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军礼.

作者: 许登祎 | 来源:发表于2019-03-01 06:00 被阅读57次

    (这是一个虚构的真实故事,请勿对号入座。)

    村子后面有一座山,叫东山,山前有一个屲,叫虎屲(后来被叫成虎娃山)。屲下有一个洞,洞里有一个人。

    最后一个军礼.

    一九四九年七月,太阳正在狠狠烧烤麦田,麦子正在狠狠抽穗,麦田中间的小路上,来了一队兵。

    “土匪来了兵来了”,敲锣啊,敲锣啊,咣咣咣,当当当,村口老柳树歪脖子上悬挂的黄铜大锣响起来,灼热的空气背着推搡着,跃过了树梢,翻过了围墙,落到了到了村里的拐拐角角,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把正抱蛋的鸡提上,把盛着炒面的大肚坛子抱上,把装着粮食的粗布面袋扛上 ,把小脚的老娘背上,把炕上的娃娃抱上——

    跑啊,老回回来了,马步芳的兵来了。

    跑啊,抢粮的来了,杀人来的了。

    东山后面,早就挖好着两个洞。人们顺着山涧往上跑,弯着腰,弓着背,心头咚咚咚,脚底擦擦擦,耳根呼呼呼。

    后背贴着崖壁,寸步小心挪过去,再迈过一个门板,低头钻进去,里面站起来。这是一个悬在半山的山洞,人工挖的避难所,这几年土匪横行,近几月一些兵常来骚扰,据说是也许肯定是马步芳的回回兵,抢粮抢骡,捉鸡摸狗。村里人在后山半腰挖了这个洞,洞口很小,只能一个一个进入,鱼贯而入。抽了洞侧的木板,便成了一个孤洞,洞下有一个幽深的天然洞穴,下雨从山涧淌下来的山洪,只见进去,下方三四里不见出水。从上从下从左从右,没人能过得来,即使能攀缘的狼和能跳跃兔子也过不来,没人的时候这里便是抱窝的野鸽和享受黑暗的蝙蝠天然居所。洞口上方硕大的骆驼蓬垂下来,密密实实遮住洞口,很难发现这里是一个绝好的避难所。

    洞深处向右再向上,踩上三米多高的木梯,伸手从头顶拉下一个草团,光便射进来,眼睛便望出去——

    土匪进村了,狗叫了,鸡飞了,来不及拉走的叫驴张大鼻孔恢恢的喊叫了,一片烟火过后,村子一片狼藉,狼藉一片,然后看着大兵们绝尘而去,重修家园,等待下一次到来。

    “土匪进村了”,洞口的眼睛能看到全村,下面的嘴巴压低声音把村里的信息传到脚下,“土匪进村了”,脚下的嘴巴压低声音把信息往后传去,“土匪进村了”,嘴巴把压低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每个人的心里,击打着胸腔咚咚的跳。

    紧接着应该是,带头的土匪扬起了明晃晃的马刀,栅栏的柴门像纸一样分成两半斜着躺下,一个母鸡扑棱棱飞起来要跃过头顶逃命,眼前白光一闪,还没明白什么,身子向地上坠去,鸡头向天空飞去。一个象人的爪子抓住了鸡的爪子,鸡爪子乱蹬,抓破了象人爪子的手背,鸡身被塞进了一个布袋,在里面扑腾扑腾,袋子跳上跳下。

    灶房里能吃的东西,啰啰嗦嗦挤进了布袋。仓里的麦子苞谷,挤进了布袋。瓦罐粉了身,坛子碎了骨,肚子里的饼啊馍啊塞进了布袋——

    老黑驴恢恢叫着,尥着蹶子,几束赶马的鞭子落下,象几条蛇,裹着驴毛簌簌落下,红色渗出了驴皮,肚皮上是几条红色的川字,屁股上是两个殷红的X字,后腿哆嗦了,它恨恨的吐着气,呼哧呼哧骂着,任由一袋袋东西压到它的背上,腰上,胯上,脖子上——

    一片火,一团烟,一阵风过,村子一片狼藉,狼藉一片。这是马步芳的兵,一群土匪。

    “进村了没有?”脚底声音飘上来。

    “进了,”头顶的声音落下来,“怪了,怎么不进家,怪了,一直沿路走。”

    “烧了吗?抢了吗?”绝望的声音带着哭腔飘上来。

    “没动,什么都没动,”惊诧的声音从上面的喉咙里钻出来,落下来,“他们到了村里的操场。”

    血红的夕阳坠下去,黑暗吞没了田野,吞没了村子,吞没了操场,吞没了操场上一排排的兵。

    凌晨,号角声响起来,传过来,钻进瞭望口。目光从瞭望口射出去,目光落在操场上,一个年轻的兵站在操场的碾台上吹号,一群兵从学校的王母庙里钻出来,立正,稍息,立正,向右转,起步跑——

    年轻的司号员跑到村口,用手卷成喇叭,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乡亲们 ,我们是解放军,你们出来,我们是一家人。”

    麻三爷出去了,“这些兵呆着不走,我们也不能天天躲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我是死过三回的人,一把老骨头怕什么。”

    第一回,土匪来,抓住他,叫他喊乡亲们,各家把粮拿出来。他说,要粮没有,要命一条,土匪把这条命吊在树上一整晚,放下来,气没了,太阳过来一照,命回来了。

    第二回,土匪要抢他的马,乃是他从河南拉来的枣红马,牙口好脚力大野劲不小,村上的驴和七里八乡的驴全靠它生儿育女,传种接代。土匪扬起了刀,他挥起了门栓,刀起栓落,一条胳膊没了。他在炕上无声无息躺了一夜,太阳钻进窗格落到脸上的时候,他的命回来了。

    第三回,他握着土墙爬在墙头,看见一个头儿模样的骑马跑来,土枪响了,头儿模样的栽下了马头。在栽下马头之前扬起了手中的枪,枪口冒烟了,他从墙头跌下去,跌倒一个枯窖里。第三天,太阳射到窖壁上,晃晃晃的跳,象娃娃扭动着屁股,命又回来了,他爬出了窖口。

    “命不过三,”麻三爷说,如果他去,能回来,事情就定了,不能回来,事情也就定了,大家该逃的逃,该躲的躲。

    山上的嘎嘎鸡叫的时候,麻三爷钻进了山洞,“定了,”他说,“自家人。”

    这一队自家人就住在学校,休整,训练,等待命令,解放兰州!

    三项纪律八项注意,纪律严明买卖公平,就是走在田埂也不能踏坏地里的一棵苗。就是吃了百姓的一颗花生也得掏钱,当然,老百姓自愿送的不用掏,但得表示感谢,谢谢谢谢再谢谢。

    这是人民的子弟兵,军民鱼水情。兵帮村里人修墙建房,打柴磨面。村里的婆姨给兵缝衣纳鞋,补裤洗被。

    司号手每天吹号,集合号,凌晨一次,下午一次。号声把士兵集合起来,他便帮伙夫打下手,劈柴烧火,淘米洗菜。平时还兼一项买盐买面买肉的采购任务。这几天还采购了一条肥猪,少了一条后腿。

    年轻的司号兵娃帮李寡妇砌平了墙上的豁口,当住了村上那几个狐狸夜猫子成天到晚往屋里瞅的眼睛。司号兵娃帮李寡妇修好了大门们栓,关住了醉鬼们半夜三更挑开门闩往里钻的鬼影。这些鬼,不翻脸不大声呵斥走不掉,好象泥鳅死往身上黏。

    早上挑水下午劈柴,他把李寡妇几年攒下的老树盘根劈开码好。这些老白杨的根,老榆树的根,楸子树的根,柳树精的根,都是一个个难啃的根,刨子下去弹起来,斧头下去飞起来,难啃的就像攻打虎头山,就像攻打虎头山的哪个碉堡,队伍攻上去,碉堡眼里突突突冒出一堆火,一排排韭菜一样倒下来。炮弹飞过去,轰的一声擦个皮,手榴弹扔上去哗的几声放烟花。

    年轻的司号兵脱掉了军装,狠狠的砍,用斧子,用刨子,顺着纹路狠狠砍,劈开这些王八蛋。他看见战友在他冲锋号的感召下一个个跃起来,他看见战友一个个在冲锋号的感召下倒下去。不能再吹了,他把小号塞在裤腰上,提上左右前后躺下再也站不起来兄弟身上的手榴弹,扯下腰上当裤腰带的麻绳绑起来,象狮子打滚滚到旁边,象壁虎爬墙扭着腿爬上去,象蝙蝠一样吊着腿垂下来,象弹出的玻璃球碰在钢板上弹开来——

    火光闪了,雷炸了,一片红亮的弹片飞过来,割下后背的肉掉下去。

    “一个大疤。”温热的毛巾敷在他的背上,毛巾在移动,背上,脖上,额头,脸庞,除去了尘,除去了汗;绵软的手掌落在他的背上的大疤上,手掌在滑动,背上,脖上 ,额头,脸庞,注入了爱,注入了情。一斧下去,老榆树的盘根裂开了嘴,他笑了,她哭了。

    天上全是云,涝坝里全是蛙的叫声。大门门闩没有插到壁洞里,西厢房的们虚掩着,一个黑影摸进去,两双手摸上去,这是两双握枪的手,挥刀的手,吹号的手,挑水的手,砍柴的手,现在这双手在两个温热的光滑的弹性十足的馒头上哆哆嗦嗦游动着,抚摸着,揉压着。他象抱着一个白鹤在飞,飞过大海,飞过森林,飞到云端,在五彩的云层翻滚。她象骑着一个小红马,尽情的飞奔着,驰骋着,在田野间跳跃,在山峰上跳跃,在坚韧有力的马背上起伏。

    窗外一声闪电,几声惊雷从天边滚来,在屋顶炸响。小红马下边热流喷射,全身绵软的趴在云朵上。

    “我把水缸挑满,明天就要开拔了。”

    “啥时候能回来?”

    “活下来的时候。”

    一夜的雨,雷和闪电。天放的很晴,士兵没有听到号声,乡亲们没有听到号声,李寡妇没有听到号声——

    麻三爷去找连长,连长来找麻三爷,他们在装满水的涝坝边汇合。麻三爷用苍老的大手揭起了司号员脸上的一片树叶,提起了额头的一个蝌蚪,拉下了脖颈的一根水草。连长用遒劲的大手抚平了司号兵的睁开的眼皮,合上了毛绒绒的嘴唇,戴上了一顶崭新的军帽。

    “你是我们的人,”连长看着号兵的脸,说,“违反了纪律,本来应该枪毙。”

    “他也是你们的人,”连长盯着麻三爷的脸,说,“你们给他办了,象样些。”

    连长转身,走几步,回头,说“小李子是立过战功的。”

    连长转身,走几步,再回头,说“小李子是出生入死的,死人队里堆里爬出来的,枪炮声中长大的。”

    连长转身,走几步,再又回头,立正,抬手,行了一个军礼。

    小李子就睡在李寡妇的门口,门口有棵大槐树,槐树上长着外黄内红的花,花被清风吹下来满空飘舞,飘舞的花落到号兵身上,脸上,散发着阵阵幽香。

    “就用我的哪两副板,”麻三爷打断了木匠张的半句话“麻三爷啊,那是上好的松木啊,你给自己准备的啊。”

    “都一样,”麻三知道,这棵松树是他五岁那年从陇右名山兴隆山移来栽在马厩旁的,应该和他岁数一般大小,枣红马的尿枣红马的粪喂养它,松树的叶给它遮阳,松树的身给它挠痒。马步芳的土匪抢走了枣红马,放火烧了马厩,烤干了松,松被放倒,木匠张眯眼左看右瞅,感叹了一声“好材。”

    木匠张率领两个徒弟紧张的打造,锯木,刨木,推木,凿木,镶木。木沫飞扬,木花跳跃,木星飞溅,在太阳光里跳舞,跳到了李寡妇的头上脸上胸脯上,跳进了端给匠人们的茶碗里,跳进了感谢匠人们的猪后腿炖萝卜的肉汤里。

    队伍开拔了,从池塘边经过,从李寡妇门前经过,从躺着的年轻司号兵小李子身边经过。起灵了,麻三爷跟着,李寡妇跟着,乡亲们跟着,跟在队伍后面。

    出了村,队伍向西,兰州城的方向。

    出了村,人群向东,虎娃山的方向。

    夜里,李寡妇在虎娃山下,新砌的一个洞口,小李子就睡在里面。三柱香头明亮起来,冥纸呼啦啦燃烧起来,她似乎听到洞里传出嘤嘤呀呀的声音,如泣如诉,喑哑的声音跳跃到夜空,变成号角声,嘹亮,雄壮,激昂。

    她听到了隆隆的炮声,来自兰州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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