轻轻捧起溪水,混合着洗石,慢慢洗去我一身血垢。待我熟睡之后,一袭青衣为我挡去夜霜晚风,剩下余温在我心头萦绕,久久不散。

大概是那时起,我的一身风尘污渍,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需要转世历劫,也不过因为这些我给他的污痕。

我本是琴鼓之山,一介红尾白羽的寻常鸩鸟,他是巡游山海不死不灭的上仙,我成为他的仙宠,已是侥幸,然而又得到他百般怜惜爱眷。他越是惜视我,越令我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而如今,因我之故,他此生宿命未尽,只怕又要轮回百年,才能再返仙身。人间百般辛苦,别离爱憎,又要一一重来。

我痛不能忍,却听司命道:“人世轮回不过百年,上仙虽历劫,可却不过一世,但你可知自己的下场?”

纵有千罚万劫,又如何?我恨不能以死偿还。

下一秒,千钧雷霆一瞬而落,劈骨裂羽,我匍匐在地,险些哀嚎出声,却又死死忍住。

事到如今,我只能心存感念,多谢司命今日之言。

昔年琴鼓山上,他能于危难之际救我,能用自己的真身替我洗去污垢,在明月之下拥我入怀,轻轻吻我前额,大抵,也是有情的。

我也不悔入世一场,从今以后,再候他百年。

4.

念在我最终未扰乱人间命数,天帝开恩,打入初阶,散尽修为,“每有新羽长成,必当除下,以洗石洗尽,从此再无人间毒酒,日日夜夜,备受拔羽断骨之痛。”

也罢,痛一些,就不会忘记以前事了。

此后千百年,我都会在琴鼓之山上,等一个人归来,那人青衫乌发,笑如落英。

只愿他早些踏风归来,跟我说说人间见闻,再唤我一句“阿鸩……”

注:《山海经·中山经》:又东南二百里,曰琴鼓之山。其木多毂、柞、椒、柘,其上多白珉,其下多洗石,其兽多豕、鹿,多白犀。其鸟多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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